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亡魂秘语(2 / 2)

复勘现场对我们来说再正常不过,可重新检验尸表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通常法医解剖后需要把尸体放入殡仪馆的冷柜中冷藏。要想再次检验尸表,必须先将尸体解冻。

为了防止给尸体造成二次损坏,尸体解冻必须在恒温的情况下进行。早年条件欠缺时,尸体解冻全靠天然“太阳能”,倘若遇到阴雨天案情又十分紧急时,只能先点火盆增加室内温度,然后再将尸体放入慢慢化冻。但不管用哪种土方法,“尸体解冻”都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虽然现在有了空调、取暖机等自动加热设备,但“尸体解冻”还是一个比较耗费时间的流程。不过要想观察淤伤,尸体冷冻后效果极佳,因为在低温的作用下,血管中的血液会凝结在一起,这会使得淤伤颜色加重,之前不容易发现的淤青,经过低温反应后,会变得格外明显。

待葛亮的尸体完全解冻后,明哥开始了第二次尸表检验。

“全身共有4处淤青。第一处,左腿膝盖下方,椭圆形,从形状上看,很像是跪地后形成的。第二处右臂肘关节,倒三角形,推测是右臂后拉时,触碰到硬物所形成的。第三处,右小腿,线条状,此处也符合磕碰特点。第四处,右肩胛骨,祥云状,推测是撞击后形成的。我曾猜测淤青是凶手在杀人的过程中对葛亮施暴后留下的,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被排除。因为从受力角度分析,葛亮身上的淤青,均是主动伤,而案发时葛亮手脚被捆绑,失去了行动能力。而且你们看这里。”明哥指着尸体的肩胛,“从焦磊拍摄的现场照片看,室内没有任何物体撞击后可以形成祥云状淤青,所以我可以断定,葛亮被害前曾在现场以外的地方和别人发生过激烈的肢体冲突。对了国贤,葛亮的指甲样本提取了吗?”

老贤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给忘了。”

“双方既然有肢体冲突,指甲中应该会留有对方的皮屑。”

“明白,我马上采集指甲样本回去检验。”

待老贤把死者的十指指甲装入物证袋后,胖磊毫无征兆地大喊一声:“等一下!”

被他这么一叫,我们都着实被吓得不轻:“什么情况?”

“这个祥云造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胖磊眯起眼睛在解剖室内来回踱步,“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突然,他打了个响指,“哦……我想起来了,是墓碑,对,墓碑!我一个朋友开了个雕刻厂,我去参观过,他的主营项目就是雕刻墓碑,在咱们云汐市,这种祥云图案的墓碑最畅销。图案是立体浮雕,刻在墓碑的顶端。稍等,我来求证一下。”胖磊说着,掏出手机,按住微信语音键:“哥们儿,把你们厂的‘销量冠军’拍一张照片发给我。”见我们一脸茫然,胖磊收起手机解释道:“干他们这行的最忌讳说墓碑,一般都说‘销量冠军’。”话音刚落,微信提示音响起,胖磊把刚接收到的墓碑照片放大,然后和死者身上的淤青进行比对:“瞧见没,图案差不多,葛亮生前和人发生冲突的地方,附近应该有墓碑!”

“什么?去墓地约架?还真够新潮的。”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老贤挠挠头,不紧不慢地说:“我一直有个疑问,看来现在终于能想通了。”

“什么疑问?”

“我在现场提取到了4条沾满血污的毛巾,经过纤维检验它们的原色是纯白色。1层的卫生间内还有4块“芳草”牌肥皂,其中一块被拆开。“芳草”牌肥皂售价低廉,有一股难闻的皂荚味,家庭使用,很少有人会选择这种劣质肥皂。葛亮每月有几万元收入,他应该不会一次性购入4块劣质肥皂。不是主动购买,那只有被动获得。按照咱们当地的习俗,一条白毛巾加一块肥皂,刚好是奔丧的随礼。若不是胖磊提到墓碑这一茬儿,我还想不起来这事。”

胖磊兴奋得无以言表:“贤哥,哪里会有这么巧合的事?4份丧礼,死4个人,我觉得问题一定出在这场丧事中!”

十五

结束了漫长的调查,案件终于迎来了曙光。网监支队传来消息,案发前葛亮的qq、微信仅有一天没有登录pc客户端,而这一天葛亮全家恰好在藤萝山奔丧。随后老贤在葛亮的指甲样本中找到了陌生男性的dna,假如在丧事中真有人和他发生冲突,只要提取血样比对,就能真相大白。

藤萝山距离案发现场直线距离不足3公里。搬迁之前,居仁社区80%的人都居住在藤萝山下,如今大多数村民虽然搬离了那里,但山中依旧沉睡着村民们的祖辈先人。落叶终究要归根,一旦有人去世,村里人还是会将尸体埋在那里。山脚下有一家名为“西鹤饭庄”的餐馆,附近村民只要办丧宴,都会在这家饭店张罗丧宴。

饭店老板姓付,藤萝山土著,经他介绍,当天埋葬的是一名70多岁的老者,名叫窦淑琴,传言是服药自杀而死,操办葬礼的是她的大儿子冯源山。丧席一共筹办了15桌。按照店老板的指引,我们来到了窦淑琴的坟前。这是一座由墓地统一修建的水泥坟,面积不大,但很规整。当老贤扫去墓碑前的纸屑时,地面上大片的滴落状血迹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明哥:“看来我们推断得没错,这里果真发生过争斗。”

老贤心照不宣地用棉签蘸取蒸馏水,一点儿一点儿将干涸的血迹转移至棉签表面。

待现场处理完毕后,叶茜联系辖区派出所,在片儿警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冯源山的住处。

“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明哥出示完警官证,直接进入了正题,“居仁社区灭门案,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吧。”

这么劲爆的开场白,让冯源山打了个趔趄:“灭……灭……灭门,这……这……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找我干吗?”

“根据我们的调查,案发前,葛亮一家曾参加过你母亲的葬礼,你还有没有印象?”

“葛亮?哪个葛亮?”冯源山被明哥吓得有些“断片儿”。

“他的母亲叫范芳,父亲叫葛明远,奶奶叫邵芬,被害的就是他们一家四口。”

明哥这“伤口撒盐”的招数用得恰到好处,来之前我们调查过,冯源山就是个本分的普通工人,他参与灭门案的可能性不大。而老实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不敢得罪人,回答什么问题都喜欢瞻前顾后、避重就轻。以我们的经验,要是好言好语跟他聊,绝对问不出来实质性的东西,只有像明哥这样,直戳要害,才能另辟蹊径,这就和“在你身后放只老虎逼你跑步”是一样的道理。

接连的刺激,让冯源山血压有些飙升,他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警官,实不相瞒,我本人跟这一家没有多少交集,可我母亲的做法让我有些不理解。”

明哥:“这怎么说?”

冯源山:“我父亲去世得早,兄弟姊妹4人都由母亲一人拉扯大,我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姐姐都远嫁外地,弟弟也因身患重病于去年去世,这些年母亲都是由我一人服侍的,我对母亲是尽心尽力。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在最后选择了自己了断。我大姐和二姐,到现在对这件事还耿耿于怀。还有一件事我也想不通,母亲有一套回迁房产,她临终时留下遗言,要把这套房子无偿赠给邵芬一家。”

“这么说,你母亲对邵芬一家很熟悉?”

冯源山点点头:“邵芬和我母亲同龄,她是年轻时改嫁到我们村的,嫁过来时,儿子葛明远已经2岁多,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残疾,村里人都喊他‘冯瘸子’。冯瘸子曾经有一个老婆,是个傻子,两人婚后生有一女。女儿还没抓周,他的傻老婆就中风死了。冯瘸子女儿3岁时,邵芬才带儿子嫁过来。

“冯瘸子嗜酒如命,结果没到50岁就死了。他死后,他的傻女儿嫁到外村,生了个女娃还是傻子,男方家里不愿养,就给送了回来。说来这个女娃也是命苦,10来岁时就掉进水塘中淹死了。”

明哥:“在此期间邵芬和葛明远一直都生活在楚王村?”

