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望穿了鞋子下地,缓缓道,“托妈妈的福,睡得很好。”又对淡月道,“大爷可起了?”
淡月故意道,“大爷卯正三刻就起了,说是给饿醒的,这会子在书房看书呢。”
毋望转头看徐婆子,似笑非笑道,“这么大家子人,丫头婆子好几十,怎么倒叫爷们儿饿肚子?妈妈可知道这事?”
徐婆子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来。毋望也不多言,洗漱完毕坐下梳妆,梳头的小丫头小心地给她挽了流云髻,用灵芝竹节纹玉簪插着,复又穿了八团锦上衫,百折如意襕裙,围了雪狐的围脖,衬得眉目如画,竟是皎皎如芙蓉一般的颜色。众人当下皆痴愣,一个戴灰绒额子的妇人一迭声地啧啧,脱口道,“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不知比前头的素奶奶强出多少去,这样的绝色才配得上咱们臻大爷呢。”
毋望听了不受用,耷拉下眉眼,似面色不豫。心道,这府里果然要大大的整治,主不像主奴不像奴的,说话没有忌讳,半点眼力皆无,自己若是一味的好言好语,恐怕也立不出威来。恶人便从今儿作起吧,反正已经起了头了,就叫她们觉得自己不好伺候,如此日后办事才尽心,分得出上下高低来。
徐婆子心裏着恼,暗拿肘子顶那妇人,低斥道,“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你混说什么,怎么拿姑娘和那贱人比?仔细大爷听见了剥了你的皮。”
那妇人回过味儿来,恬脸道,“哎呀,姑娘大人大量,定不会和我计较的,我也是看着欢喜,脑子没跟上嘴,一时说漏了,姑娘只当我无心之过罢了。”
毋望板了脸道,“谁说我不计较了?”
话一出口,满室皆惊,微云淡月心照不宣,退到她身后低眉顺眼地站着,毋望斜眼打量那妇人,冷声道,“我年轻,又才来,不知这位嫂子在哪里当差?”
徐婆子忙敛声,甩眼色催促那妇人自己作答,那妇人没法,只得弓了身子道,“奴才的男人叫葛二,是姨太太的陪房,奴才眼下在大厨房里做管事。”
毋望冷笑两声,原来是厨房里的,正愁拿不着人作筏子,她自己倒送上门来了,便整了整领坠道,“既是厨房的,这一早到我屋子里来做什么?来瞧瞧我和你们大奶奶谁更齐全吗?你才刚说是厨房的管事?那我且来问问你,昨儿晚上是谁当值?你们爷外头还没回来,厨房就熄火不伺候了,焉知他是吃了回来的?就是吃了,爷们儿只吃酒没米面垫着,半夜回来定是饿的,要再寻摸吃食,你们厨房竟都各自歇着了,叫他自己生火做饭吗?可见你们平素是怎么当差的。从前怎么我不管,如今我来了,虽没和你们爷大婚,到底是下了婚书放了定的,他终日劳心劳力,你们是拿月例银子的,叫他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说句不怕你们耻笑的话,我心疼得紧。”
众人噤若寒蝉,偶尔还有几个窃窃私语,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又道,“别处的管事没到,我只和厨房说,今儿起要立规矩,大爷没回来,灶头上必须要热着的,面菜买办每日出项要立单子,五两以上要出字据,或去账上领银子或叫卖家自来取,不得先支后退,若叫我知道可是不依的。府里人多,我瞧着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你们各人好自为之,有好出路的只管去,我必不拦着,若有偷懒耍滑的,一经查出绝不姑息,或罚或卖,我是不讲情面的。”
众人惶惶都看徐婆子,她倒也沉得住气,眼观鼻鼻观心,俨然老僧入定。心裏啐了两口,十五六岁的毛丫头当家来了,偌大的府第,只凭她就管得过来?才到就喊打喊卖的,不过白显威风,臻哥儿是她奶大的,什么时候拿房里人当回事了?莫说她没过门,就是前头那位素奶奶,和大爷五年的夫妻,最后又怎么样?除非这小丫头有通天的本事,否则大爷能听她的才怪,自己是他的乳母,一口奶一口血地奶到他四五岁,他再怎么也会给她个面子,还真叫她给个毛丫头拿捏不成,料定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便有恃无恐起来,心想凭她发威,大爷不发话也没人听她的,不过瞎闹腾,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来?
毋望坐在梳妆台前,微云淡月给她手上抹香膏子,她打量了徐婆子,见她不吭声便笑道,“妈妈大意了,昨儿给我换的褥子上蛀了两个洞,回头请妈妈给我补补吧,我这裏针线都是现成的。”
徐婆子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竟拿被面儿来说事,索性糊涂装到底,假模假式笑道,“姑娘说笑,哪里能够呢,借我个胆儿也不敢啊!想是屋里丫头熏被子,火星子烫着的。”
淡月抬头道,“妈妈可仔细了,被子是我熏的,虫蛀还是火烫也分不清了吗?妈妈自去看,针线都备着的,就在几上搁着,劳妈妈亲自动手吧。”
徐婆子脸上挂不住了,原当嘴上打趣,谁知竟真叫她补,她好歹也是奴才里的体面人,哪里容得她们如此打压,于是愤懑道,“淡月姑娘也忒较真,不过是两个虫咬的洞,谁补不是补,做什么捉住了别人短处不饶?”
微云哼道,“妈妈如今把谁放在眼里头?不过两个虫咬的洞?我们姑娘将来是府里的主子奶奶,蛀了的被子奴才都不用,却放到姑娘的拔步床上来了,妈妈这是瞧不上大爷,还是看不起我们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