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舟在长公主府住了十来天,期间婉婉确实亲自照顾他,孩子和半大孩子之间建立起友谊并不是多难的事,所以他当着宇文氏宗亲的面向她表孝心,她也不觉得有任何的不妥。
但是她的默认,对其他人来说却是态度鲜明,太妃笑着说好,“大伙儿不知道,上回澜舟染了风寒,是长公主殿下看顾着,殿下年轻轻的,有这份爱惜小辈儿的胸怀,实在叫人钦佩。咱们祁人本来就有易子而养的规矩,既然澜舟发了愿,娘两个又这么投缘,殿下瞧着他的一片孝心,就收他做养子吧。”
铜环乍然一听抬起眼来,惶惶地瞧着她主子,只觉得这老太太还是偏疼孙子的,把孩子记在嫡母的名下,将来样样都要优于其他兄弟。万一长公主不能得男,这位大爷就是顺理成章的世子。
她又转过视线看塔喇氏,要是寻常母亲,儿子在自己面前认别人做娘,心裏该有多难过!她却不然,依旧谦恭的一张小脸,眼里隐隐希冀着,竟十分赞同儿子去攀那个高枝。
婉婉呢,年轻姑娘,想得并没有那么深。她自小在权力中心长大,没有争夺什么,该她的名分一点没少。以后她的儿子,就算没有藩王府的爵位,凭借着母亲的出身,朝廷也不会亏待了他,所以她对于这方面并不较真。太妃已然开口了,拒绝是不能够的,正想点头,却听见宇文良时说不急——
“殿下才进门,没有急吼吼给她塞儿子的道理。我知道额涅盼孙心切,不好明说,拿这个给咱们提醒儿……”他脉脉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这种事儿也不在一朝一夕,还是得慢慢来。易子而养的规矩确实有,但都在孩子三岁前。哥儿大了,也不是没人养活就不成,祁人没那么娇贵,扔到草原上,他也能活得健健朗朗的。所以儿子的意思,一切还是照旧,他应当孝敬的,也不因这个就稀松了。”他十分和气地对澜舟微笑,一派父慈子孝的样子,“澜舟,你瞧阿玛说的在不在理儿?”
澜舟很丧气,但依旧呵腰,“阿玛说得极是,儿子不小了,过年就九岁了,也没个这么大孩子过继的道理。太太疼我我知道,可太太误会了孙儿的意思,孙儿就想好好孝敬额涅,并没有旁的奢望。”
大家都说着场面话,但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外人看来可不就是王爷为了维护长公主,拂了老太妃的意儿嘛。
太妃倒很坦然,“也罢,我不过凑趣儿,确实是为催促你们,你们心裏明白就好。”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接过太监手里的戏折翻看,“开台三出戏是有定例的,《天官赐福》、《百寿图》、《蟠桃会》,这些都看腻了。后头还有什么呀……我点一出《打瓜园》,请寿星翁和寿星奶奶点一出,余下的大伙儿合计,白天唱不完还有夜里呢,咱们听灯晚儿,吃灯果儿,痛快热闹一回。”
良时接了册子请婉婉拿主意,他对戏并不精通,很多时候都是和兄弟们喝茶说话打发时间。婉婉偏过身看,平时爱昆曲,今儿全是京戏曲目,所以也糊里糊涂的,随意点了一出《法门寺》。
女眷们很快被戏吸引,聚在一处商讨起来,她看看门上,似乎再也没人进来了,便起身和铜环一起退回园子里,换上了轻薄的衣裳,打上冷手巾把子,好好擦了一回脸。
“这样的天儿!”她坐在镜前喘气,“这时令北京才转暖呢,南方不成,热得夏天似的。”
铜环拿胭脂棍给她点口脂,一面道:“天儿热了,脑子就犯浑,所以步娘娘的病情也更重了。先头太妃的话,我听得捏了一把汗,就怕您不计较,随口应下了。那个塔喇氏不简单,是个愿意往高处爬的。有其母必有其子,大爷这副机灵劲儿,哪像个八岁的孩子!有时候我瞧着他,真有点不寒而栗,就觉得他是小孩儿的壳,里头装着一个大人的魂儿。他的一举一动,要说是有人教的,我可不信。今天这番话,分明是逼您认他当儿子,亏得最后王爷发话儿,到底还是他向着您。”
她笑了笑,“也别把人孩子想得那么坏,小孩儿喜欢谁就爱和谁亲近,塔喇氏位分低,不容她自己养孩子,大阿哥是太妃带大的,他也羡慕人家有妈疼。”
铜环知道她心地善良,可有时把人看得太简单了,不是什么好事。
“我倒觉得周庶福晋和二爷是这府里最自在的人,他们不争不抢,只管照自己舒坦的来,这份随性真难得。”
婉婉站起身拢头发,“各有各的活法儿,咱们管不了别人,管住自己就成了。”
小酉探了探头,“那今儿夜里王爷过来不过来?您二位不是和好了吗,他不来,上那些庶福晋那儿去了,可怎么办?”
