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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十八
3天的时间转瞬即逝,早上上班,明哥抱着一个包裹把我们喊进老贤的检验室,拆开邮包,里面全是一盒盒未拆封的烟卷,目测有20盒以上。
明哥解释道:“香烟的销售有很强的地域性,这些都是湖南地区售价在10元上下的烟卷,国贤,你把这些烟卷都拆开,看看那堆烟蒂中有没有与此相同的品牌。如果有,把它挑出来检验。”
明哥这么一说,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用意。嫌疑人手机号码归属地在湖南长沙,本人操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我们假设他的常住地在湖南,那么他一定会习惯湖南本地烟草的口味。
常吸烟的都知道,10元上下的烟多为地方垄断,出了省想买到并不容易,对习惯了烟感的人来说,抽惯了某个品牌,相应的经济水平内,很少会更换。
我们在办案中,也经常遇到嫌疑人在逃往外地前一次性购买多条本地香烟的情况。嫌疑人是一名货车司机,运输途中买烟很不方便,所以很多司机都有囤烟的习惯。
办案其实就是不断假设和求证的过程,我们假设嫌疑人就是来自湖南,那么我们在烟蒂中又找到湖南本地的香烟,这种巧合发生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有句话说得好,“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虽然明哥提供了比对样本,但是烟蒂检验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很多。举个例子,在很多地方一个牌子的烟会有多种价位,而决定价位高低的往往只是烟丝的品质,很少有烟厂会在同等价位的烟上更换烟蒂。如果再遇到香烟的品牌标志直接打在烟身上的,烟身一燃尽,剩下的烟头看起来就都差不多了。
要想真正从烟头上分辨出品牌,我们只能从过滤嘴内部下功夫。把烟头外包装纸撕开,内充的黄色海绵体是由聚丙烯丝束组成。检验时,我们需测算多个指标,如过滤嘴的长度、过滤纤维的熔点、纤维截面形状以及纤维的双折射率。
经过反复比对,老贤在众多烟头中分离出了4枚湖南省产的白沙烟蒂。此烟全称为“特制精品白沙烟”,绿色硬盒,烟长84毫米,焦油含量为8毫克,单盒包装20支,售价为8元。在这4枚烟蒂中,老贤只检出了一种男性dna,分析为嫌疑人所留。
可令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在自动比对中,嫌疑人的dna图谱竟然和解凯老婆裴春楠的dna图谱有极高的重合度。老贤是生物检验学上的“老司机”,当看到这种情况时,他立刻联系了当年负责勘查“戴璐伤害案”的分局技术室。因为按照勘查要求,不管是凶杀还是自杀,只要涉及人命,技术员都要提取死者的生物检材留存。
老贤从分局物证室的冷柜中找到了裴春楠留存的血样。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一个较为高端的检验——线粒体dna比对。
学过生物的人都知道,线粒体是一种存在于大多数细胞中的细胞器,是细胞进行有氧呼吸的主要场所,也是细胞中制造能量的结构。线粒体产生的atp(腺苷三磷酸)为我们的运动提供能量,而线粒体dna是线粒体中的遗传物质,呈双链环状。一个线粒体中有一个或数个线粒体dna分子,可进行自我复制。
我们都知道y染色体基因型完全来自父亲,所以利用y染色体基因型可以用来确定家族。而线粒体dna则不同,它是只通过母系一脉的遗传基因遗传,男性也能从母亲那里继承线粒体dna,却无法将它遗传给自己的后代。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女性生下的全都是儿子,她的线粒体dna遗传链将从此终止,因此线粒体dna对于认定母系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知道了线粒体dna的特性,老贤要做的就是将嫌疑人的线粒体dna与裴春楠的进行比对,如果两人的图谱完全重合,那就可证明一点:凶手和裴春楠的线粒体dna来自同一个母体。检验结果最终证实,两人为亲姐弟关系。
当年负责办理“戴璐伤害案”的侦查员曾走访过一条重要的线索,裴春楠确实有一个从不来往的弟弟,名叫窦哲,是一名货车司机。顺着这条线索,嫌疑人窦哲在3天后成功落网。
十九
20世纪70年代,经历了千难万险的中国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疗伤”,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城镇居民尚在温饱线上徘徊,更别说穷乡僻壤的山村了。那时候,农村人的饭桌上出现最多的就是咸菜疙瘩、窝窝头。不过凡事都有个例外,孩童时的解凯就是一个幸运儿。他的父亲叫解文亮,地地道道的江浙人,当年祖辈落难,一路逃荒到了云汐。作为一名外地人,要想真正融入陌生环境,除了努力别无他法。解凯的爷爷懂得这个道理,他的父亲也懂得这个道理。农忙时,下田耕种,农闲时,赚些外快,凡是与娱乐消遣沾边的事,基本寻不到解文亮的影子。很多人都晓得“浙商”的名号,出生在鱼米之乡的解文亮自然也继承了家乡人经商的头脑。
解文亮生活的村庄虽然穷,但是不代表没有一点儿商机。中国人的饮食,遵从“南米北面”的规律,云汐地处北方,主食以窝头、馒头为主。解文亮出生在江浙,从小喜吃米食,饮食上的差异,让他看到了商机,他想起了小时候经常吃的一种零食——红糖米糕。