冯源山:“对,而且活得还很滋润。”

明哥:“你母亲和邵芬关系很好?”

冯源山眉头直皱:“邵芬和儿媳妇范芳,是咱们村有名的毒舌妇,谁见谁躲,村里没人会跟他们一家亲近。”

“那为什么你母亲会将回迁房转赠给邵芬一家?”

“我10来岁就外出打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母亲这些年在我面前压根儿也没说过关于邵芬一家的任何事,留下这个遗言我也感觉很奇怪。”

明哥接着问:“葬礼上,邵芬一家有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

“母亲活着的时候曾说过,等她死后要给范芳一家安排上座。藤萝山只有一家饭店,拢共就两个包间,我们家用一个大的,给邵芬一家安排了间小的,其他亲戚都是在外面吃的流水席,从头到尾我都招呼得很周到,没听说他们和谁发生过矛盾。”

结束问话后,老贤提取了冯源山的血样,这么做倒不是怀疑他是嫌疑人,而是想缩小范围。按照我们云汐市的习俗,一般农村办丧事,同村人来奔丧的居多,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嫌疑人为男性,那么就可以用y染色体做甄别,假如凶手的y染色体与冯源山来自同一个父系,那么就可以确定是同村人作案,楚王村符合条件的男性不会有多少,只要把这些信息与军用物品店的黑钻会员进行比对,就会有重大突破。

老贤的检验证实:葛亮指甲中的皮屑与墓地上的血迹来自同一人,而这个人和冯源山的y染色体基因型完全吻合。随后,我们在楚王村的户口底册上共筛选出了28人。有了身份信息,在电信局的帮助下,我们又掌握了每个人的手机号码。

当把手机号输入微信中的“添加好友”对话框时,一个网名为“闲云野鹤”的男子进入了我们的视线。“闲云野鹤”真名叫冯靖,男,26岁,湾南工业大学电子科技专业毕业生,目前在云汐市一家电子元件厂工作。案发后,冯靖辞去工作逃往上海。刑警队连夜将其抓获归案,经掌纹和dna比对,他就是制造这起灭门惨案的元凶。

十六

冯国平去世那一年,小儿子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早年村里发现了煤矿,冯国平响应村主任号召当了一名矿工。无奈那时的采矿技术落后,冯国平还没来得及多吃几年矿工饭,就在一次塌方中被埋在地下一命呜呼。丈夫去世后,4张嘴要靠妻子窦淑琴养活,这日子过得有多苦,或许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按照农村的风俗,冯国平去世后的第3年,窦淑琴便可以改嫁。村里的冯瘸子曾不止一次无事献殷勤,想和窦淑琴凑成一对。但冯瘸子是什么人,窦淑琴心里有一本清账,吃喝嫖赌,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这若是嫁给了他,自己绝没有好日子过。自从窦淑琴用木棒把冯瘸子打出门后,村里再也没人敢撮合此事。

说起冯瘸子,在楚王村绝对是反面典型。冯瘸子头婚时村里还没开矿,那时候楚王村就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封闭村落,有钱人家都讨不来媳妇,何况他还穷得叮当响,在村里要是打光棍儿,绝对能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于是冯瘸子饥不择食地从外村讨了个傻子做媳妇。结婚的第二年,傻媳妇给冯瘸子生了个女娃,取名冯平平。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母亲智商欠缺,冯平平的脑子自然也不会灵光到哪儿去。冯瘸子经常自嘲,挖矿那点儿工资,自己都不够吃,还要养活两个傻子。不过这话说出去没多久,他口中的“大傻子”便突发急病一命呜呼。冯瘸子嗜酒如命,妻子死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每天下工结的钱,都变成了一瓶瓶烧刀子,对女儿从来是不管不问。老婆死了,变成光棍儿的冯瘸子就打起了村里小寡妇窦淑琴的主意,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十拿九稳,可谁知碰到了一个硬碴儿,不管他使出什么招数,小寡妇就是不愿就范,冯瘸子每次被轰出屋,都会遭到村民好一阵嘲笑。他虽然只能在矿井中干一些轻巧的散活儿,但收入也很可观,就算是牙缝里漏的也够窦淑琴养活儿女,窦淑琴既然这么“不识抬举”,冯瘸子也不想继续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也许是赌气,冯瘸子悬赏500元钱(相当于现在5000元的购买力),高调让媒婆给他张罗,前后没俩月,冯瘸子便寻得新欢,对方名叫邵芬,是外村的寡妇,改嫁时带了一个2岁的儿子。

重组家庭的冯瘸子依旧懒散成性,可他哪里想到,邵芬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两人因经济问题,经常打得不可开交。邵芬虽然是女人,但冯瘸子却是个不健全的男人。几次被揍得鼻青脸肿之后,冯瘸子在家中的地位变得比猪圈里的母猪还低。经过一年的“努力”,邵芬终于坐上了这个家的“龙椅”。掌握了经济大权的她,首先想的便是为自己的儿子葛明远扫清障碍,冯平平还未成年时,就被邵芬扫地出门,嫁给了外村的一个老光棍儿单鞍。接着没过几年,冯平平便产下一女,取名单娟。冯瘸子本以为女儿嫁给外村人可以改良一下基因,可没想到,孙女单娟还是继承了呆头呆脑的基因。单鞍已年近半百,算起来和冯瘸子年龄不相上下。冯瘸子靠村里的矿井还有口饭吃,可单鞍却享受不了这个待遇。于是单鞍提出,将女儿单娟送给冯瘸子让他代为抚养。

这个提议,遭到了邵芬的极力反对,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单鞍见软的不行,只能硬推。一天夜里,单鞍把单娟丢在冯瘸子家门口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不管怎么说,单娟也是冯瘸子的亲外孙女,要是不养,肯定会招人闲话,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把孩子抱进了家。

自打单娟入门以后,邵芬和冯瘸子的矛盾便越发激烈,邵芬经常抱怨:“好不容易送走一个大傻子,这又接回来一个小傻子!”冯瘸子虽然在家里没地位,但单娟身上也流着他的血脉,邵芬骂她是傻子,在冯瘸子心里,那不就是在指桑骂槐?气归气,可冯瘸子又自知打不过邵芬,如此一来,他只能借酒浇愁。长年的积怨再加上过量饮酒,使冯瘸子没到50岁便一命呜呼。

冯瘸子的死,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99%的人都认为,是邵芬将冯瘸子逼上了死路,很多人都在构想,如果邵芬没嫁过来会怎样怎样。可聊着聊着,话题便引到了窦淑琴身上,毕竟很多村里人都知晓,冯瘸子曾追求过她。话题聊到这儿,就有人开始yy,如果冯瘸子和窦淑琴凑成了一对,又会怎样怎样。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了两人的耳朵里,还没轮到窦淑琴出去理论,邵芬先奓了毛,她二话没说,端起一盆屎直接泼在了村委会门口,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议论此事。

而说起窦淑琴,这些年日子过得还算平稳,4个儿女都已成家,老大老二嫁到了外省,女婿也都是有里儿有面儿,大儿子在城里工厂上班,儿媳妇很贤惠,最不争气的小儿子也在福建谋了份稳定的差事,找了个打工妹当老婆。

