一 帘卷海棠红(2 / 2)

锦宫春 水未遥 6071 字 28天前

“怎么了,怎么还不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瞧瞧呢?”

成海棠错过了余西子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依旧含着笑,有些不解地问她。

“没、没有孩子……”余西子深吸了一口气,残忍地睨着她,“娘娘的孩子早已经胎死腹中,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

笑容僵在脸上,成海棠愣了一下,随即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可能的,不可能,本宫明明听到孩子的哭声,怎么就会死了呢!”

“奴婢没有骗您,孩子真的已经死了。成妃娘娘您生下一块死胎,唯恐惊扰到宫里其他主子,上面便吩咐不予声张。但娘娘却是不能再留着了,想是会影响龙脉国祚。奴婢就特地过来送您一程,也好让您体体面面地走。”

余西子僵直地将这些话说完,一字一句就像是事先排演好的,而后更是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瓷瓶。

“不、不、不……”

成海棠有些惊惶地摇着头,发了狠攥着头顶上的帷幔,竟然挣扎着半坐了起来,“我是堂堂的东宫侧妃,你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太子殿下呢,太子呢?我要见他,我要见太子!”

她才刚刚顺利产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随之而来的荣耀和尊贵,为什么就要死了呢?不会的,一定是她在做噩梦,梦还没醒,而现在她不仅要见她的孩子,还要禀报给明光宫和昭阳宫那里,太后和皇上一定会非常高兴,也一定会褒奖她的。

“殿下现在沉浸在丧失爱子的悲痛中,是不会来见您的。娘娘,奴婢劝您还是听话一些。”

通体雪白的瓷瓶在掌心中散发出妖异的光晕,上面的纹饰却赫然錾刻着“鹤顶红”三个嫣红的字,娟秀的楷体,却是要命的毒药。成海棠难以置信地望着余西子的脸,又看向她手裏面的瓶子,怔怔地掉不开视线。

痛失爱子……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不,不对,你在胡说,你们都是胡说。本宫生下来的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婴孩儿,不是什么死胎。你这个假传旨意的贱婢,为什么要这么对本宫?”

成海棠疯了,用了仅有的气力,拽着身下的锦缎被褥就下了床。打磨得光洁的指甲成了最锋利的凶器,张牙舞爪地朝着余西子扑过来。

——孩子,她要她的孩子!

最后还是那几个伺候她分娩的宫婢赶过来,将成海棠双臂后拧着架开,才将余西子救了出来。已然是发髻凌乱,秀丽的脸颊上生生刮出了血痕。余西子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望着被几个宫婢摔在床榻边的成海棠,心中的骇然让她哆嗦着不敢上前。

“余司宝在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过来?!”

那宫婢严厉的嗓音将她吓得一个激灵,余西子惨白着脸,犹豫地望着成海棠,落在眼底的却是那几个宫婢阴沉而残忍的容颜。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余司宝还想着反悔么?难道你忘了主上的话了么!”

余西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是啊,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退路呢?就算她退却了,成海棠会饶过她么?那沈芸瑛又会绕过她么?

死死地咬紧牙,余西子把心一横,握着手裏面的瓷瓶就朝着成海棠走过去。被架起来的女子不断地挣扎,垂死挣扎,死命紧闭着的嘴唇,被硬掰开,药液倒进去少许,沿着嘴角流淌下来,流到脖颈上,晕开一片猩红色的气息。

最后那几个宫婢实在没了耐心,手上下了狠力,两根手指一端成海棠的下颚,只听轻微的“咔吧”声响,她的下颚被卸掉了。成海棠蓦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声,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簌簌滑落。

余西子吓得手一抖,险些将瓷瓶扔在地上。那宫婢索性扶着她的手,硬是将剩下的药灌进了成海棠的喉咙里。

“啊……”

凄厉的惨叫声震荡耳鼓,余西子捂着脸,痛哭流涕地跪了下去。

那几个宫婢见事成了,也不再管她,松开了拧着成海棠双臂的手,像一块破布般将她扔在冰冷的地上。又将滚落在地的瓷瓶捡拾起来,就动作麻利地离开了寝阁。

两腿间还残留着血,尚未干涸的痕迹,嫣红中泛着乌黑;