甘蔗榨汁熬成红糖,糯米敲糕上锅蒸熟,接着把米糕切成四方小块,撒上红糖,用油纸一包,摆在镂空的圆簸箕上就能售卖。解文亮打糕的手艺很好,软糯的米糕一口咬下去能拉出半米长,那种口感比现在的汤圆还要好上千百倍。北方人本身就不常吃米,红糖米糕对当地人来说更是稀罕玩意儿,这种美食深得孩童的喜爱。不过解文亮当然不想自己苦心制作的米糕被列为零食之类,每每在售卖之时,他会用油漆在木板上清楚地标明米糕的功效,诸如驱寒、暖胃、助月子等。
农闲的几个月,解文亮白天打糕,下午凉快时便会挑着扁担挨村售卖,儿子解凯也时常跟在他身后打打下手。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很多地方都没通电,那时的交通基本靠走,通信也只能靠吼。一个拨浪鼓,一副好嗓子,就是解文亮对外传递信息的两大法宝。
“红糖——米糕——”叫卖声带着京韵大鼓的腔调。每到一个村,解文亮的吆喝声都能引来一群人上前围观。围在第一圈的是孩童,第二圈的是妇女,第三圈的则是老人。孩童喜吃甜,妇女买来养身体,老人牙齿松动,米糕是他们最好的牙祭。解文亮的米糕虽然好吃,但是售价也不便宜,1斤粮票才能换来一块米糕。解文亮每天只做100块,天不黑就能售完,换回的100斤粮票,刨去制作成本40斤,每天他能净赚60斤。按照现在1斤米2元左右的售价,解文亮日进百元绝对易如反掌。这个数目就算是放在现在,也和一个县城公务员的月薪旗鼓相当。
老爹有钱,儿子解凯当然也跟着沾光,被很多孩童视为“奢侈品”的红糖米糕,在解凯眼里,不过是唾手可得的果腹零食。解凯母亲在生下他时就患上了顽疾,很难再生育。在父母眼中,解凯比“太子”还要受宠,只要他想吃,解文亮就算是不做生意,也会第一个满足儿子的要求,所以解凯的童年过得很滋润。
解文亮家里很有钱,但作为外地人的他不敢露富,他也时刻叮嘱儿子不能到处炫耀,解凯对父亲的话也是言听计从。单从穿衣打扮看,他和同龄孩童一样都是破衣烂衫。不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人要是有钱了,他的思想境界也会截然不同。相同的外表、不同的思想,这大概是解凯童年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每次和父亲出门卖米糕,仙槐村都是他们的第一站。那时候米糕刚出炉,口感最佳,油布一掀,米香带着红糖的甜腻,几乎能飘满半个村庄。美食的诱惑,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就连村里干农活儿的庄稼汉,也有不少尝过米糕的味道。然而凡事都有例外,细心的解凯就注意到一个女孩儿,每次父亲的扁担挑进村头的打麦场时,她都会悄悄地躲到稻草堆的后面,等到所有孩童吃完米糕,她才会搓着手重新走进麦场。女孩儿看上去比解凯小不了两岁,别人都喊她“楠楠”。解凯每次见楠楠,她都穿着同样的衣裤,膝盖、袖口打满的补丁让解凯意识到她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楠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算与孩童玩耍时也很少作声,内向的性格让解凯不知怎的突然心生怜悯。
二十
7岁的解凯那天做了一件事,在出门前,他悄悄地把两块米糕塞进了口袋,返程路过仙槐村时,他借口要和孩童玩耍,离开了父亲独自一人走进了打麦场。
“你叫楠楠?”
坐在稻草堆中发呆的女孩儿循声望去,她上下打量着解凯,从女孩儿的眼神中,解凯并没有看出对陌生人的那种惊恐。就在解凯想进一步介绍自己时,女孩儿揉着衣角缓缓地低下了头:“我……我……我没钱,买不起米糕。”
“那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喽?”解凯把头往女孩儿面前凑了凑。
“我知道,你天天都来,你是那个卖米糕的,不过……”女孩儿声如蚊蚋,解凯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见。
“那你相不相信我?”
“相信你?”女孩儿的眼中充满疑惑。
解凯起身,冲女孩儿摆摆手:“你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女孩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的背影,解凯走走停停,不时地朝女孩儿挥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女孩儿最终起身向着解凯的方向走了过去。
解凯的父亲是个生意人,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跟在父亲身后卖糕的解凯也算得上半个生意人;做生意最大的忌讳就是砸了自己招牌,“免费送糕”要是被传了出去,怕会招来闲言碎语,所以解凯必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仙槐村的最边上有一棵千年古槐,听人说那里曾劈死过人,所以没人敢去。解凯身上戴有父亲花高价买来的辟邪玉佩,据说,这块玉佩能抵挡一切邪气,有了它壮胆,解凯对鬼神之事从不畏惧,千年古槐他自然也没放在眼里。
女孩儿跟在解凯身后走了很远,当她发现前方是禁地仙槐庙时,她立刻停住了脚步转身就要走。
“楠楠,别走。”解凯从衣领里拽出玉佩,“别怕,跟着我,这个能辟邪。”
女孩儿将信将疑地站在原地,始终与解凯保持着10米的距离。
解凯没了办法,只能从口袋中掏出两块红糖米糕:“给你的,不要钱。”女孩儿毕竟只有五六岁,美食的诱惑自然是抵挡不了,她咽了一口口水,弱弱地问:“这真是给我的?”