孩子都已成家,窦淑琴也就没了负担,思想放轻松后,想抱孙子的愿望开始变得急切起来。虽说大儿媳妇没能圆了她这个心愿,好在小儿媳妇在关键时刻“给力”了一把。

十七

窦淑琴的长孙出生在福建一个叫靖康的小区的出租房中,所以起名时,就选了一个“靖”字,凑成冯靖这个大名。窦淑琴小儿子两口子都在服装厂打工,要想拿到全额工资,每天必须干满12个小时,如此高负荷的工作量,自然无暇照看孩子。冯靖不到3个月,便被送回楚王村,由奶奶窦淑琴全权照料。和孙子相依为命的日子简单而快乐,看着孙子在自己的羽翼下茁壮成长,窦淑琴心里像抹了蜜般甘甜。她原本以为,日子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就很好,可随之而来的一场变故,让她彻底变得沉默。

那天中午,窦淑琴像往常一样和6岁的冯靖挤在一张双人床上午休,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际,她忽然感觉身边有些异样,扭头一看,她发现孙子冯靖双眼上翻,身体不停地抽搐。窦淑琴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面对孙子的症状,她完全不知所措。

她的大声呼救引来了附近的村民,在乡亲的帮助下,冯靖被送到了乡卫生院。卫生院的赤脚医生又是听肺,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晌,总算让冯靖恢复了些血色。医生开了几颗药丸后,建议窦淑琴还是尽早把孙子送进县里的大医院做全面检查。

农村人一听到“大医院”三个字,心里都不由得一颤。因为在很多村民心里,那里就是个吸钱的地方,甚至还有人编了句顺口溜:“只要谁敢往里去,一天一亩庄稼地。”意思是,一亩庄稼地的收成,都不够在医院住上一晚。窦淑琴表面点头答应,可心里还是相当排斥那个地方。见孙子已无大碍,她也就左耳进右耳出,全没当回事。

“窦大姐,你家孙子到底得的什么病,卫生所的医生告诉你了吗?”窦淑琴刚踏进家门,住在屋南边的柳玥便摸门进了屋。

窦淑琴看着孙子,心如刀绞:“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说是让我去大医院。”

柳玥听言,上前摸了摸冯靖的额头:“窦大姐,你家孙儿发病的时候我也在,那样子太吓人了,我看孩子得的不是一般的病。”

窦淑琴一听,顿时慌了神:“柳玥妹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玥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没人后,她拉上房门:“窦大姐,这事不能让外人听见,否则又会有风言风语,你孙子这病来得突然,会不会是……”

窦淑琴神色一变,她已猜到柳玥接下来要说什么:“妹子,你可看清楚了,我孙儿怎么会沾上那东西?”

村里的砖墙上虽然到处都刷着“破除封建迷信”的标语,但遇事求神拜佛在村里依然盛行。柳玥便是其中的一位虔诚信徒,她对鬼神之事“迷之又迷,信之又信”,她说:“窦大姐,你要是不放心,我去给你找个大仙来看看?”

听柳玥这么一说,窦淑琴有些为难,如果推辞,就等于坏了人一番好意,如果答应,她心里也没有一点谱,纠结良久之后,窦淑琴开口问道:“这能行吗?”

只要是柳玥“专业领域”之内的事,她向来都很热心:“我认识一个特别靠谱的大仙,姓张,据说他可是张果老的后人,他家离我们村不远,我现在就给你请去。”

“哎哎哎。”窦淑琴话还没说完,柳玥便一溜烟儿地飞奔而去。

许多人看到这儿,可能会认为柳玥一定是收了张大仙的好处,帮他招揽生意。可事实绝非如此,乡下人的生活没有城市那么多姿多彩,偶尔能猎奇一把,也是对生活的一种调剂。也正是因此,柳玥才会那么热心。

一个小时后,张大仙徒步而来。“60多岁,双目犀利,骨骼硬朗”,这是窦淑琴对张大仙的第一印象。

“柳玥,你说的是不是躺在床上的男娃?”

“正是。”

张大仙换上道袍,绕着昏睡的冯靖走了一圈:“印堂发黑,四肢抽搐,怕是真被小鬼缠上了。”

张大仙此言一出,吓得窦淑琴双眼一黑,直挺挺地倒在了柳玥怀里。

“窦大姐,窦大姐,窦大姐……”呼喊声在窦淑琴耳中逐渐清晰,她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大仙,您一定要把小鬼从我孙儿身上赶走,一定要赶走!”

张大仙一甩拂尘,站立不语。柳玥是过来人,见此情景,她立马明白了其中的猫儿腻,她把窦淑琴拉至门外,俯耳低语:“你去拿50元钱,叠成方形,放在大仙的乾坤袋中才能驱鬼。”

“还要放钱?”50元在20世纪90年代可不是小数目,窦淑琴有些犹豫。

“你没听说那句话吗,‘有钱能使鬼推磨’,要想让小鬼走,这钱一定要花!”

窦淑琴一琢磨,似乎有点儿道理,于是她按照柳玥所言,把钱放进了桃木剑下的乾坤袋。

见钱已落袋,张大仙将细绳一收,开始手举桃木剑,嘴中念念有词,几分钟后,大仙端起瓷碗饮了一大口凉水,就在窦淑琴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时,那口凉水就已喷在剑柄之上。

“小鬼哪里跑,快快束手就擒!”张大仙举起木剑在空中一顿乱舞,不知何时,地上已经一摊鲜红液体。

如果不是那红色的液体还在“滴答滴答”落个不停,窦淑琴打死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大……大仙,这……这……这是……”

张大仙擦了擦头上的汗渍:“不用担心了,你孙子身上的小鬼已被我斩杀。”

“斩杀?那这地上的东西难道是……”窦淑琴刚想把“鬼血”二字说出口,柳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接着一本正经地警告道:“有些话不能说,你心里清楚就行了!”

之前还对柳玥持怀疑态度的她,现在哪里还有半点儿不服,她点头如啄米,用十分敬畏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张大仙。

“窦氏,我来之前,你有没有带你孙儿看过医生?”张大仙问。

“看了。”

“医生怎么说?”

“医生也没怎么说。”

张大仙眼球一转,背过身去:“医生给开药了吗?”

“开了。”

张大仙捻了捻拂尘:“窦氏,鬼已驱走,但你孙儿现在体虚,医生开的药还要按时给他吃,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好的大仙,我一定按大仙说的办。”

十八

小鬼上身,在农村是一大忌,这要是传出去,绝对比“寡妇和光棍儿钻玉米地”来得劲爆。你说你家里鬼被驱走了,谁能证明?这万一鬼再回来,又咋办?窦淑琴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那家人就没有避讳,大张旗鼓地找了个老道开坛做法。事情一过,村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所有人都怀疑是冤鬼前来复仇,要找那家讨回公道。后来那户人家被逼无奈,只能搬离了村子。窦淑琴深知这其中的厉害,又掏出50元钱塞给柳玥,要她千万不能把今天的事情透露出去。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柳玥装了钱,自然是满口答应。

驱鬼风波暂告一段落,可冯靖的病情却没有因此而好转,乡里卫生院给冯靖开的是一种含有安眠成分的药物,对于任何病情只是治标不治本,所以赤脚医生才建议窦淑琴将冯靖送往大医院。张大仙前来做法时,窦淑琴刻意隐瞒了实情,让张大仙误认为医生已诊断清楚,所以他才敢接这个活儿。就在药物停掉的第3天,冯靖再次病发,柳玥着急忙慌地又把张大仙请到了家里。

张大仙见冯靖如此症状,也是被吓了一跳,他赶忙问道:“医院开的药给孩子吃了吗?”

窦淑琴老实回答:“药刚吃完3天,又复发了,大仙,是不是冤鬼来讨债了?”

