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知遥浅笑着,风姿潇洒,挺拔玉立,嗓中如有金石之声,缓缓道,“我这会子得空,他既托了我,我定要将你送到家才安心的。”
“既这么,就麻烦六叔了。”毋望拢了披风站起来,着丹霞给了茶钱,往茶馆外去,看廊下的柱子上牵了匹枣红大马,便对路知遥道,“这可是听得懂人话的那位马兄?”
路知遥笑道,“可不,它叫路轻,千里良驹。”
路轻?随他姓路吗?几个人都笑起来,毋望道,“六叔果然豁达,马兄有福。”
路知遥眼里闪过异样的光来,低声自言自语道,“将来自然有它妙用,千里驰骋,名将也需好马来配。”
毋望一惊,看来这人是个志向远大的名将?他如今不是同知吗?一文一武,相差何止千山万水,他若要为将,除非是另起炉灶。毋望心有戚戚焉,只作未听见。原本这话旁人听来不过一笑,可在她,因前已有裴臻这个例子,不免就要往那上头靠。一个有野心的人就算掩藏得再好,总有露马脚的时候,莫非路知遥竟是另一个裴臻吗?起了疑心便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这文官上马拉缰全然就是武将做派,毋望坐在车里心头忽忽的跳,路知遥突然回头,和她目光相碰,旋即露齿一笑,扬鞭前头开道去了。
丹霞见她姑娘失魂落魄的,只当她是冷,伸手将她披风上的带子系紧,抱怨道,“这翠屏不知怎么的,这样冷的天不给姑娘穿那件银鼠皮的大氅,只披这绵披风值什么?”
毋望回过神道,“我不冷,手炉还是热乎的。”
丹霞又道,“这路六爷果然有趣得紧,才刚在衙门里看他不苟言笑的,还当他转性子了呢。”
毋望笑笑,不置可否,暗想如今怕是没有人像一汪清水似的,能叫人一眼看到底了。眼下的应天表面上晴空万里,私底下暗流汹涌,想来各人都在寻出路吧,路知遥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复又行了几里地,已然将出城,太仆府就在北城根下,坐北朝南,是个极大的官邸。过了破败的门楼,再行十几丈方到正门口,毋望下车站定,抬头看,满眼的萧条孤绝,瓦落了无人清扫,漆掉了无人填补,门前的台阶上满是落叶废纸,廊子下甚至有乞丐卷成条的铺盖,哪里还有半点当年的风光气派,就像个没有香客的破落庙宇,佛不在了,众人从门前经过都嫌晦气,只有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
路知遥将缰绳递给他的随侍,抬手剥了门上的封条,提着钥匙打算开门,无奈年代久远,那锁竟锈死了,钥匙插|进锁孔,左右都旋不动,他试了半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回头道,“打不开。”
毋望往街面上张望,喃喃道,“寻个锁匠来吧……”正说着,只听咔一声,那锁把子竟断在路知遥手里,毋望讶然看着他,那样大一把玄铁的锁,里头锈死了,或者加些油就能开的,再不济也不至于断了吧。
路知遥倒不以为意,拍了拍手道,“我拽了两下就掉下来了。”
几人都以看大侠的眼神看他,他讪笑着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门楣上积了多年的尘土一股脑落下来,砸得他灰头土脸,他掩了口鼻呛得咳起来,毋望忙示意丹霞给他掸了头上身上的灰,他嘟囔道,“该先打发人来打扫的。”
毋望道,“委屈六叔了,头回上我们家来,茶没喝着一口,倒吃了一肚子的灰。”
路知遥笑道,“不碍的,将来请我吃顿好的补偿就是了。”
刘家祖上是苏州人,府邸也是按园林式样建造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曾宾客盈门富贵一时,如今再看,满眼的枯草杂木,园林无人养护便失了颜色,高亭爽阁竟还被雷劈去一半,只剩半间残垣断壁,园子里还隐约可见当年抄家的惨况,桌椅书籍扔得到处都是,经雨水冲刷,有的陷进泥土里,有的则已腐烂,随风化去了。
毋望站在园里一阵恍惚,好像又看见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母亲倚在门前等父亲下朝,二门上的小厮飞奔进来报老爷回来了,然后母亲嘴角就绽放出最绮丽的花,温柔,含情脉脉的,父亲进门来不及换朝服,先要捏捏母亲的脸,抱在怀里亲近一会儿,这种片段充斥在她所有的记忆里,像狠狠打下的钉子,若拔|出|来就会血泪横流,痛不欲生。如今看惯了别人夫妻间的虚与委蛇,反倒不理解父母的恩爱,究竟有多少的感情可以用来消耗在点点滴滴里?父亲那样的情深似海,便换来了母亲的生死相随,决绝得竟连女儿都可以抛下,仿佛他们的婚姻里只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
真是又恨又痛为什么留下她一人呢,叫她吃尽人世间的苦,如今还要回到这伤心地来善后这样大的一个宅子,空无一人的,阴森又恐怖没有爹妈,连奶娘都没有了,她好想放声大哭……
路知遥在一旁看着她,她脸上的神情从平静到哀伤,再到现在的一片忙然,眼泪裹在眼眶里,欲落不落,惨到了极致的模样。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到底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不管她怎样的处事老成,总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有彷徨失措的时候,看她的性子也是好强且敏感的,借住在外祖母家,又不愿给人添麻烦,这种时候谁帮她?路知遥油然生出一种正义感来,既然慎行将她托付给他,那接下来的棘手问题就交给他来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