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锦衣行 扶兰 2501 字 24天前

他不敢确定地低声问道:“十字斩?”

那男子苍老嘶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旋风斩、破空斩、十字斩——教你的人是严五还是严七?十三斩你究竟学了多少?”

他这一开口说话,孟剑卿总算认出来这男子是谁,更为震惊:“根伯?”

根伯五年前飘泊到宁海衞时,曾是宁海衞那群少年人最喜欢捉弄的对象,因为没有人比根伯更老实糊涂、更无可无不可。宁海衞百户孟知远委实看不过去了,将为首的自家正室所生的次子孟剑臣狠狠揍了一顿,此后众少年略略收敛了一些;不过直到根伯某次偶然将孟知远的小女儿从池塘里救了出来,看在孟百户的面子上,大家才不敢再去肆意捉弄根伯。

孟剑卿长年在外,论起来只见过根伯几次,但不知为何,对这唯唯喏喏、迷迷糊糊的老人,印象极为深刻。也许是因为,根伯挥舞柴刀时的专心与娴熟,曾经让他产生过错觉,似乎那柄刀在根伯手中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使他不知不觉中对根伯生出几分敬意。

孟剑卿脱口叫出了根伯的名字,心中立刻大觉不妙——他就算仍旧矇着面,根伯也猜得出他的身份了。

根伯惊讶地瞪着他。

这个蒙面的年轻男子,这样熟悉小石桥边这株老树的地洞,又能认出自己来——必定是宁海衞本地的少年。宁海衞送往外地习武的少年,好像并不多啊。根伯已经想到这蒙面人会是谁了。他咧开嘴笑起来。这一笑之间,那个宁海人熟悉的老好根伯,又回来了。

他咧着嘴笑道:“少年仔,真想不到你老子那么焉焉乎乎的性子,居然生得出你这种儿子来!当机立断,心狠手辣——如今可真是你们少年仔的天下了!”

孟剑卿直觉地感到,他给自己下这八字评语时,可是赞许得很。年轻时的根伯,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物?

然而驿道那头,突然又传来了马蹄声。

根伯当即喝道:“带上你的刀快走!”

孟剑卿探手接住根伯掷过来的自己的短刀与那柄小刀,回望根伯湿淋淋的、苍老而瘦劲的身躯猿猴般蹿上驿道,不觉略一迟疑。

根伯仿佛背后长了一只眼睛般看得到他的迟疑,低声喝道:“快走!”

孟剑卿再不迟疑,飞快地蹿入驿道下斜坡中的白茅丛中。但是他并没有走远,料定根伯已经迎上了来人,无暇注意他之时,他又自白茅中小心地探出头来。

他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得留下来。根伯已经认出他,如果根伯被锦衣衞擒获……他要保证这件事情没有后患。

他要光明正大地踏入那万千人妒羡的讲武堂,绝不要在这穷山僻壤中消磨一生年华;他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绝不要沦为惶惶不可终日的亡命之徒。

冷月之下,急驰而来的,又是五名锦衣衞。

根伯叱咤一声,纵身扑出上去。

若非亲耳听到,那几名锦衣衞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如此瘦劲的身躯,居然能够迸发出这样惊雷般的叱咤声,震得耳鼓中嗡嗡作响,眼前金花乱冒。

就在这叱咤声中,根伯的身躯,与他的柴刀仿佛合为了一体,急旋着攻向几乎成一条直线在狭窄的驿道上平治的五名锦衣衞。

首当其冲的那名锦衣衞甚至刀都来不及拔出,便被撞下了马;第二人在飞撞出去之前,总算将刀拔出了一半;第三人的刀倒是完全拔了出来,却被撞得嵌入了自己的胸膛;第四人挡了一刀,却被旋转的刀光绞断了右臂,惨叫着倒下马来;最后一人见机得快,一翻身滚下了鞍,借座骑的掩护将刀光挡得一挡,自己贴地自山坳拐角处滚了出去。

孟剑卿暗自吸了一口冷气。

根伯使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旋风斩吧——如此一往无前、势不可挡,一如大海上呼啸而来的旋风。

根伯去势太急太快,几乎冲出山道去,硬生生收住刀折转身来,此时那名锦衣衞已经奔到另一道山坳处了。根伯却没有挥刀,由得他拐过山坳逃去。

孟剑卿皱起了眉。根伯是有意放走那个人,还是力不从心?