张大仙听言,心中暗自推测,孩子病发极有可能是和停药有关,可被奉为“上仙”的他,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劝孩子看医生,通常遇到这种状况,张大仙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窦氏,上次那只厉鬼已被我斩杀,可无奈,又有一只厉鬼上了你孙儿的身,我担心这些厉鬼是另有所谋。”

“张大仙,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担心这些厉鬼上身目的是要拉走一个活人的魂魄。”

窦淑琴“哇”地哭出了声:“我孙子这么小,这些鬼为什么要这么做?”

“孤魂野鬼不能转世投胎,在外界游荡时间长了,尽想着如何作恶。”

柳玥连忙作揖:“大仙,孩子还那么小,您一定要想想办法!”

张大仙眉头一紧,轻轻摇了摇头:“咱们这片地方,从古至今孤魂野鬼太多了,杀一只、两只,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唯一能解决的方法就是……”

窦淑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仙,是什么方法?只要能救我孙儿,你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

张大仙纠结良久,最终说出了四个字:“以命换命。”

大仙言毕,窦淑琴的哭声戛然而止。就连见多识广的柳玥听到这四个字,心中也是一惊。

张大仙接着说:“这些厉鬼的最终目的就是取走一个人的魂魄,要想救孩子,那我们就只能给他们一个魂魄。”

“那就给我的,只要能救我孙儿,我这条老命不要了!”窦淑琴回答得毅然决然。

张大仙举手制止:“他们要的是孩童的魂魄,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我有一个建议。”

柳玥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峰回路转的机会:“大仙,什么建议?”

张大仙掸了掸自己的中山装,感叹道:“现在时代变了,想当年我们都是身穿道服,脚踩祥云鞋,出行左拥右簇,那是何等气派,你看看现在,我们这行基本算是没落了,若是放在以前,凭我师父一人之力,绝对能把这方圆百里的厉鬼给斩杀得片甲不留,可现在……唉……”大仙长叹一口气后又说,“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硬的不行,我们还可以来软的。”

柳玥追问:“大师,您的意思?”

“我用朱砂画道符,可让孩子体内的厉鬼不得安生,你们要抓紧时间把孩子带到一个极阴之地,只要厉鬼能找到合适的魂魄,孩子的命就能保住。”

柳玥:“极阴之地?请大仙明示!”

张大仙没有回答,而是抽出黄纸一笔成符,随后他将符文叠好塞进冯靖的口袋,临别时,他只丢下了三个字:“太平间。”

做他们这行,玩的就是故弄玄虚,张大仙心里何尝不明白冯靖的病有些古怪,但如果直接劝窦淑琴去医院,就等于砸了自己的招牌,于是他只能变个法子指路。“太平间”那是大医院的标准配备,让窦淑琴去太平间,潜台词就是让她抓紧时间去大医院寻求良方。试想,如果孩子在大医院犯病,窦淑琴不会傻到不找医生,一旦医生治好了冯靖的病,那他便会顺水推舟,说孩子身上的厉鬼是受到了符文的震慑,上了别人的身。这样一来,既不耽误病情,也不会损了他的形象。

十九

送走了张大仙,柳玥也没了主意:“窦大姐,难不成真按大师说的,把孩子送到太平间啊。”

窦淑琴像是丢了魂:“孩子那么小,我怎么能把他往那种地方带?”

“那怎么办?难不成就看着孩子被鬼上身?”

窦淑琴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我再去乡卫生院拿点儿药,看多吃几天能不能好些,实在不行,再按大仙说的办。”

既然窦淑琴有了主意,柳玥也不好劝说什么:“窦大姐,这件事也不好往外说,家里就你们祖孙俩,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事你吱声,现在农闲,我随叫随到。”

窦淑琴强挤了一丝笑容:“谢谢柳玥妹子,又耽误你半天时间,你也早些回吧。”

柳玥“哎”了一声,关上房门退步离开。

人如鸟散,空荡的房间中,只剩下窦淑琴和还在昏迷中的冯靖。望着地面上还泛着鲜红的“鬼血”,窦淑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体会到绝望和无助。她一个人风风雨雨几十年,把四个儿女拉扯成家,虽然她心里也期盼可以一家团圆,可一个“忙”字,已让她连续多年没吃上一口团圆饭。窦淑琴知道生活不易,不能强求儿女都在身边,只要能和孙子相依为命,所有的苦,她都能吃,所有的累,她都能受。可现在,孙子病了,天也塌了。她想给小儿子打个电话,可这闹鬼之事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而且从福建赶回云汐,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就算是现在赶回来,怕也是来不及。

窦淑琴把孙子安顿好,趁着天亮,她又急步朝卫生院赶去。去之前,她拿定了主意,如果再吃两天药还不顶用,那就只能按照张大仙说的办。从楚王村到卫生院需步行十余里,一路上全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走起来相当费劲儿,窦淑琴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如此时走时停,刚好赶在卫生院下班前买到了药。

有了药,她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大半,返程的步履也比来时轻盈了许多,可就在她踏进楚王村的边界时,一首童谣传进了她的耳朵,这首童谣叫《马兰花》,村里的孩童都会唱,但窦淑琴此时听到的却是没有一点儿韵调的曲子。那费力的唱腔,让窦淑琴立马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她是村里公认的苦命娃,冯瘸子的外孙女单娟。

自打冯瘸子去世,他的二婚老婆邵芬便成了一家之主,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邵芬的儿媳妇范芳,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泼妇。单娟天生智障,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不用想都知道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单娟每天渴了就跑到沟边喝凉水,饿了要么去村民家讨要,要么就去田里生吃蔬菜瓜果。邵芬一家对她从来是不闻不问,不管死也好,活也好,仿佛就当这个人不存在。单娟最喜欢唱的一首歌就是《马兰花》,虽然只能勉强唱个开头,但每每唱出,她都能高兴好一会儿。那时的人都不富裕,尽管有很多村民都同情她的遭遇,可清官难断家务事,面对如此复杂的家庭,也没人愿意去蹚这个浑水。

记得有一次,村主任曾劝过邵芬:“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们一家老小吃着冯瘸子的份子钱,给他外孙女留一口又能咋的,难不成能掉块肉?”

没想到邵芬没开口,范芳带头踢开了村委会的大门,她阴阳怪气地说:“哟,咱们村主任真是长本事了,你哪只眼看见我没给单娟饭吃了,您这无缘无故把屎盆子往咱们家头上盖,是不是嫌咱们一家是外来户,好欺负?今天父老乡亲都在,这件事我只说一遍:我们家的事,以后都给我少议论!谁要是觉得单娟可怜,谁领回家养去,我没一点儿意见!好话谁都会说,只要今天谁敢开这个口,我明天就让单娟到谁家门口待着去!”被范芳这么一闹,村主任也被弄得颜面扫地,从那以后,单娟的事再也无人过问。

窦淑琴寻着声音走了几步,看到单娟正蹲在水塘边发呆。窦淑琴上前叮嘱了几句便继续赶路。可她没走几步,一声惨叫从身后传来,她回头一看,单娟的身体已在水塘中时上时下。

水塘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四周没个人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窦淑琴情急之中,从地里薅了几根高粱秆攥在手心中。

“娟子,听奶奶的话,抓住高粱秆,我拉你上来。”她趴在地上,用尽全力把高粱秆伸向塘中心。

“咕噜,咕噜……”单娟似乎听懂了窦淑琴的话,双手死死地攥住。

窦淑琴见单娟的身体还在一上一下,救人心切的她,使劲儿将高粱秆往回拉。可就在回拉的一瞬间,单娟双手一打滑,再次沉入了水塘中。

“快来人啊,救人啊!”窦淑琴拼命地嘶喊,但没有换来一丝回应。

她折回高粱地,又拔了一些更长的高粱秆,然而当她再次折回时,单娟却超出了她的施救范围。

窦淑琴无助地蹲在岸边,单娟的呼救声越来越小,在绝望之际,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四个字:“以命换命”。想想自己的孙儿还在被厉鬼缠身,她突然间放弃了继续施救的念头。此刻的窦淑琴,内心毫无波澜,她冷冷地望着水塘中的单娟,心里竟多了一丝期盼,她盼望那盘踞在孙儿身上的厉鬼能赶紧过来以命换命。不久后,水面恢复平静,平静到看不见一圈涟漪,窦淑琴将岸边的高粱秆清理干净,独自回到了家中。

夜幕还未低垂,村里的大喇叭便播报了“单娟溺水而亡”的消息,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乎全村的人都前去帮忙,唯独窦淑琴躲在家中闭门不见。她如中邪般守在孙子身边,嘴里不停地念叨四个字:“以命换命。”

3天后,单娟下葬,窦淑琴本以为孙子的病会被根治,可她哪里料到,冯靖的病再次发作,这次发病的症状,甚至比之前还要恐怖许多。

柳玥见状,也是吓了一跳:“窦大姐,可不能耽误了,赶紧按照大仙说的做,送到县医院的太平间吧!”