解凯确信地点点头:“对,给你的,有两块,不过不能让别人看到,你跟着我,我们翻进仙槐庙的院墙中,我就让你吃。”
“真的?”女孩儿喜上眉梢。
“骗你是小狗。”
这次女孩儿没有拒绝,她跟在解凯身后,踩着高高的坟垛翻进了院墙。
“乖乖,这棵树可真粗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解凯昂头感叹。
“我们村的大人都不让我们来这儿,说是村里人得罪了树上的神仙,来这里很容易被雷劈。”
听女孩儿这么说,解凯心里也没了底,但作为男子汉,他只能硬着头皮又掏出了玉佩:“我爹花了好多钱给我请的,能辟一切邪,神仙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靠我近点儿,不会有事的。”
看着解凯回答得如此信誓旦旦,女孩儿很天真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再近点儿,你挨着我。”那个年纪的解凯,自然不会耍心机占女孩儿便宜,他只是在担心,如果女孩儿离他远了,真被雷劈中,他回去不好交差。
对女孩儿来说,她当然也不会想那么多,她此刻只想尝尝被其他人喻为“人间美味”的红糖米糕到底有多好吃。
大树下,两个孩童肩靠肩,可就算是这样,解凯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一把拉住女孩儿的手,义正词严地说:“我拽着你,这样我身上的保护罩就能传到你身上,你也就没事了。”
对于解凯编造出来的保护罩,女孩儿似乎也认可,她并没有觉得解凯拉着她的左手有什么不妥。
确定四下无人后,解凯掏出那两块被挤得有些变形的米糕:“给你。”
女孩儿忸怩地伸出右手,解凯把将两块米糕放在她的掌心:“快吃吧,一会儿就不好吃了。”
女孩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过了片刻,她突然又还给解凯一块:“我吃一块就行。”
“嘿,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家就是做这个的,我要想吃,回家我爹能给我做100块,还是你吃吧。”说着,解凯又把那块米糕塞给了女孩儿。
女孩儿道了声“谢谢”,把解凯给的第二块米糕放进了口袋。
“装起来干吗?”
“我想带回去吃。”
“不用,你要吃,我明天再给你拿就是。”
“我……谢谢……”
“不用谢,你快吃吧,马上都凉透了。”
女孩儿的左手被解凯握在手中,她只能用右手慢慢掀开油纸,软嫩的米糕刚探出头,沁人心脾的香味就让她有些把持不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很快,她口中传来牙齿和米糕“搏斗”的“咯吱”声。解凯第一次吃米糕时,也会发出这种声音,那种不想停口的感觉,此刻在女孩儿身上上演了。
一块米糕没有多大,三口五口便能吃完,没过多久,解凯的耳边只有微风拂过杂草的沙沙声,他转头看了一眼,女孩儿正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擦掉嘴唇上的油渍。
“好吃吗?”他问。
女孩儿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爹祖传的手艺,除了我们家,没人能做好。”解凯指了指女孩儿的口袋,“那一块你确定不吃?再晚一些可就不好吃了。”
女孩儿轻轻摇了摇头,她低声道出了实情:“我想把这块带给我奶奶。”
“你奶奶?你家里还有谁?”解凯随口一问。
“就我和奶奶。”
“那你爹妈呢?”
“不知道,没见过。”
解凯有一段时间很叛逆,爹妈给他什么他都会吃一口剩一口,他的妈妈常常用一句话教训他:“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种没爹没妈的孩子想吃都吃不到。”被骂时,解凯才只有四五岁,他不知道没爹没妈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直到今天他看到如此落魄的女孩儿,才知道没爹没妈到底有多么伤心。
解凯虽然只有7岁半,但他身上那种保护弱小的天性却是与生俱来的,他从女孩儿口袋中一把掏出米糕:“放心吃吧,以后我天天给你带。”
女孩儿眼中闪烁着波光,因为她没爹没妈,村里的孩子都把她当成欺负的对象,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一个人这样对她,虽然两人是初次见面,但是女孩儿已经把解凯当成了最信任的伙伴。
二十一
那次分别之后,他与女孩儿互换了称谓,解凯的母亲因宠溺儿子,在家时常唤他“小螃蟹”,女孩儿大名叫裴春楠,乳名楠楠,解凯灵光一现,给女孩儿起了个“小南瓜”的绰号。女孩儿比解凯小,称呼他“小”字有些不妥,所以就改口叫他“螃蟹哥”。
在家里,解凯经常把米糕当零食,少了几块,解文亮也不会在意。为了不引起父亲的怀疑,解凯在卖糕时就会给女孩儿提前留下暗号,让她几时几分到槐树下等候,当解凯陪父亲卖完米糕后,他会打着出门玩耍的幌子在槐树下和女孩儿见面。久而久之,两人因米糕成了青梅竹马的伙伴。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出现了变化。
解凯常年跟在父亲身后做买卖,学习上是个十足的学渣,勉强读到初中的他,实在受不了知识的熏陶,早早地辍学跟在父亲身后经商。裴春楠的家境贫寒,在她心里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因此裴春楠选择继续学习。由于人生道路发生了改变,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其间有很长一段时间,解凯差点儿忘记了裴春楠的长相。
随着人们生活质量的提高,红糖米糕的生意越来越难做,解文亮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转行做其他的买卖。于是他果断拿着多年的积蓄,在镇上买了一间门面,做起了干货熟食生意。