鹤顶红之毒,见血封侯。却因为某种讳莫如深的原因,延迟了毒发的速度,也没有七窍流血,那大量的、充满了腥味的血水,只是从她的两腿间潺潺流出,很像是羊水破了的感觉。

余西子却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浣春殿的,等她从侧殿出来,拐进甬道时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她解脱了,或者说逃过一劫,可恐惧和慌乱从身体抽走的一瞬连带着将她所有的力气都吸干,以至于她连行走都感到困难,汗如雨下,整个背都已然湿透。

她知道,殿内那原本美丽高贵的女子,正躺在血泊里,嘴巴一张一阖,静静等待着死亡。

不知等到何时,那扇厚重的殿门又被推开了,一双纯金色的绣履踏着厚绒毡毯,每踏一步,都仿佛步步生莲。等她徐徐地来到成海棠的跟前,就在距离她的脸很近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鞋的主人有着很柔软动听的嗓音,成海棠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淌出,仍是能辨认出进来的人,因被卸掉的下颚而口吃不清地道:“是余西子,她、她和殿裏面的几个宫婢一并陷害于我。妹妹,救救我……”

含混的嗓音,一哽一哽的,仿佛是频临干死的鱼。成海棠已经能感受到生命从身体裏面一点一点的剥离,她恐惧极了,以至于根本没看出来自从晋位之后一直保持温和端庄的太子妃,此刻站在她跟前,是怎样一副冰冷的面孔。

“可殿裏面并没有人啊!”

如她所言,自己可根本没瞧见什么余西子、什么宫婢的。

沈芸瑛高贵地笑道。

成海棠躺在地上,一只手抠抓着地毯,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沈芸瑛的裙摆,喉咙裏面发出渗人的咕噜声,“求求你,救我……”

“我的好姐姐,你难道忘了么,当初,你是怎么对我的。试问现在,怎么有资格求我救你!”

“你……是、是你……”

成海棠整个人哆嗦得痉挛,哽着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锦衣华服的佳人瞧着她,露出一抹残酷的笑容,“没错,是我。不仅是姐姐,还有那个贱婢,好像……是叫‘红箩’的吧。”

“姐姐怎么就不想想,在你做了那么多伤害我的事之后,我会轻易放过你么?还是姐姐真以为我什么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你下毒害死我尚未出世的孩儿,也是你刻意培植殿裏面的那个婢子,表面上是在吸引太子殿下的注意、跟我争宠,实际上却是想利用她,要我的命呢。”

“可我已经答应你,今后以你马首是瞻了。而你也与我许诺,要护我周全的……”

成海棠泪如雨下,蜷缩在地上痛苦的呻|吟。

“是啊,本宫是曾今说过。然而那指的只是姐姐怀孕的这段时间,可不包括孩子出生之后啊!”

沈芸瑛的嗓音轻轻的,仿佛是熏笼裏面的烟丝,风一吹就散了,“现在孩子也生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留着你呢。也该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了,不是么。”

“您饶了贱妾,饶了贱妾……”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成海棠顿了一瞬,而后蓦地攥紧沈芸瑛的裙裾,“娘娘,贱妾以后再也不敢有忤逆之心,您饶了贱妾。那孩子才刚刚出生,你怎么忍心让一个刚出世的孩子就失去娘亲啊!”

女子的声音凄惨,字字啼血;

沈芸瑛睨着地上不住挣扎的人,乞、求,她甚至能从那瞳孔中看到她已经肝胆俱裂,世间万物的原始恐惧展露无遗。沈芸瑛的心弦不禁颤了一下,并非因为同情,而是一个人如此卑微地跪在脚下,仰面看着你,而你随时的一句话便能将她置诸死地。生杀予夺,尽在手中。

已经忍耐了那么久,忍受了那么久,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亲手谋害了自己孩儿的女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尊荣和极致,还要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怀孕生子……直到现在,似乎一切都是值得的。原来报仇的滋味,是如此痛快。

“姐姐是糊涂了吧……”

她笑。

“鹤顶红之毒,向来是药石无救。更何况,那孩子是本宫的,与姐姐有何干系?从此以后,那孩子会是东宫的嫡长子,姐姐泉下有知,也要感激本宫的……你就安心去吧,我的侧妃娘娘……”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轻无一丝重量地自唇齿间滑坠。