婉婉脸上顿时一红,“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消停,我就算烧了高香了。早知道不叫铜环把你找回来,就让你在北五所里刷便盆,看你还有闲心琢磨那个!”
小酉腼脸笑,“别介,奴婢是关心您呐,毕竟王府里不光您一位,她们都有了阿哥,王爷待她们总有些情义的。”
被她这么一说,婉婉真有些凄惶。可是好些事儿都没有那么十全十美,已经迟了,一迟就是一辈子。譬如厂臣那里够不上,这裏呢,终归也还是不圆满,也许她的命就是这样。
她提不起精神来和那些陌生的命妇们周旋,让铜环过去告个假,就说累着了,等晚上再去瞧戏。自己偷懒在牡丹榻上歪着,盘算出门该带些什么,可惜自己不会骑马,要不策马扬鞭,能省不少时候。
前院热火朝天,戏台上的鼓点打得激昂,都飘到这裏来了。她无动于衷,直打哈欠。公主拿个乔没什么大不了,全程陪同着,那才是自降身份。午后小憩做了个梦,梦见宇文良时给她送了一块玉,中途被塔喇氏抢去了,她心裏空落落的,一气之下计较着要回长公主府,等睡醒了睁开眼,脑子里也还在念叨,然后胸口憋得生疼,好一会儿没能从梦里走出来。
“这是要疯啊!”她自言自语着,不明白不相干的人,怎么进她梦里来了。
起身,趿着软鞋到铜盆里洗脸,脸盆架子正对花窗,没来得及擦脸,见宇文良时和人匆匆经过。因为隔着湖,看不清他眉眼间的神色,只觉得那身石青绣团花的便服似乎更适合他,祁人两百多年来仍旧保有自己的习俗,没有被鲜卑同化,真是铁一样的意志。
他走得很急,边走边吩咐,很快进了月洞门。婉婉站了一阵子,转身叫人来绾发,天色不早了,也该出去露个脸了。
唱灯晚儿是什么?就是晚饭过后开的戏,戏台上“气死风”高挂,角儿们在灯火下唱念做打,这就是唱灯晚儿。通常看这个的都是至亲挚友,兴致起来连看整晚,半夜里主家上“灯果”,有酒有肴,还有蒸食、汤面,小孩儿特别喜欢这样的活动,不必睡觉,可以闹一整夜。
大家都落了坐,寿星翁的喜日子,本人当然不能告假,得陪坐。良时一手支着下巴,对台上咿咿呀呀哼唱的什么“你我结义甚罕有,虽系异姓胜骨肉”,感到十分不耐烦。点灯熬油似的磨蹭了两盏茶,见婉婉从回廊上过来,精神立刻就焕发了。
上前迎她,众人都站起来了,她含笑压手请大家别拘礼,自己在太妃身旁坐下了。
媳妇得挨着婆婆,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的规矩。他隔着一桌,甚有望洋兴叹的无奈,和他同桌的老二、老五见了,哥儿俩一嘀咕,禁不住笑起来。
他察觉了,拢着茶盏问他们笑什么,老五摸摸新蓄的胡髭,两头尖尖,据说是仿唐,捻得像个菱角一样。
“三哥,这驸马爷当得受累吧?您大婚那些事儿,外头都传遍啦。”
他脸色不佳,“怎么就传遍了?大婚顺顺当当的,有什么舌根可让你嚼的!”
老五啧地一声,“就您侍寝碰一鼻子灰那事儿,上族里打听打听去,谁不捂着嘴葫芦笑!天爷,您说这世道,真不叫男人活了!这么上赶着,人家还不领情,爷们儿这老脸都没处搁了。”
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面红气短地呵斥:“哪个瞎了眼的杀才编排这个!你们瞧她那样儿,像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人家知道夫唱妇随,见了我爷长爷短,背后不知道多温存!你们也是,听见这种胡话就该大耳刮子扇他,你们可好,冷眼瞧笑话,任人这么糟践我,是兄弟手足的道理?”
还夫唱妇随,说出来不亏心呐?老二剔了剔牙花儿,“你是长是短,咱们小时候比撒尿见识过,甭扯那闲篇儿。绕开这个不说,就说你那手炉,都抱了仨月了,眼下天儿暖和起来了,晚上还往被窝塞,你堂堂的爷们儿,磕碜不磕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