20世纪80年代中期,冰箱还是个稀罕玩意儿,那时候唯一的保鲜办法就是将食物制作成“干货”。那些干鸡腊鱼,是很多家庭的首选食材。买上一吊腊肉,想吃时切上一段,既能省去油盐,又能解馋。生意开张时店内络绎不绝的顾客,再次证实了解文亮的商业头脑。
有了店铺,上门生意就算再忙,解文亮夫妇也招呼得过来,解凯每天的任务就是在清晨用三轮车帮父亲拉趟货,其余时间他可以自由分配。
“我记得小南瓜告诉我她考上了镇里的初中,反正也没事,要不要去找找看?”解凯闲来无事就会在心里反复自问。
镇上距离村子有些距离,回家很不方便,多数学生都选择住校,不大的镇子上有3所初中,解凯只要干完活儿,就会在校门口溜达,可遗憾的是,他前后转悠了一个多月,也未见到裴春楠的影子。
每所学校都有食堂,学生宿舍也建在校园内,如果没有学生证,校门口的保安是严禁外来人员入校的,也就是说,如果裴春楠不出校门,解凯就是想破了天也不可能见到对方一面。多次尝试无果后,解凯渐渐放弃了念想。百无聊赖的他只能每天挥舞着布条棍,在店门口的摊位上驱赶蝇虫。
有句话说得好,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解凯刚把一车货卸下,店门前就来了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儿。女孩儿背对着他认真地挑选着盐海带,解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女孩儿对面小声呼唤:“小南瓜。”
听到“小南瓜”三个字,女孩儿突然抬头,她的目光刚好和解凯的对视在一起,女孩儿惊喜地叫出声:“螃蟹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解凯微微一笑:“这店就是我家开的。”
“难怪我放假回村都没找到你,你们一家竟然都搬到了镇上。”
“你去找过我?”
两人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裴春楠被这么一问,瞬间感觉脸颊滚烫,不知该如何回答。
长大了的解凯从“半个生意精”修炼成了“一个生意精”,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练得炉火纯青,从对方的反应他可以断定,裴春楠绝对去村子里找过他。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短暂的回忆后,解凯问出了最有深意的一句话。
“小南瓜,还想再吃红糖米糕吗?”
裴春楠这次没有躲闪,她勇敢地迎上了解凯投来的目光,坚定地回了一句:“想,做梦都想。”
“明天是周日,老地方,可以吗?”
裴春楠使劲儿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面带笑容的解凯,在裴春楠的身后逐渐变得模糊,她低着头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之后,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自从上了初中,她几乎就和解凯断了联系,她曾不止一次去村里找过他,可一次次等待她的只有紧锁的大门。如果说每个女人心里最终都会住下一个男人的话,那这个男人早在孩童时期就在裴春楠的心里安了家。在那心灵无处安放的童年,是解凯给了她所有美好的记忆。那个时候的校园,风靡着琼瑶的言情小说,男欢女爱也不再是羞答答的枕边夜话,思想的解放,让很多学生在初中时期便开始尝试爱情的味道。裴春楠的相貌在学校虽然不算倾国倾城,但是至少也能与校花旗鼓相当。她用两年的时间拒绝了不下20位追求者。再加上她本身就极为内向的性格,因此她也被同学评为“校园中最难追到的女生”。然而外人哪里知道,裴春楠这颗冰冷的心只会为一个人融化,这个人就是她的“螃蟹哥”解凯。
二十二
从镇子回到仙槐庙需要坐一个小时的小巴,解凯在车站将买好的车票悄悄塞进裴春楠的手中,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假装成最熟悉的陌生人。小巴车上,两人一前一后坐在车尾,裴春楠始终低着头,解凯则借着车窗的反光,偷偷地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小南瓜”。
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车子到站后,也是裴春楠先走几十米,解凯才小心地跟在身后。为了避开熟人,两人故意绕道而行,裴春楠时走时停,解凯时慢时快,这个场景让记忆瞬间回到了童年。
进入仙槐庙的路一共有三条,两人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那个常被两人当成垫脚石的坟包如今还依旧坚挺地立在那里。
“对不起,对不起。”每回翻墙前,两人都会双手合十向坟包致歉,这个动作虽然隔了很长时间没做,但是回到熟悉的环境后,他俩还是本能地做起了同样的动作。
进了院墙,悬在两人头上的枷锁瞬间被解除,解凯笑眯眯地伸出右手:“我有玉佩,能辟邪,给你保护罩。”裴春楠先是一愣,然后很自然地将手放进了对方的掌心。
解凯并没有感觉到意外,他笑眯眯地从口袋中掏出两块红糖米糕:“我自己做的,快尝尝。”
当裴春楠听到“自己做的”几个字时,她下意识地将手与对方十指相扣。解凯感受到了那股从心里传来的力量,他五指一蜷,将裴春楠的手牢牢地握在手心中。
裴春楠没有像以前那样掀开油纸,她深情地望着解凯,缓缓地开口说道:“螃蟹哥,我去你家找过你好多次,可是你都不在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她这么说,解凯突然有些惭愧,相比之下,断了联系的这些日子,解凯除了偶尔想起外,似乎并没有太关心过裴春楠的下落,去学校找寻,也不过是百无聊赖之时的突发念头。