事已至此,她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冯靖被紧急送往50里开外的县第一人民医院。和别的病人家属不同,窦淑琴一进门就要找太平间,虽然那时候“医闹”还没有现在这么极端,但医院也不想找虱子在自己头上挠,窦淑琴奇怪的举动,被门口的保安汇报给了医院的高层。

医院领导问明缘由后,将冯靖送进了急诊病房,后经医生诊断,冯靖患上的是轻微性脑癫痫,这种病很常见,多为孩童时期大脑发育不良所致,好在冯靖的病情并不严重,只能划入“轻微”的范畴。住院观察两天后,医生开了一瓶价值10元钱的药,便让窦淑琴带着孙子回了家。

对症下药后的冯靖终于恢复了血色。然而孙子的痊愈,并没有让窦淑琴感到喜悦,相反她的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现在就算是再无知,也知道了“以命换命”是个骗局。令她难以释怀的是,在这个骗局背后,却真的牺牲了一个人的性命。窦淑琴一直在想,如果她当时没有袖手旁观,兴许就能救单娟一命。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心地单纯而善良,这种用生命陪葬的负罪感,对她来说是这辈子最大的煎熬。从那天起,窦淑琴突然沉默了,变得不愿说话,无人时去单娟坟前赔罪,成了她和单娟之间不能说的秘密。

二十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许是癫痫的刺激让大脑有了二次发育,冯靖痊愈之后,脑子突然变得灵光许多,原本学习成绩一般的他,不知怎的,名次猛然就上去一大截。冯靖就读的学校叫孔融乡第一中心小学,那里是周围村落适龄儿童念书的唯一去处。

在楚王村,和冯靖同一年上学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邵芬的孙子葛亮,另外一个是村主任的孙女冯芷萱。楚王村是矿村,每家每户都能按月领到份子钱,村主任作为最后一道“过滤网”,收入要比普通村民高得多。冯芷萱是村主任的亲孙女,有了钱自然舍得给她花,所以她的穿衣打扮和许多农村丫头相比洋气不少。

人长得漂亮,穿着又时尚,冯芷萱在学校走到哪里都能引来同学的注目。作为同村伙伴的葛亮,为了防止冯芷萱“吃亏”,主动担任起了“护花使者”的职责。不管冯芷萱在哪里,葛亮永远像个保镖一样,始终保持和她一米的距离。只要冯芷萱稍有不悦,葛亮便会一个箭步冲上前,帮她扫除障碍。

相比葛亮,冯靖就是个闷葫芦,3人每天组队回家时,他经常是低头不语,心事重重。并不是冯芷萱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恰恰相反,他也很想像葛亮那样,有事没事就围在冯芷萱身边。言情小说上有这么一句话,大多数人对待爱情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默默喜欢,另外一种就是放手去爱。冯靖和葛亮恰好就属于这两个极端。从小到大,葛亮对冯芷萱的追求如同似火的骄阳,而冯靖则一直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情意。

从小学时的懵懂,到初中时的青涩,再到高中时的蠢蠢欲动,3人间的情感,因为葛亮的冲动,那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那是高一下半学期的一天夜晚,冯芷萱和冯靖相对而立,站在校园的操场之上。

“葛亮向我表白了。”

冯芷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冯靖心中激起了万道波澜,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天不想着能牵着冯芷萱的手,一起闻着花香,一起走进日落,但这也仅仅停留在“想”的层面上,他从来不敢像葛亮那样随意宣泄自己的情感。那天的夜很黑,他看不清冯芷萱的表情,若不是风儿卷起的草根时不时地擦过他的脸颊,他甚至都觉得这就是一场梦。冯靖沉默良久,开口回了一句:“哦,他不是经常向你表白吗?”

“不,不一样。”冯芷萱说话时的语气带着些焦急,“我能感觉到,这次他是认真的!”

“认……认真的?”冯靖仔细品味着这三个字的意思,“他……他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不重要,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冯芷萱急转的话锋,让冯靖有些措手不及:“我的想法?我的什么想法?”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我……”

“冯靖,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你敢说从小到大你没喜欢过我?你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儿被别人追走?如果我真的跟葛亮在一起,难道你就不会后悔?你敢说……”

冯芷萱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把她拽了过去,黑暗的那一边,是一个男人的臂膀。“别说了,我喜欢你!”那个男人回答得铿锵有力。

“冯靖你……”冯芷萱微红着脸,有些忸怩地趴在男人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冯靖的感情像是开闸的洪水,再也抵挡不住,他用力把冯芷萱搂在怀中:“芷萱,从小我就喜欢你,你几乎占据了我的心,我不善于表达,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对你说,我以后永远都不想离开你,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这段琼瑶式的对白,通用于那个年代的所有校园情侣,冯芷萱从未想过,一直沉默寡言的冯靖,竟然也有这么浪漫的一面。

对于葛亮与冯靖的情感,冯芷萱也不是一成不变。在小学时期,葛亮像是一个大哥哥,处处为她着想,只要葛亮在身边,冯芷萱每天都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而那时候,她对冯靖的感情也仅仅是停留在玩伴的层面。到了初中,葛亮顽劣的性格逐渐加剧,对比之下,冯靖的成熟稳重开始更得人心,当看到葛亮经常为了自己打架斗殴时,冯芷萱心里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有了一种抵触的情绪。

葛亮骨子里始终认为,刀疤是男人最荣耀的见证;可冯靖却认为,一个成功男人的标志是学识和涵养,说话句句爆粗口,绝对不是冯芷萱想要的样子。观念的不同,让两人变得越来越不一样。受电视剧的影响,冯芷萱心中幻想的青葱岁月绝不是和一帮小混混待在一起。从那时起,帅气、稳重的冯靖悄悄地钻入了冯芷萱的内心,也许是距离产生美,冯靖越是表现得不远不近,冯芷萱的心中对他的好感便越是增加几分。

皎洁的月光下,两人紧紧相拥,美好的画面定格之后,两人私下有了个约定,那就是把这段情感暂时藏在心里,他们要把爱情带到一个自由的地方——大学。

二十一

在感情确立之前,冯靖对葛亮的搅扰没有太过在意;可如今他和冯芷萱已私订终身,而这时葛亮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冯靖当然就不愿意了。于是每当葛亮调侃冯芷萱时,冯靖不再像以前一样沉默寡言,从开始的言语冲突,到后来的肢体碰撞,使得葛亮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认识了一个假的冯靖。

逐渐激化的矛盾,被冯芷萱一次次化解:“葛亮的成绩也就上到高中毕业,等我们两个都考上大学,自然就断了联系,如果选择现在公开我们的关系,以他的脾气,咱俩的学业都得被他耽误。你就先忍忍,葛亮再怎么着,最多也就是嘴巴欠一些,他又不敢真对我怎么样。”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在感情方面,人都是自私的,冯靖表面隐忍,其实心内始终被一团怒火炙烤得难以忍受。

带着这种愤怒,冯靖终于忍到了高考。成绩下来后,如他所愿,他和冯芷萱双双考入了省城的大学。看着只考了100多分的葛亮,冯靖再也没有顾及对方的感受,他当着葛亮的面,将冯芷萱拥入怀里。

心情原本就低落的葛亮,先是一愣,然后一把将冯靖拉开:“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他突然爆发的咆哮,引来了众多学生的围观。

冯靖这次没有装怂,他不紧不慢地将分数条收起,然后反手一拳打在葛亮的脸上:“现在所有的同学都在,葛亮,我告诉你,两年前,芷萱就已经是我的女朋友,我忍了你两年!”

