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深冬,庭外大雪纷飞,颇有呵气成冰之势,杭州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胡愈的额上,却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半躬着腰,拱手而立,满脸堆笑地望着面前正慢慢翻阅名册的应天府左军都督同知、南乡伯邓南庭。
良久,南乡伯合上名册,略略“唔”了一声,说道:“看来此次候选子弟,都是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浙江省不会再有方国珍的旧部子弟被推选进讲武堂的事情了吧。”
胡都司连忙道:“那是,那是。”
南乡伯沉吟一会,又道:“既然如此,选拔明日便可开始。”
胡都司忙道:“那么下官立刻去布置。还请大人明示,明日如何比试。”
南乡伯盯他一眼:“这个本官自有安排,胡大人只管照办便是。”
胡都司不敢再问,告退出来,一直退到二门之外,才敢直起腰,飞雪一扑,觉得背上凉飕飕的,才知道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胡都司自问去年浙江省的选拔,自己并未敢恂私舞弊,虽有失察之处,终究还是不曾真个将那名方国珍旧部子弟选送入京城讲武堂,不曾惊动洪武帝;但是当着南乡伯那张赛似包公的面孔,便是心中无鬼,被南乡伯盯贼似地盯上这么许久,也难免心惊胆寒了,无怪乎军中私下里都将南乡伯叫做“南阎王”。
胡都司麾下杭州衞所的将官们都候在大厅之中。他们也早闻得南乡伯的严厉之名,是以都战战兢兢,早已担了半天的心。
胡都司清清喉咙,提足了劲说道:“邓大人亲自坐镇杭州府,今年的选拔,咱们上上下下,都得十二分小心才是。各位务必打点精神,不畏严寒,好歹办完这件大事,也给咱们淅江各衞所挣个体面。”
一名参将谨慎地问道:“请问胡大人,明日便要开始选拔,我等应该做何准备才是?”
这可问倒了胡都司。胡都司只能干咳几声,含糊答道:“这个嘛,邓大人自有示下,我等只管照章办事便是。”
众人茫然相顾,都不知南乡伯究竟要如何主持今年的选拔,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大雪下了一夜,次日雪住了,一轮红日鲜亮地挂在碧空之中,映着演武场四面房舍山林的银装素裹,煞是令人赏心悦目。
演武场上的雪已扫净。
南乡伯登上点将台,听着旗牌官唱名,淅江各府衞所选送的青年子弟自台下鱼贯而过,向他行礼。
淅江省共十一府,除杭州为首府、特设六衞之外,其余各府,均设二衞所、立二千户,共计二十六衞所,二万六千驻军,另有军户十三万余口,平日里屯田练军,概由杭州都司负责。
二十六衞所,每所选子弟五人,再加上杭州都司保选的额外五人,共有一百三十五人。南乡伯不曾透露今年浙江省有多少名额,但以去年选拔的情形来看,能入选者,不会超过十人。
各衞所护送子弟考选的将校与老军,围在演武场外,心中虽然紧张,慑于南乡伯的威名,无人敢低声议论。
唱名完毕,一百三十五人列队于点将台下,静候南乡伯公布今日考选项目。
南乡伯环视着台下一张张兴奋而紧张的年轻面孔,慢慢说道:“今日下官代国家选将,一禀公心,务要选得良材美质,以担大任;天地鬼神,均是见证!”
南乡伯身材不甚高大,嗓音却洪亮如铜钟,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演武场场内场外诸人,都悚然动容,肃然起敬。
南乡伯挥一挥手说道:“今日第一场考试,默写孙子兵法十三篇,限一个时辰完成!”
孙子兵法,原是兵家必读之书,听得南乡伯的这头场考试如此容易,众人不免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南乡伯继续说道:“考场不在此处,而在城隍庙外!”
众人哗然。杭州府城隍生日,正是今天;各地善男信女,自百十裡外赶来替城隍祝寿,兼采办年货,所以这一天竟成了一个小小庙会。既便在演武场上,也隐约可以听见城隍庙那边传来的鼓吹之声。
惶然之际,一名考生越队而出,向南乡伯单膝跪下,行了一礼之后,站起来高声说道:“大人,城隍庙外百姓聚集,设为考场,恐有扰民不便之处;再者,要驱散那些小民虽不难,终究也大费时间,恐怕有所贻误。”
众人心中深有同感,只是不敢这么大胆说出来而已。
南乡伯注视着这个年轻俊秀、英气外露的考生:“你是哪一府的考生?”
那年轻考生昂头答道:“台州府孟剑臣。”
一名亲兵已将名册翻到那一页递了过来。南乡伯匆匆瞥了一眼。
孟剑臣,台州府下辖宁海衞所百户孟远嫡子。
南乡伯注意到,孟剑臣的名字之前,还有一个名叫孟剑卿的考生,宁海衞所百户孟远庶出长子。这孟百户,倒不简单,居然能将两个儿子都送来杭州府考选。
亲兵收起名册。
南乡伯黑森森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对孟剑臣的大胆陈词,是喜是怒。
胡都司暗自捏了一把冷汗,正想着如何斡旋,南乡伯已开了口:“年轻人,你大概想着,如此一来,本官将对你印象深刻、另眼相看,是吧?”
孟剑臣一怔,脱口答道:“属下不敢有此等想法。”
南乡伯面色一沉,喝道:“不服将令,乃军中大忌!叉出去!”
孟剑臣脸色微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身后已有另一人越队而出,高声说道:“大人请且慢处置!属下有话要说!”
孟剑臣的脸色更是变得明显,嘴角挑起讥诮的隐隐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