事实虽是如此,但话却不能这么说,解凯想好说辞,压低声音回答道:“我也去学校找过你,不过没有学生证,校门口的保安没让我进。”说完,他故意做出无奈的表情,讨得裴春楠报以微笑。
“你经常在店里吗?”裴春楠又问。
“只要你想见我,我随时都在。”
面对解凯如此露骨的回答,裴春楠没有感觉到任何不悦。而解凯说出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试探裴春楠的反应,结果显而易见,他与裴春楠是“郎有情,妾有意”,距离捅破窗户纸只剩下最后一步。
解凯敢打包票,这个时候就算他把裴春楠扑倒在地,估计对方也不会做过多的反抗,但他不能这么做,裴春楠即将进入初三,是学业最关键的时期,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解凯强压着那种不可名状的情感,低声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学校有中专的名额,我想初中毕业后直接考中专。”
解凯知道裴春楠学习刻苦,但是没想到她竟然敢把目标定在中专。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中专比现在的“985”还要难进,只要能考取中专,就意味着毕业后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考中专有多大的把握?”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问题不大。”
解凯喜出望外,因为一旦裴春楠被中专录取,那就意味着她会永远在云汐扎根,假如两人有以后,只要彼此心还在,走到一起只是时间问题。
二十三
过来人都知道,校园爱情不外乎两种结果,第一种是耽误学业耽误前程;第二种则是爱情事业双丰收。不用猜,裴春楠也属于后者。校园爱情最大的敌人就是“如胶似漆”,试想,如果热恋中的情侣都生活在校园中,半刻不见就“十分想念”,上课满脑子都是“他好我也好”,不毁学业简直是怪事。而裴春楠和解凯则不同,他们一个在校内一个在校外,裴春楠周一至周六几乎都窝在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熬到周日,6天的学习压力在解凯的陪伴下缓解得无影无踪;这就好比跑热了的发动机,需要停下来降降温一样。这样的爱情对裴春楠的学习非但没有影响,反而十分有利。
一年后,裴春楠如愿考入了纸厂中专。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脑、大数据的时代,所有信息的载体全部都要依赖纸张,所以那时候的造纸厂绝对是香饽饽,纸厂中专在众多中专院校中绝对是“清华北大”般的存在。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午,裴春楠没有回家,她想把这个惊喜第一时间和解凯分享,赶到仙槐庙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但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夜幕逐渐降临,月光如纱似水,大地也变得一片朦胧。卸下了压力的裴春楠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她踮起脚,慢慢地向解凯靠近。
不管在什么时候,男性的激素永远都比女性来得强烈,当裴春楠的呼吸声在解凯的耳畔逐渐清晰时,他一把将裴春楠拥入怀中。裴春楠似乎早已有了预感,她眯起眼睛,准备迎接解凯最猛烈的攻势。唇瓣相接的那一刻,裴春楠感觉全身的汗毛都要炸开,这是一种让人尝试后瞬间就能上瘾的体验,唇瓣间的轻触再也无法满足两颗炽热的心,他们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深吻下去。接下来的画面,并没有按照影视剧的套路发展,虽然两人摩擦出了烈火,但是火并没有点燃干柴。
“我想和你一起看月亮。”裴春楠把头埋在解凯怀中,说出了当年情侣间最喜欢说的一句情话。那时没有电影院,没有西餐厅,白天牵手会遭人闲话,唯独月下的公园才是最佳的选择。对情侣来说,最美好的画面莫过于两人相互依偎,坐在无人的角落仰望天空的皓月。
爱情的滋润,让解凯的肾上腺素分泌有些过剩,他指着树顶对裴春楠说:“小南瓜,我们去树上怎么样?这样可以离月亮近一些。”
“去树上?这么高?”裴春楠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小期待。
“没事,我有办法。”解凯走进庙堂,搬出了长条香案,接着他选了一块凹地,把香案牢牢立在树下,“行了,咱们踩着这个就能上去了。”
裴春楠没有拒绝,她在解凯的搀扶下,顺利攀上了最粗的那根枝条,当年没有高楼大厦,到处都是低矮的瓦房,高度的落差,让视野变得开阔,两人坐在枝头,微风拂面而过,眼前的场景似乎只有在童话中才会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虫鸣蛙叫渐渐淡去,深夜悄然而至,裴春楠躺在解凯的怀中进入了梦境、那一夜,是槐树粗壮的枝干在支撑着两人青涩的爱情。
二十四
中专的生活比裴春楠想象的艰苦,周一至周五文化课,周六周日下厂实习,这种理论和实践结合的方式,让两人聚少离多。解凯虽然住在镇上,但是每当想起裴春楠时,他总会来仙槐庙睹物思人。一个人的时候,少了浪漫,多了孤独,唯有登高望远才能让他的心灵有所慰藉。站在树干的顶端,他隐约能看见纸厂中专那栋6层教学楼,爱屋及乌,那栋教学楼仿佛成了裴春楠的化身一般。可是饱受相思之苦的解凯哪里会料到,他的这个举动差点儿要了他的小命。