葛亮捂着脸颊,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冯芷萱,直到他发现冯芷萱不敢与他正视时,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冯靖,我要杀了你!”葛亮痛得撕心裂肺,他失心风般地扑向对方。

“打架了,打架了!”围观学生的呼救声,引来了老师和学校的保安。

“葛亮,怎么又是你!”训导主任的一个“又”字,很自然地把天平偏向了冯靖一方。

“冯靖,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在一群学生的拉扯中,葛亮依旧拼尽全力要冲到冯靖身边。

“给我把葛亮抓起来,通知他家长,还反了你了!”几名保安听言迅速将葛亮拿下,这场风波在学校的强压下宣告结束。

二十二

走出校园的冯芷萱有些生气:“你刚才为什么这样做?”

冯靖义正词严:“该来的总归要来,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一次性说清楚,等他缓过劲儿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冯芷萱本以为刚才的举动是冯靖意气用事,但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式。在学校公开,还有师生可以拉架,如果是在家里,保不齐葛亮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到那时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轻易收场。想通了的冯芷萱,怒气完全消散不说,还对冯靖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晚上7点,校园中已看不见一个人影,葛亮被下班的保安赶出校门。从小学到高中,冯芷萱一直在他心中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他有时甚至觉得,这份爱不能用任何东西去衡量,包括生命。可就在今天,这份爱被一个潜伏在他身边的“小偷”给无情地夺走,而且夺得那么彻底。

“活着真没意思。”葛亮从街边买了一瓶杀虫剂,做好了轻生的准备。

晚上,葛亮独自一人跑到了冯芷萱家门前,他拧开杀虫剂,带着哭腔喊道:“芷萱,这辈子你我没有缘分,我们来世再见!”话一说完,他就将一瓶杀虫剂一饮而尽。

巧的是,那天夜里冯芷萱的亲戚为了庆祝她考上大学,都在她家聚餐,葛亮这么一喊,院子中的亲戚鱼贯而出,当众人看到葛亮手中的农药瓶时,其中一位当过医生的亲戚连忙大喊:“快去拿水管,给孩子洗胃!”好在救治及时,农药刚喝进去就得到了稀释,葛亮在医院住了一周后,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

二十三

葛亮这么做,并不是幼稚地想以此去换回冯芷萱的芳心,他喝下农药那一刻,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可葛亮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博得冯芷萱的同情,反而让她厌恶至极。

他清醒后,冯芷萱丢给他一句话:“一个敢拿生命当儿戏的人,有谁敢托付终身?”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葛亮彻底被点醒,看着坐在床边哭成泪人的父母和奶奶,他用手在床单上写下当时最流行的两个字:“葬爱”。

两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冯靖和冯芷萱如愿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冯靖考入了湾南省工业大学,冯芷萱进入的则是外国语学院。两所大学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公里。

大一的生活平静而又惬意,两人几乎每个周末都能待在一起。可到了大二,繁重的学习任务开始让两人聚少离多。为了增加实践经验,冯芷萱业余时间还兼职给公司做翻译。冯靖痴迷于军事,加入了国防生社团,闲暇之余他喜欢做一些模型参加展览。两人在忙碌而充实的大学生活中走到了大四。而面临毕业的两人,也在此时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冯靖走出校门便接到了云汐市某工厂的用工合同,但冯芷萱纠结的是,若回到云汐这种四线小城,她的一身本领压根儿就找不到用武之地,她投出的简历无不是向北、上、广、深这些一线城市的。而冯靖深知,像他这种没有钱、没有背景的青年,在大城市绝对是举步维艰。冯靖要留,冯芷萱要走,两人在争论不休后,最终选择“暂时”分道扬镳,冯芷萱去上海外企任职,冯靖则回到云汐学以致用。

分开时,冯靖的想法很简单,他想借此机会,把自己学到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只要把这行摸个透,有了十足的经验,那也就等于有了在上海立足的基础。

冯芷萱所在的公司有多名翻译,按照陪同级别,分为高、中、低3个等级。高级翻译只服务企业高管,中级翻译服务中层领导,而刚刚应聘的低级翻译,服务的对象只是普通客户。公司有严格的规定,除非总经理同意,级别不同的翻译绝对不能超出自己的职责范围。

冯芷萱作为最低级的翻译,每天都要加班很久给客户核对合同,可谁曾想,也正是因此,冯芷萱抓住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天晚上,冯芷萱一直忙到凌晨,就在她刚要离开时,公司的一把手邵总着急忙慌地走进了办公大楼。

“哎,你!”邵总看了一眼冯芷萱胸前还未来得及摘掉的胸牌,“你是我们公司的翻译?”

邵总虽然只有40岁出头,却是这家企业的核心领导,冯芷萱进公司这么久,也只是在视频会议上见过几次,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是的邵总!”

“着急回去有事?”

“也没事,就是刚下班。”

“这么晚?”

“嗯,加了个班。”

邵总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万国手表:“来不及了,这样,方不方便跟我去三亚出个差,我有个紧急会议要在明天早上7点钟召开。”

冯芷萱没有犹豫,直接回了句:“没问题!”

此次三亚的行程一共5天,结束之后,她又跟着邵总飞了一趟北京,前后十多天的相处,冯芷萱的努力参会人员全部看在眼里。半年后,冯芷萱被破格提升为公司的高级翻译,贴身陪同邵总出行。

见惯了大世面的冯芷萱,开始对冯靖逐渐疏远,从原来的一天一个电话,到后来几乎没有电话,仅用了一年。

冯靖是个聪明人,虽然这一年多他也在拼命地努力,可骑电动车的他,哪儿能追上坐飞机的冯芷萱。虽然没了联系,但冯靖依然不敢把“分手”说出口。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可他还是不愿意接受现实。为了不让自己过多地回忆过去,冯靖把所有的休闲时间都放在了制作军事模型上。

日子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一天夜里,冯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边母亲已泣不成声,在冯靖的逼问下,母亲才告诉他实情,就在两天前,他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为了省钱,父亲拒绝治疗。

挂断电话,冯靖发疯似的在出租屋内找寻所有值钱的东西。“31000元”,这是他竭尽全力拼凑的全部财产。可这些钱对癌症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冯靖作为家人的骄傲,他是那么无助,“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去死”,这个现实太过残酷。缺乏药物和化疗,他的父亲没有挺过年关。父亲的死,对冯靖打击很大,他曾经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到头来,他还是被命运无情地蹂躏。

二十四

窦淑琴在生小儿子时,由于难产险些一命呜呼。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倍感珍惜。窦淑琴打小就对这个老疙瘩很是溺爱,再加上他圆了自己抱孙子的梦想,小儿子在她的心中更是无可替代。“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只是一句话,但在窦淑琴心里,她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自从十几年前眼睁睁看着单娟溺死后,窦淑琴就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内发呆,心中那种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就像是越聚越多的白蚁,在不停啃食着她的内心。