五匹马中,最后一匹做了主人的替死鬼,另四匹马长嘶着掉转头跟着那名锦衣衞跑掉了。根伯没有理会它们,折转身来,将跌落在地上的四名锦衣衞全都补了一刀,确定已无活口之后,直起腰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但这一口气尚未吐完全,身躯便已僵硬了。

他在原地僵立片刻,蓦地里叱喝一声,纵身奔投入驿道下冰冷的河水之中。月光泠泠,照着他赤红如火的面孔,额上青筋急遽地跳动着。

孟剑卿向河边急奔过去。根伯觉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挥起了柴刀,但是肩膀才刚抬起,便又垂了下去。

孟剑卿在岸边蹲下,低声说道:“是我。”

根伯勉强睁开眼来,认出是他,精神一松,整个人几乎沉入水中去。

孟剑卿伸手按在他头顶百会穴上,慢慢地输入真气。

孟剑卿知道自己本应该趁这个机会离开此地的,逃走的那名锦衣衞想必已经将根伯恶鬼般的形容记得一清二楚,绝不会连累到他的身上。而根伯既然做下这等引火烧身之事,便已明白表示他绝不会说出自己来。

然而,孟剑卿仍然留了下来。

因为他已经知道根伯是谁。

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使得出那样的旋风斩——严二先生。

严二先生……孟剑卿心中无限感慨。

这曾经是一个何等如雷贯耳的名字!十三斩号称天下无人能接得住——除非他两个弟弟严五与严七联手。

在卧虎藏龙的明教之中,伏魔殿长老严二先生凭着这一手十三斩,笑傲天下十余年——直到洪武帝一道诏令,将昨日还有襄助大功的光明之教一夜之间变为危害大明的邪魔之教。

严二先生自围剿的大军中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多年来无人知道他的生死。

片刻之后,严二先生的情形略略稳定下来,孟剑卿收回了手掌,低声说道:“传我刀法的是五先生和七先生,在天台寺中的法号是明心与明性,两位先生已经在昨夜坐化。”

严二先生的身躯震动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似乎是茫然,又似乎地解脱,怅怅许久,喃喃说道:“好了好了,他们两个,倒先好了。少年仔,你必定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嘿,想不到英雄一世的严二,今晚要死在这无名小河之中了。少年仔,我那间破草房的东头柱子下面,埋着的东西,就送给你吧。十三斩若是像你那样使法,生怕沾了对手的血,还能叫十三斩?没得给我严二丢脸!”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令孟剑卿心头一凛。

严二先生又喝道:“少年仔,快走,有心的话,将来按规矩葬了我,便算你报答我兄弟三人传你的十三斩了!”

孟剑卿慢慢后退。

严二先生不再看他,艰难地爬到岸边草地上盘膝坐下,闭目合掌,念念有词。

孟剑卿又听到了那令他心惊胆寒的四句偈语:“现世黑暗,邪魔横行;浴火重生,来世光明。”

月光下,严二先生胸前的火焰刺青隐约可见,却与许峤又略有不同。许峤胸前的火焰只有四簇火苗,严二先生却有五簇。

孟剑卿怔了一怔,掉转头飞奔而去。

严二先生本已清明如镜的心中,突然掠过一个问题:

孟百户这个非同寻常的儿子,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要蒙了面来劫杀一群锦衣衞?

但是严二先生立刻放开了这个疑问。

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他已看到来世的烈火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