那天下午,早早收工的解凯又爬上了槐树顶,就在他想抬头眺望远方时,脚底突然失重,身体也随之快速下落,解凯本能地伸手去抓,千钧一发之际,几根手指粗细的藤条被他牢牢拽住,藤条上的凸起将他的掌心划开多条伤口,望着脚下一片漆黑,纵使手心如刀割般疼痛,他也不敢轻易松手,好在平时搬运干货练就了一副好臂力,随着身体几次摇摆,他重新稳住了重心。
日光顺着头顶的洞口照射进来,白色的光斑将洞底的黑暗驱散。“树里面是空的?”解凯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此时的他距离地面不足2米,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他松开藤蔓跳了下去。“难道这就是树仙住的地方?”解凯有些胆战,又有些兴奋。他喜欢看武侠小说,按照小说里的套路,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必定会藏有惊天的秘密。
解凯定了定神,情绪稳定后,他开始贴着树壁慢慢向前挪动,洞内的面积仅有十来平方米,没用多久,他又重新回到了起点的位置。
“就是一个树洞,什么都没有。”好奇心淡去,头顶的日头也快要下山,“再不上去,今天就要在这儿过夜了。”想到这儿,解凯不敢再耽搁,他抓住两根藤蔓,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攀爬。潮湿的树壁长满了菌类、青苔,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尝试,解凯才重见天日。为了防止有人重蹈他的覆辙,解凯回家取了一个木锅盖扣在了洞口之上。
坠洞风波,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所以解凯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崂山街造纸厂由于扩大生产,急需扩充人员,裴春楠那一届学生省去了一年的实习期,上到第二年时便被一锅端走。
二十五
两人有过约定,只要裴春楠这边一上班,解凯那边就会托媒人提亲,原本3年的计划被缩短成了2年,无疑不是一件喜事。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媒婆眼里,一头是有体面工作的女娃,另一头是成功商人家的公子,刨去别的不说,单是外在条件就是绝对的“门当户对”。
裴春楠正式上班的第三个月,在媒人的撮合下,两家人坐在了一个饭桌上。饭局一共只有6个人,以媒人为中心,左边落座的是解凯一家三口,右边则是裴春楠和她头发花白的奶奶。饭局分“三项议程”,首先,由媒人介绍两家情况。其次,双方家长相互寒暄。最后,征求两人意愿。一套程序走下来,只要没有大的分歧,婚事当场就能敲定。当天在两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中,饭局完美收场。
崂山街造纸厂建在郊区,离解凯当年的老房子只有十来里路,为了方便两人的小日子,解凯决定翻新老宅做婚房。这个提议曾遭到解文亮夫妇的反对,在他们看来,儿子要想有个好的发展,留在镇上是最佳的选择。
解凯当然知道父母的想法,但比起自己,他更关心裴春楠的感受。裴春楠从小无依无靠,是奶奶将她一手拉扯大,如果裴春楠就这么搬进镇上,那她的奶奶定会无依无靠。除此之外,还有那座无法割舍的仙槐庙,那是他们感情的源头,时不时去上一趟,都能勾起很多美好的回忆,所以解凯执拗地要留下来。同年的农历十二月初八,解凯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扛”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把裴春楠娶回了家。那一年,裴春楠刚满20岁。
裴春楠所在的单位是当时湾南省最大的国营造纸厂,生产出的纸张经常是供不应求,每天等待运货的卡车能从厂门口一直排到几公里外。那个年代科技水平不发达,纸厂的效益和工人的劳动强度永远成正比,销量好,意味着工人每天都要压榨自己的剩余价值,裴春楠自然也不例外。解文亮夫妇本想着孩子结婚后,便能圆了他们抱孙子的梦想,可面对实际情况,这个想法也只能暂时作罢。
裴春楠在外忙碌,解凯也没有闲着,成家意味着立业,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吊儿郎当,每天早上送完裴春楠,解凯会乘小巴回到镇上,帮着父母打理店面,为了熟悉渠道,从进货到送货的所有环节,几乎都被他一人包揽。
第一个5年,在两人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中度过,裴春楠当上了车间的主管,解凯也正式从父母手中接过了店面的经营权。在外人看来,这段婚姻相当幸福美满,可其中的冷暖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裴春楠多年无法隆起的肚子,成了两人之间挥之不去的阴霾。为了求得一子,裴春楠这些年到处寻医问药,但始终不见起色。父母的催促给小两口造成了不小的压力,解凯也因此和父母发生过多次矛盾,解文亮夫妇一气之下选择回浙江老家安度晚年。解凯从此独自挑起了店铺的大梁。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第二个5年又从指尖溜走。那年,裴春楠93岁的奶奶卧于床榻已接近大限,夜里,双眼模糊的奶奶把裴春楠叫到了床前。
“楠楠,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裴春楠坐在床前,眼圈红肿,奶奶每况愈下的身体,她早就看在眼里,可面对生死,她只能在一旁小声抽泣,无力回天。
“不要哭,没有什么好哭的,奶奶临走之前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30年,是时候告诉你了。”