心中的苦楚无法排解,让原本积劳成疾的她,身体每况愈下,而小儿子的死,几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73岁是道坎儿,窦淑琴在这道坎儿上遭遇重创,有了轻生的念头。

像窦淑琴这把年纪的人,最讲究因果报应。单娟的死对她来说,算是这辈子造的孽,若是无法化解,怕是下辈子会给后代带来灾祸。退一万步来说,窦淑琴离开人世之前,最起码要对冯瘸子祖孙二人有个说法。思来想去,她只能去找冯瘸子的再婚媳妇邵芬。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邵芬和冯瘸子的婚姻关系一团糟,但他们仍是共枕夫妻。单娟的死是他们的家事,窦淑琴要想赎罪,必须得到邵芬一家的原谅。这样一来,就算到了下面冯瘸子怪罪,她也算是有了一个态度。

邵芬一家人的秉性,窦淑琴再了解不过,单凭一张嘴,要想得到他们的原谅,简直比登天还难。邵芬贪财,全村皆知,窦淑琴也清楚,这件事除了用钱,其他的一切都不顶用。

她还的是人命债,如果用钱去衡量,那将是笔很大的数目,可窦淑琴这辈子,手中压根儿就没有几张大钱,她唯独有的,就是村里拆迁留下的那栋回迁房。

当初房子刚分下来时,窦淑琴执意要将房子挂在冯靖名下,可冯靖总以“那是奶奶的养老地”为借口,不肯接受。孙子如此懂事,让她很欣慰。窦淑琴一手将冯靖拉扯长大,其中血浓于水的亲情不能言表,自己做这么大的决定,可以隐瞒任何人,唯独孙子不行。

每周六,冯靖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大伯家探望奶奶,这天,窦淑琴见屋内没人,她把冯靖拉到了身边:“靖儿,今天奶奶有件事和你说。”

“奶奶,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孙子都听你的。”

自从父亲去世后,冯靖是眼睁睁地看着奶奶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从小到大,在他的记忆里,到处都充斥着奶奶的身影,他与奶奶的亲情,甚至远大于父母,所以冯靖向来对奶奶言听计从。

窦淑琴侧卧于床,只顾叹息,却不知从何说起。

冯靖看出奶奶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他起身将房门关实:“奶奶,门关好了,你说吧。”

窦淑琴嘴角挂着微笑,摸了摸冯靖的额头:“我孙子长大了,有出息了,奶奶看着那叫一个高兴。”说到这儿,窦淑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奶奶怕是没有几天活头了。”

“奶奶,你说什么呢,你不是跟我说,你还要抱重孙子呢嘛!”

窦淑琴挤出一丝笑容:“对,我孙子说得对,我还要抱重孙子呢。”

冯靖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奶奶意非如此,他问:“奶奶,你今天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窦淑琴收起笑容:“我想把居仁社区的回迁房送给你那个同学,葛亮一家。”

“奶奶你说什么?”冯靖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窦淑琴加重了语气:“我想把我那套回迁房,送给以前跟咱们同村的邵芬,也就是你同学葛亮的奶奶。”

“为什么?我们两家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干吗要把房子给他们?奶奶,你是糊涂了吧?”

窦淑琴摇摇头:“你不知道,我欠他们家一条命啊。”

冯靖听言,心中一惊:“一条命?什么一条命?”

“葛亮的姐姐单娟,你还有印象吗?”

“知道,有些傻傻的,从小葛亮就喜欢欺负她,后来听村里的玩伴说,她去水塘喝水,结果掉进塘里给淹死了。”

“唉!”窦淑琴酝酿许久,把压在心中十几年的秘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窦淑琴本身就心存愧疚,在说到单娟落水之时,她只是一再强调自己没有施救,而完全忽略了当时的情况已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奶奶的经历在现在看来,简直荒唐至极。可冯靖心里清楚,若不是因为自己,奶奶也不会背上这么沉重的枷锁。只要能解开奶奶的心结,一套房子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冯靖当即决定,一定要陪着奶奶勇敢地面对这件事。

二十五

冯靖与葛亮虽然五六年没有联系,但要找到他家的住址也并非难事。因为冯芷萱,葛亮曾与他有过一些不快,然而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冯靖也就没有把当年的事放在心上。

又是一个周末,冯靖带着奶奶敲开了邵芬家的大门。看着冯靖手中提着的礼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客厅中,冯靖和窦淑琴坐在沙发上,邵芬、范芳、葛明远、葛亮一家四口搬着板凳坐在对面。

“我妈把我喊醒,我当是谁来了呢,乖乖,原来是咱们村第一大才子冯靖啊,久仰久仰。”葛亮率先开了口。

冯靖何尝听不出对方在嘲讽他,因为今天是带奶奶来负荆请罪,所以他只能尴尬地赔笑:“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葛亮把手举在半空中:“别,我受不起,人家都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是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到你和冯芷萱能勾搭上。”

葛亮说话期间,他们家人没有一人敢吱声,从他穿金戴银的打扮看,想必这些年混得还不错,指望葛亮父母救场看来希望渺茫,冯靖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我和冯芷萱已经没关系了。事情都过去了。”

冯靖原本以为说出这话,会让葛亮的怒火消失一些,可谁知,葛亮一把将冯靖拽出了门外:“你把芷萱怎么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屋内的其他人也是一惊,窦淑琴刚想起身拉架,却被邵芬按在了沙发上:“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咱们大人就别跟着掺和了。”

屋内的气氛因这句话得以平静,然而屋外却已剑拔弩张:“冯靖,你是个男人,就告诉我,你把芷萱怎么了?!”葛亮始终不依不饶。

虽然冯芷萱和冯靖几乎没了联系,但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分手,葛亮如此大的举动,让冯靖难免会有些醋意:“这么多年,你还在乎她?”

“如果不是你横刀夺爱,我现在可能早就和芷萱结婚了!”葛亮双手拽住冯靖的衣领,两人近在咫尺,“别以为读了大学就了不起了,现在大学生吃不上饭的一抓一大把,我葛亮一天大学没上过,现在身价百万,有车有房,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你这身行头,最多不过200元!哦,我终于知道芷萱为什么离开你了,瞧你这副穷酸样,怎么可能养得起芷萱?!”

葛亮的话,戳中了冯靖的痛处,他脸色一变:“不要欺人太甚,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葛亮毫不示弱:“你既然没有能力,为什么要从我身边夺走她?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命!”冯靖的这句话虽是说给葛亮听的,但同时也是在告诫自己。

葛亮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我这辈子跟你没完!”然后转身上了3层。

“都消消气,消消气。”出来拉架的是葛亮的母亲范芳,她是村里第一大难缠户。

冯靖打小就比葛亮要稳重许多,他快速地调整了心情,回了句:“没事范婶,葛亮之前跟我有些误会,也没多大的事。”

“没多大事就好。”范芳将冯靖送来的礼品拎进屋,接着又把冯靖重新拉到沙发上坐稳,“你和你奶奶今天来家里,究竟是什么事?”

既然风波已过,冯靖便代奶奶将这些年的封尘往事娓娓道来。

事情说完,范芳一把将冯靖和窦淑琴从沙发上拽起,她右手指着窦淑琴大声喊道:“姓窦的,你这个老不死的心怎么这么狠,你竟然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家的娟儿淹死,我家娟儿呀,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你是枉死的啊,你死得冤啊……”

听到范芳当面辱骂自己的奶奶,冯靖有些不悦:“范婶,你也不用表现得那么难过,单娟当年在你家过得怎么样,村里人都有目共睹,我奶当时没有及时施救,是存在私心,可她这十多年来过得也很煎熬,这件事如果我奶不说,绝对不会有第二人知道,既然说了,我们也是诚心实意来道歉,你也没有必要借题发挥,咄咄逼人!”