就在她推开殿门的一刻,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沈芸瑛抬手挡了一下,略显得苍白的脸颊和唇瓣,却是弯起一抹优雅而血腥的弧度。

孩儿,娘亲终于为你报仇了。

此刻的海棠还保持半清晰的意识,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表情是痛苦的悲愤。直到她的嘴角渗出鲜血,顺着下颚一直流淌,一滴一滴,在雪纺裙裾上晕开大片的嫣红,宛若莲花。那是咬破舌尖流的血。

真疼啊。

疼得她恨不能立刻就死去。可这毒会让她缓慢而痛苦的死,一点一点,不尝尽了苦楚,都不会让她失去神智。

成海棠仰着脸,直勾勾地望着窗外。这便是对她的报复,用以偿还她毒害她腹中孩儿的罪孽。用她的命,和她尚未出世孩子的命……

报应,真的是报应!

她死死地咬着唇,感觉到有潺潺的血水从两腿之间流淌出来,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股热流……当初她用毒迫使沈芸瑛小产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呵……

红箩,她的红箩。

好像,马上就要见面了呢。

就在成海棠阖上双眸的那一刻,注定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她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儿,非常健康。甚至是还因为成海棠在妊娠其间体内吸入了大量的檀木熏料,不仅没受到任何影响,自一降生,肌肤里就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奇香,很淡很淡,却引为奇特。

太后凤心大悦。

自然成海棠的死,某些人要付出代价,譬如一直负责照料浣春殿饮食的尚宫局、亲自诊症的太医院几位医官和医女,甚至是平素与成海棠亲近的人,都难逃罪责。

——这些都是要在皇孙的满月酒之前要办妥的。明光宫亲自下的旨意,宫正司亲自操刀,这一次,牵扯不多,进行得也相对低调。只是那一心想着如何飞黄腾达的余西子,还来不及圆梦,就在被窝裏面给揪了出来,连外衫都来不及穿,极不体面地被带回到了宫正司。

在那阴暗得不见天日的地牢,余西子尚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就看见了一直都极少出现的人,芣苡。

“想不到吧,即使替太子妃除掉了成妃,也还是落得这么个下场。”

隔着冰冷的铁栅,芣苡瞧着她微笑。

余西子仍是难以置信,铁链已经穿透了她的琵琶骨,稍微动一下都是钻心噬骨的疼。堂堂的一房掌首何时受过这种罪,下半身浸泡在浑浊的冷水中,时不时还有老鼠游过去。

她压抑住随时都能发出来的尖叫声,咬着冻得发紫的唇瓣,“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她不仅替沈芸瑛除掉了心腹大患,更是让她顺利地抱养了那刚刚降生的孩子,让她巩固了东宫嫡妃的位置。这期间,她自问没有过泄密,更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这是……要封她的口么?毁尸灭迹,自此宫裏面再没人知晓她的秘密。

其实余西子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也是每个宫中行走的人都应有的觉悟。但她不得不赌一把,她根本没有别的办法。然而事情走到这一步,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张巨大网,不仅网住了成海棠、红箩,还有她……都是这权力绞杀裏面的献祭品。

“其实你确实很听话。但当成妃想把红箩推荐到东宫时,你敢说你没打过旁的主意?”芣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时候的你,以为红箩若能顺利当上侧妃,到时候跟成海棠一处,再加上即将降世的龙嗣,就算雏鸾殿是东宫正主,浣春殿一定也会不遑多让,甚至是并驾齐驱。等靠上成海棠这棵大树,就再不用受太子妃的要挟了。对么?”

芣苡忽然提起水台献舞一事,余西子咬着唇,脸上满是悲愤的神情——

“我也是逼不得已。在那时换做是其他人,也会有同样的心思。我不觉得我有何错!更何况,我并没有将那心思付诸行动。”

“是啊,你终究没有跟雏鸾殿为敌,是因为马上你就看到,红箩死了,活生生地淹死在了明湖里。你聪明如斯,怎么会想不到,那就是太子妃想给成妃娘娘的一个教训。所以你又怕了,调转方向,再次回到了雏鸾殿的阵营里。”

反反覆复,是小人呢。

“娘娘的身边,怎么会留这样的人呢。”

“可当初,是你将我推荐给沈芸瑛的!”