裴春楠早已不是孩童,多年来她和奶奶相依为命,她隐约猜到了奶奶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裴春楠识趣地坐在一旁没有出声。
奶奶继续说:“我15岁嫁给你爷爷,17岁那年你爷爷被抓了壮丁。当年日本人侵略中国,我东躲西藏到处逃荒,等到日本人被打跑时,我知道你爷爷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后来我跟着老乡来到了仙槐村,一住就是几十年。逃了大半辈子,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在哪儿,更不知道亲人是死是活,逢年过节看着别家热热闹闹,我这心里甭提有多空落了。
“63岁那年,村里你蔡婶问我,要不要给我抱个娃养老,那时候我寻思身体还不错,活个一二十年还不成问题,于是我就答应了。后来你蔡婶连夜带我去了一个叫窦家窑的山沟沟,我从你爹窦思成手里把你抱回了家。你爹当年并不是不想要你,而是家里太穷,你娘又感染了顽疾,把你留在家里也是饿死,所以他们就想给你讨条活路。把你抱走时,你娘躺在床上哭晕了过去,你爹跪在我面前嘴里反复念叨一句话,他说:‘娃啊,爹娘对不起你,爹娘对不起你。’我看了那场面,也是于心不忍,就给你爹留了个地址,我说,只要想娃了,随时可以来,要是以后想认亲,我也不拦着,毕竟我也是一把老骨头,只要我死了能给我寻个地儿埋了,怎么都行。就这么的,我才把你抱了回来。后来的十几年里,我靠着村里分的4亩田把你拉扯大。
“老一辈都说,‘73’‘84’是两个大限,把你送进初中时,我熬过了‘73’,可‘84’到底能不能熬过去,我心里也没谱。我在想,如果熬不过去,我孙女在这世上就没了亲人,该怎么办?于是我想来想去,又跑到了窦家窑找到了你爹娘。你爹是个好人,当年我把你抱走时,你娘就剩下一口气了,这回我去的时候你爹告诉我,他带着你娘寻了十几年的医,病终于有了好转,你爹娘不是不挂念你,只是你已长大成人,他们不敢去认。而且你娘当时又怀了身孕,后来我听说生的是个男娃。现在算起来,差不多也有十五六岁了。
“我那次去找你爹妈,就是怕自己没了,你还能有个牵挂,你爹妈也当着我的面表了个态,只要你肯去,他们就一定认你这个闺女。”
奶奶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这是你爹妈一家的合影,他们住在窦家窑34户,门朝南。你把照片收好。”
裴春楠双手接过,眼泪如决堤般从脸颊流下。
“我走后,不管你认不认这个亲,你都要去你爹妈家看一看,好歹有个念想。”
裴春楠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奶奶我答应你。”
奶奶从皱纹中挤出一丝微笑,她亲昵地抚摸着裴春楠的头:“孙女不哭,来,让奶奶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此时的裴春楠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哀伤,她把头埋在奶奶的怀里,泣不成声。
二十六
半个月后,裴春楠的奶奶被葬在了刚修建没多久的仙槐陵内,她遵从了奶奶的遗愿,独自来到了那个曾经的出生地——窦家窑。在裴春楠看来,不管亲生父母是出于什么目的将她送走,她都不可能轻易接受他们,她这次来的目的很简单,仅仅为了完成奶奶的遗愿。
窦家窑在一个闭塞的山沟沟里,裴春楠转了三趟小巴,又坐了半小时三轮才总算找到大致方位。进山坳,穿过一座石桥,在问了好几个路人后,裴春楠站在了窦家窑34户的门前。
裴春楠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在村里比穷,她们家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可当她看见眼前破败的房屋时,她似乎开始有些理解奶奶所说的那些话。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会相信,在云汐市竟然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请问,你找谁?”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裴春楠转过身去,一位十五六岁的男孩儿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住在这里?”裴春楠问。
男孩儿推开破旧的木门,把两担柴火堆在院中。“这是我家,你有事可以进来说。”
男孩儿很客气,裴春楠没有拒绝:“就你一个人?”
男孩儿点了点头:“爸妈去山外卖笋了,要两天才能回来。”
“卖笋?”
“对。”男孩儿边忙活边说,“山里不能种地,也不能打猎,只能靠挖笋换点儿钱。”
男孩儿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说话做事都很利落,又加上血缘关系,裴春楠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对了,你是干什么的?”男孩儿问。
裴春楠掏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男孩儿瞟了一眼忽然叫出了声:“你是我姐?”
“姐?你怎么猜出来我是你姐的?”
“我爸妈跟我说过,我还有一个亲姐在山外,说她有一天会带着照片回家,你一进门我就发现咱俩长得有些像,你肯定是我姐!”
裴春楠微微一笑,默认了他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姐,我叫窦哲。”
“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16。”
“还上学不?”
“家里供不起,就不上了。”
“那你平时都干啥?”
