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团圆(1 / 2)

旧梦1937 沉鱼藻 3306 字 1个月前

三年。

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战争仍在继续,但已有了偃旗息鼓的苗头,前一年的冬天里,国民政府对华北全境几乎都已失去掌控,明宇和大姐夫都说,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战争结束后,恐怕将会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

越来越多的国民党将领被共产党策反,景明琛曾经私下里问小三子,他的长官可曾有投诚共产党的打算,小三子只是摇头,景明琛悄悄问他做什么打算,他也只是摇头。

三年裡,景太太和大姐明琅不是没有给景明琛介绍过别的对象,但是都被景明琛一一拒绝。

“曾经我和蒋先生有一个七年之约,他完成了。既然他完成了这个七年之约,我就应该信守诺言还他一生。无论他在或不在,我这一生已经许给他了,再不会给第二个人。”

三年裡,连从文都长大了,他和学校里的女同学谈了恋爱,两个人想要结婚,跑来征求景明琛的意见,景明琛微笑看着这一对年轻人:“结婚是好事情呀,但前提是,你们对对方有足够的了解。”

从文的小女朋友天真无邪地问:“怎么样才算有足够的了解?”

景明琛笑着回答她:“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牵手,中间应该至少隔着一整个夏天。”

民国二十六年夏天他们在舞会上初见,她对他满怀偏见,拒绝掉一门大好姻缘。民国二十七年春天,他在武汉街头的风雪里遇到哭泣的她,冲她伸出手来,他的手像火炉般温暖。

“要一起看过电影。”

他们相逢在乱世,十年相识,大多数时间都分居异地,他忙着他的生意,她忙着她的教育,倒从来没有一起看过电影,直到民国三十四年,战争结束后才一起进过影院,她记得那部电影的名字叫《摩登女性》,内容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大银幕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是那样英俊,英俊得她几乎喜欢得要发狂。

“要一起跳过舞。”

是啊,一起跳过舞,在武汉一起不情不愿地跳过舞,在重庆一起跳过得胜归来的舞,民国三十年翼明弓殉国,他也曾代替翼明弓,与她跳那支她亏欠翼明弓的舞。

“要相濡以沫过。”

民国二十七年,她去开封营救难童,为返回去找从文而落了单,幸好被蒋固北搭救。两个人穿越过连天炮火返回武汉。开封城外的破庙里,蒋固北夜里发起了烧,她扯下汽车上的布帘子裹住他,抱着他度过了那艰难的一夜。

也是民国二十七年,去往乐山保育院的山路上,下起了雨,他背着她,她为他举着伞,对他说“我再也不想看你被雨淋了”。

“要同生共死过。”

民国二十九年,他在惠通桥上遇难,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她偏偏不信,独自一个人跑到云南去找他,最终果然找到了他,人家都说她是千里寻君,有人笑她,有人赞她,她统统不在意,她只在意那个人的死活。

民国三十一年,她被抓进中统,对她严刑逼供要她说出对他不利的证词,她宁肯死也不愿置他于危险境地,而他为了她能平安脱险,甘愿把奋斗十年的基业拱手于人。

“要背负过秘密。”

民国二十九年,他的弟弟在滇缅公路上被害,天大的秘密却必须一力承担,不能告诉给家里人知道。北公馆外的银杏树下,她曾把他的秘密一手握住放进自己胸膛里,对他说“蒋先生,你的秘密,我从此替你保管了”。

民国三十年,她的姐姐被中统秘密杀害,她不敢告诉给家里人知道,青衣江边的海棠树下,他也曾用浅浅一吻,告诉她说“景小姐,你的秘密,从此也交给我保管了”。

“要分享过甜蜜。”

民国二十八年,在乐山的阡陌之间,她坐在牛背上,曾为他唱过一首山歌。

民国二十九年,云南的荒草间,他曾对她张开双臂,说,明琛,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民国三十年,他曾对她说,我要你知道,无论何时,我这裏总有一盏灯是为你亮着的。

民国三十一年,他为她剪过一次短发,让她第一次觉得,短发原来也可以蛮好看。

民国三十二年……

一转眼这许多年,往事已故,此情仍在,然而,人何在?