怒火攻心之下,余西子直呼其名。

芣苡却丝毫不以为杵,没错,那还是她刚刚再次进宫。那时候,东宫的嫡妃娘娘急需要一个帮衬的人,于是就找到了她;而她,给雏鸾殿推荐的,正是余西子。

“知道么,从你将锺司衣赶出宫闱局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芣苡忽然用很轻很轻的嗓音道。

那是司衣房的一等掌首,曾经与余西子平起平坐女官,也一度是芣苡的顶头女官。只是在将芣苡嫁给老太监对食、剥离出宫之后,却在福应禅院一役中,又被余西子陷害,驱逐出宫闱局,终生离宫,不得录用。

余西子怔怔地盯着她,表情由惊惧变为了可笑,“我以为,你恨极了锺漪兰。”

“我确实很恨锺漪兰。自从我七岁进宫,就一直呆在她身边,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她的什么事不是我一手操办的!我讨好别人又怎样?只不过是给我自己在宫裏面留一条出路!我从未想过要动摇她的低位。可她对我呢!”

与太监对食,多狠!

“可是当我得知,是你将她赶出宫的时候,我才知道对于你,也是不能放过的。”

在芣苡回宫之后,一朝得势,势必要有仇报仇,将锺漪兰从掌首的位置上赶下去。可余西子却将这机会剥夺了。现在她又亲手除掉了余西子,却并不是为了给锺漪兰报仇,而是要还一个愿。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

——有些人,我恨着。

但只能是我。

若你动了,我定不允许。

子夜时分,忽然有人敲屋苑的门。

“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不大,夹杂在风叶婆娑里,似有似无就如同鬼魅的呜咽,很是瘆人。等韶光披了一件外衣开门去看,漆黑里,只瞧见了一双腿,又细又长,挂得高高的身体,在凄风冷雨里摇摆如飘萍,苍白的脸,一条舌头还是鲜红的,眼白翻得很多。

余西子的死法,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容雅。

只是容雅的身上尚算完好,而余西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上面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还有肩胛处,生生凿出了两个血窟窿,干涸的痕迹在雪白的绢料上晕染开大片的黑红。

曾经的余西子也是温婉柔和的,她始终记得在绣堂裏面,第一次见到她,那般微笑如水的模样。

可惜短短的一年,俨然就成了第二个锺漪澜——一样的飞扬跋扈,一样的颐指气使,而她显然也有这样的资本:从成海棠的飞升,到红箩的进殿,再到后来东宫的皇嗣……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都一一落在了司宝房的头上,想不得意忘形恐怕也难吧。又尤其是早在福应禅院裏面,她一举就把锺漪澜给除掉了,够利落,也够狠。

可余西子到底学不来锺漪澜的那一套狠绝果断。正如当初的锺漪澜对待芣苡,可从不会这般心软犹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余西子空有野心,却在临决断之时,缺乏足够的自信和魄力。这样的人,在宫裏面注定不会成就大事。

韶光不知道为何她会选择死在自己的房门口。

毕竟从掖庭局出来之后,她就再没有回过宫闱局,一直呆在琼华宫陈宣华的身边,平素即使是连说话,都不曾有过。却在被放出来之后,在临死之前,吊在了她的门前。

或许是一种埋怨?自己一度为她排忧解难,就如同成海棠,在临近分娩的这几个月,频频遣人来找她。现在撒手不管,终归是有些怨恨的。

韶光想着该是不要去惊动宣华夫人,这样的架势,那娇滴滴的美人儿可是受不住的。于是将灯掌上,裹紧外衫,走出屋苑前的回廊,等候着那定时便会巡视而过的皇家衞队。

——那个人,最是会处理这种事情,而她也不必烦恼宫正司的谢文锦为她出的这个小小的难题。

韶光扬起脸,夜还深着,天边星坠点点。

余西子怕只是一道开胃菜,接下来还有配菜呢,然后才会是主菜。不知道接下来的宫正司,又有给她准备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