“上山打柴做木炭。”
裴春楠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她看着衣衫褴褛的窦哲,心中难免会有些心痛。她与解凯结婚10年,一直没有孩子,那时候医学不发达,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她跑到省城的大医院,医生告诉她,她无法生育的原因可能和她接触的环境有关。造纸厂是重度污染企业,从医院回来时,她就一度怀疑自己的病可能和造纸厂脱不了干系。她已整整30岁,如果再过几年还没有孩子,可能就很难再怀上了。去年村里拆迁,她和解凯一共分到了两套房,再加上镇上那家经营红火的干货店,她几乎不用再为经济发愁。造纸厂的工资虽然不低,但是为了下一代,她还是有了辞职的念头。这个想法她也曾和解凯沟通过,解凯在得知前因后果后,非但没有反对,反而相当支持。
若不是今天遇到窦哲,裴春楠可能在两个月内就要去工厂办理离职手续,可今天,她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岗位置换。崂山街造纸厂属于国有企业,裴春楠作为正式员工占有企业编制,那时候国企的编制可以置换,也就是说,你不干了,空一个编制出来,而这个编制只要厂里的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论上是可以由其他人顶上的。“岗位置换”在那个时候的国有企业早就见怪不怪。
“反正辞职后编制也是便宜别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给窦哲。”裴春楠产生这个想法,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虽说她的亲生父母没有尽到抚养的义务,但是毕竟是生母十月怀胎把她带到了这个世上,生育之恩也是恩,若让她看着生母一家吃糠咽菜,自己却满嘴流油,她绝对做不到。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赠予的钱财总有花完的那一天,与其这样,还不如给他们搭建一条通往财富的路。这样一来,既是报了恩,也是对奶奶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
裴春楠思前想后,确定这是一个一箭双雕的法子,于是她问道:“窦哲,你想不想去山外挣钱?”
听裴春楠这么一说,窦哲一把丢掉手中的柴火:“想,咋不想?我身份证下个月就能拿到,我和我妈说了,到时候和村里的人出去打工,听说山外一个月能挣八九百,比我烧木炭强太多了!”
“我能给你找个每月赚2000元的活儿,你愿不愿意干?”
“啥?2000?姐,你没骗我吧!”窦哲朗声喊了起来。
裴春楠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了一行娟秀的楷书:“认字不?”
窦哲断断续续地读出声:“崂……山……街……造……纸……厂……”
“对,就是这里,如果你考虑好了,下个月10号早上8点,我在厂门口等你,我会给你安排在那里上班。记住,我只等你两个小时。”
“姐,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真的可以去镇上上班?”
裴春楠也不搭腔,她从口袋中掏出2张百元大钞:“来之前换身新衣服,床单、被罩、毛巾、牙缸都准备好,以后你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到这山沟沟里了。”
“姐……这个……”
“拿着吧。”裴春楠把钱塞进窦哲的口袋,转身离去。
二十七
自从知道窦哲一家的存在后,裴春楠一直对他们抱有十分复杂的情感。她奶奶说得没错,如果当年她没被送走,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估计也很难活下来,她知道亲生父母的难处,可这么多年来,她因无父无母所遭受的歧视绝非一句道歉、一个难处就能全部掩盖的。裴春楠是个心软的人,她担心一旦接受了窦家的任何一个人,今后就会慢慢融入这个家;她不想这样,她觉得这对奶奶来说太不公平。她原本的计划就是留些钱还了生育之恩,便老死不相往来。给窦哲安排工作,也是临时起意,她只是觉得这么做比较妥当,而不是特意去为这个家计划什么,所以她对窦哲的态度很冷淡,走得也很决绝。
每月10号,是纸厂的发薪日,这一天也被定为新老员工交替的日子,裴春楠用6条香烟疏通了人事科的关系,只要窦哲愿意,10号当天便可直接来厂里上班。裴春楠在厂里是车间副主任,大小算个官,按照“置换”的“潜规则”,厂里的编制可以保留,但领导岗位绝对要给别人,否则老子是厂长,换他儿子还做厂长,非乱套不可。所以窦哲进厂只能从最普通的工人做起。造纸厂的底层员工分很多种,大多数都是直接接触高污染物。裴春楠这些年深受其害,她不想让窦哲重蹈覆辙。在她犯难之际,人事科长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去运输队。
在那个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运输队绝对是决定一个厂生死存亡的关键。工厂能不能快速回笼资金,全要看汽车轱辘跑得快不快。运输队虽然在厂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但是常年的风雨漂泊,也让它成为最留不住人的岗位。可对窦哲来说,运输队再适合不过了。首先,他光棍儿一个,一年外出365天也不会有畏难情绪。其次,去运输队能学到一技之长,就算今后离开了纸厂,有了驾驶手艺,到哪儿都能谋碗饭吃。最后,在运输队收入最高,满勤每月4000元,能抵上三个乡镇公务员。裴春楠觉得人事科长说得在理,于是她没有征得窦哲的同意,就直接给窦哲预留了一个运输队跟班的岗位。
10号那天早上,裴春楠在纸厂门口见到了一身运动装的窦哲。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窦哲这么一捯饬,看起来要比之前帅气、阳光很多。
“姐,我来了。”
裴春楠眉头一皱:“在这里不要喊我姐。”
窦哲刚从山沟里出来,心智尚未全开,他不懂镇里的规矩,见裴春楠表情肃穆,他默默点了点头。
“我给你安排在厂里的运输队工作,只要能吃苦,一个月能拿三四千元钱。”
“我一定能……”
“听我把话说完。”裴春楠粗声打断了他,“我不管你吃得了苦,吃不了苦,我给你安排的是厂里正式员工,除非你还想回到山沟沟里,否则就算再苦再累,你也要给我咬牙坚持,听见没有?”
“听见了!”
“好,我现在带你去办手续,没有我的允许,尽量别说话,还有,以后在谁面前都别说我是你姐,否则会引起大麻烦,清不清楚?”
“清楚。”
“看见那扇大门没有?”裴春楠指着“崂山街造纸厂”6个铁皮大字问道。
“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