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桥镇正式开战的前一日,军队安排镇上的百姓们躲进镇后的山谷中。
有些老人家不肯走,要死在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家里。也有些人不肯走,要在自己的小院里晒太阳。
谢翎送别家人时,谢夫人红着眼角,只嘱咐他,无论如何,他们一切都会好。反而是他那个参了别人一辈子的爹慌了神,握着他的手说,你可一定要活着啊。谢翎点点头,那边身子沉重的大嫂由丫头扶着过来,又哭道:小叔千万保重,来年还要你抱着小侄子抓周呢。谢翎依旧笑着点头。
看着谢家一百多口的车队融入了镇上躲兵祸的人蛇长队中,谢翎转身去了那个不肯走的人的小院。
是个难得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他与卖伞郎晒了半日的太阳,说了不少话,每一句都是告别的话。
“伞哥儿,对不住了,家快守不住了。”
“小人知道。”
“下一世,我还来九十九桥镇,把家夺回来。”
“那小人等你。”
“下一世,你做姑娘吧。"
“那小人要做个什么样的姑娘?四处卖伞的姑娘,还是官家养在深闺的姑娘?”
“……”谢翎想了想,竟想不出什么样的姑娘好,“是你就好。”
“好。”
谢翎看着卖伞郎那少年妍丽的眉眼,想着来世做姑娘也定然是个漂亮的姑娘,他也不亏。
下午落了一阵细雨,入夜后,皎洁的银盘又挂在当空,月辉如潮水般铺了一地。
二人如寻常夫妻般吃了晚饭,卖伞郎突然说:“我伺候你洗个澡吧。”
谢翎哑然,看他忙碌地烧了热水,一桶桶地将水提到并蒂莲花的屏风后,水汽氤氲中,莫名的潮湿香气散开来。卖伞郎去找了干丝瓜瓢来,挽高了袖子,小臂如一截鲜嫩藕,谢翎心中一跳,转头不敢再看。
卖伞郎的脸被热气熏得红艳艳的,正待给他散下头发,却看到旁边的衣裳堆里,有个小小的木雕。他拿上手,细致地看着,虽只有巴掌大,却是按照真人比例去雕就,容貌也细致,真当是栩栩如生。想来是平日里经常拿来摩挲把玩的缘故,木头中的油脂沁出,整个小木雕入手柔润,木香四溢。
谢翎见背后没了动静,一回头,看卖伞郎拿着那小木雕把玩,铁血的将军也有几分被拆穿的不自然。
“咳!军中枯燥……军中枯燥……”
卖伞郎低眉一笑,解了他的头发,抹了皂角,轻轻揉搓。洗干净了他的头发,又仔细地给他擦了背,谢翎在这轻柔的揉搓中慢慢打起了瞌睡。直到感觉到木桶中的水“哗啦”的一声猛地溢出来,狭小的木桶中顿时拥挤不堪,他怀里坐了个人,双手一拢,满怀软玉温香。
这下谢翎再傻都觉出了不对劲,他睁开眼,面前水中起伏着的是少女才有的身形,胸前微微起伏的沟壑,仙鹤般雪白的颈子,沉静的不知羞涩为何物的眼。
“你……你是……”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卖伞郎微微一笑,苦涩道:“我是做伞的手艺人,姓赵,家中小院里种了母亲喜爱的木槿花,单名一个槿字。家族有训,传男不传女。我父亲有心传给我,于是瞒下了族人,将我当男孩儿养。”
“……”
“我不是男子,却必须是男子,不施粉黛,不|穿罗裙,不得出嫁。”
“……”
“可今日我想跟你做一次寻常夫妻。”
谢翎久久地不能回神,眼前是他心意相通的伞哥儿,不能倾诉爱意的爱人,仿似灼若芙蕖出绿波的洛神,一时间痴了,又心中大痛。
谢翎怔道:“没有八抬大轿,三媒六聘。”
那英气的少女却有着堪比男子的胸怀,笑道:“无妨。”
“明日我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也无妨。”
“我……”
少女的藕臂藤条般柔柔地缠上去,款款相就,带着叹息:“你这人……啰嗦得很呐。”
外面清风明月,屋中鸳鸯成双。
三生石上,简衔羽如同被烫到一般收回手,耳根发红,大惊失色地看向卖伞郎。众人都看向卖伞郎,而卖伞郎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眼中更是一种谜般的茫然。
简衔羽惊讶道:“你是姑娘?”
卖伞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