“冯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告诉你,我们家娟儿是枉死的,就算你奶不说,她死后娟儿也不可能放过她,你奶表面上是来赔罪,说白了还是怕死后下油锅!”

“行了!”冯靖大声地喝止了喋喋不休的争吵,“范婶,来之前我们已经商议过了,如果我奶能得到你们的原谅,她的那套回迁房就归你们了,今天这种情况,不适合大家心平气和地谈,你们要是想好了,我们下周再来!”

二十六

今天发生的种种,让冯靖对葛亮一家充满了厌恶,他从未想过,人竟然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若不是要解开奶奶的心结,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和这一家有任何交集。

一周时间还未到,范芳就带话给窦淑琴,希望面谈此事。于是冯靖不得不请假带着奶奶再次前往。

“窦奶,你说你亲眼看着我姐被淹死,我觉得不太合理。”这次主持局面的是葛亮。

“葛亮,你什么意思?”冯靖何尝看不出,对方又想故意刁难。

“上次来的时候,我在楼上听音乐,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走后,我母亲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我有一个地方想不通。”

“什么地方?”

“见死不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窦奶愿意送一套房子来弥补罪过,这礼是不是有些大了?”

冯靖脸色阴沉,等待着弦外之音。

葛亮走到窦淑琴身边,小声问道:“窦奶,你实话告诉我,你当年为了救你的宝贝孙子,是不是故意把我姐推下了塘,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淹死?”

葛亮此言一出,窦淑琴突然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你们可不能这么冤枉我,我当时真的是尽力了,我要是故意把娟子推下塘,我不得好死!”

窦淑琴已经70多岁,就这么跪在地上无一人搀扶,此情此景,让冯靖的心都拧在了一起,他红着眼睛,把窦淑琴从冰冷的地面上拽起:“奶奶,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

“葛亮!”冯靖怒睁双眼,“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若是我奶有个三长两短,我会用你们一家的命陪葬!”

“好了,不要吵了!”葛亮刚想爆发,被范芳一把拉住。葛亮是范芳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葛亮故意激怒冯靖的说辞,再说,就算是窦淑琴故意把单娟推下水,这么多年了,还找谁查去?现如今搞到房子最重要。范芳担心,如果把对方搞毛了,万一下次对方不来了,这房子还怎么要得到?挖苦的话,等拿到房子以后再说也不迟。

于是范芳好言劝和:“都少说两句,冯靖,我们这次找你们祖孙,是本着解决事情的态度来谈的,对于你上次说把回迁房给我们的事,我们全家在一起议了一下,既然你们态度这么诚恳,那就给我们立个字据,回迁房没有房产证,有了字据,我们心里也有了数不是。”听母亲这么一说,葛亮不再言语。邵芬和葛明远在家中没有地位,他们自然也不会出声。

屋内重归平静,冯靖将奶奶扶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行,我给你立个字据,但你也要给我们写个谅解书。”

范芳笑得花枝乱颤:“行行行,就按照你说的办!”

二十七

回到家中,冯靖将谅解书放在床边:“奶奶,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想了。”

窦淑琴把那张a4纸紧紧地握在手里,欣慰地点点头:“靖儿,压在奶奶心口这块石头没了,没了。”

“奶奶,你睡吧,我还要回去上班。”

就在冯靖刚要起身之时,窦淑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冯靖从未感觉奶奶的手掌如此有力,他疑惑地问道:“奶奶,怎么了?”

窦淑琴的双目饱含深情:“没有,奶奶就是想再看你一眼。”

冯靖微微一笑:“等周末我就回来陪你,过两年,一定让你抱上重孙子。”

“哎,好,我孙儿最乖了。”窦淑琴笑着松开了手。

奶奶的事情完美解决,冯靖以后终于可以摆脱葛亮一家,可谁承想,事情远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那个周五,冯靖突然接到大伯的电话,得知奶奶喝了农药,正在医院抢救。挂断电话的冯靖,失心风般地跑到医院,医生告诉他,窦淑琴喝下的是百草枯,基本没有救治的可能。当天下午6点,窦淑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奶奶的轻生,让冯靖失去了理智,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源于葛亮一家的羞辱。从医院把遗体送回家的当晚,冯靖将那把磨了无数遍的三棱军刺握在手中,准备与葛亮一家同归于尽。凌晨,当他站在葛亮家院外时,愤怒最终还是被理智战胜。倒不是因为冯靖怕死,只是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放下。

按照当地风俗,停尸3天下葬时,前来吊唁的亲朋全部要上山拜祭。

冯靖大伯按照老人的遗嘱,将葛亮一家敬如上宾,招待于包间之内,由冯靖代为招呼。农村讲究“老丧并喜”,不管老者如何归去,只要过了73岁,那就要请草台班子搭台演戏,这种民间艺术颇得中老年人喜爱,但像冯靖这样的年轻人却怎么都欣赏不来。

丧宴过后,所有亲朋全都聚拢在舞台之前,包间内只剩下微醺的葛亮和悲伤的冯靖。

“一个杀人犯,还请草台班子。”葛亮冷哼的一句话,让冯靖拍案而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葛亮白了冯靖一眼:“怎么,想打架?别看我今天喝了两杯,但你照样不是我的对手!”

葬礼上到处都是远道而来的亲戚,若在这里发生争执,冯靖不敢保证葛亮不会乱说,于是他强忍着怒气:“葛亮,你敢不敢跟我去坟地,有种你当着我奶的面说!”

葛亮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有什么不敢?”

两人闪出人群,嘈杂的唢呐声也随着两人远去的脚步变得安静。

“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冯靖在奶奶的墓碑前停下脚步。

葛亮早就想和冯靖干一架来发泄多年的积怨,面对冯靖的质问他也懒得回答。

葛亮不紧不慢地脱掉上衣、拽掉坠物:“少废话,咱俩今天必须分个输赢!”

都到了这个时候,冯靖自然也不会装孬,他也脱掉上衣,拉开了架势。

葛亮从小就以打架为傲,实战经验比冯靖强太多,两人交战不到20分钟,冯靖便被打倒在地。

葛亮一脚踩在冯靖的头上:“来,让你这个杀人犯奶奶看看,看看你有多废物!要钱钱没有,要力力不行,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要杀了你!”冯靖脸贴着地面,死命地挣扎。

葛亮朝地面啐了一口唾沫:“杀我?你是不是在搞笑,你有本事先从地上爬起来再说!”

月光下,窦淑琴面带微笑的黑白照片映入冯靖的瞳孔,那种笑容,让冯靖想到了两个字:“解脱”。因为他没本事,所以冯芷萱离他而去;因为他没钱,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癌症折磨致死;因为他没保护好奶奶,所以奶奶选择了轻生。有句话葛亮说得没错,他活着确实没有什么意思。

“奶奶,你把这辈子都给了孙儿,孙儿绝对不会让你死后再背负骂名!”

见冯靖趴在地上不言语,葛亮捡起上衣往肩膀上一搭,哼着小曲走下山去。待他走远后,冯靖手心一翻,一串钥匙被他握在手中。

在冯靖的租住处有一个房间,在那里他能用金属做成任何东西,仿造几把钥匙自然也不在话下。为了不打草惊蛇,冯靖把钥匙配好后,又连夜将原配钥匙扔到了墓地,果不其然,葛亮第二天一早便返回山上捡走了钥匙。有了钥匙,冯靖开始了复仇计划,经过了多天的观察,他终于等到了动手的最佳时机。

那天晚上,冯靖用了两个小时,结束了所有恩怨,当葛亮家的房门被他重新关闭的那一刻,他内心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质问:“这么做,是否值得?”

这个问题冯靖无法回答,从小到大,他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感受过父爱、母爱,作为留守儿童的他,是奶奶将他一手拉扯长大的,所以不管值不值得,这件事也必须有一个交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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