景明琛没有想到,今生今世竟然可以再见到关小姐。

关小姐是在三月的一天来景家拜访的。

她来时,景明琛正在书房里,丫鬟直接引她到书房,景明琛一抬起头就看见了她。

景明琛揉了揉眼睛,才敢确信眼前是故人无疑。

比起当年,关小姐的面貌毫无改变,依旧是那样明艳妩媚,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旗袍,显出婀娜身段,呢子大衣崭新登样。显而易见,在这个物价飞涨的敏感时期,关小姐依然过得相当不错。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关小姐的消息,自然的,也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的名声依旧是那样,妖精狐媚子,一个媚眼就能让男人为她生为她死。

但唯一令景明琛诧异的却是,这些年,听说她和叶主任走得很近。

正是当年来乐山保育院审查“学潮事件”的三青团叶主任,这些年,叶主任步步高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区区的三青团主任,听说他如今在上海势力很大,多少人的生死,都被他一手掌握。

她不明白,关小姐为何和叶主任混到了一起,当初她为躲避叶主任,甚至不惜离开乐山保育院。她还记得关小姐走之前对她说“我偏偏不愿跟这个人放荡”,说这句话时,她的表情是那样坚决。

再相见,她忍不住说出这个疑问:“听说你和叶主任走得很近,为什么?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关小姐熟练地点一支烟:“傻囡囡,过去负气的话,说说也便罢了,人总要生活呀。他今非昔比,手上有钱又有权,跟谁不是跟,他好歹也算得上年轻英俊呢。”

她轻轻吐一个烟圈,烟圈升上半空,悠悠消散,景明琛知道她不愿再说这个话题,只好缄默。

关小姐朝她放在桌子上的稿纸伸出手,她的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红得像是心尖儿血:“哟,《双城记》,你还在翻呢。”

是啊,她还在翻,曾经她答应蒋固北,要翻译一本中文版的《双城记》给他看。

无论他在与不在,这本书她总是要翻完的。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关小姐一页页地翻着,她抬起脸,对着景明琛粲然一笑:“你翻得真好。”

她放下稿纸,站起身来:“今天来就是看看你,人我看到了,该走了,你多保重。”

走到门边,手已经扶上门把手,她突然又转过身来,冲景明琛微微笑着,说:“那年我说《双城记》里有一段话我很喜欢,还没说是什么就被你给打断了。想了想,还是告诉你那段话是什么吧。”

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门边,她被笼罩在阳光中,像一个暧昧的、睁眼后正被渐渐遗忘的梦,只听得到她那轻轻的如梦呓一般的背诵:“只有女人中才有这样的人,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没福气受到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惨淡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前程。”

这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三月很快过去,四月也很快走完了一半。

四月刚入下旬,举国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震动。

解放军发动了渡江之战,东起江阴西至湖口,誓要突破千里天险直取南京,势如破竹,只两天时间便攻占了南京,将红旗插到了总统府的楼顶。南京解放后,解放军以南京为中心向全国辐射出击,不出一个月,武汉三镇便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五月中旬,武汉三镇解放,整个武汉沸腾成一锅开水,大街上、树上、沿街商铺里都挤满了人,挥舞着旗帜迎接解放军入城。

景明琛和妈妈姐姐哥哥一起站在景家楼上往下眺望,只见绿色的军队如洪流般涌进城来,人们挥舞着旗子,叫啊跳啊,小孩子们尽管什么都不懂,却沉迷于这样的热闹,叫得比大人还要大声,旗子挥舞得比大人还要起劲。

景明琛微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她想起了小三子和二姐。

小三子和他的长官到底还是没有投诚,前不久,他和长官一起撤离驻地,飞去了台湾。

若二姐能活到今天,这进城的队伍里,恐怕也会有她的身影吧,不知道平日总是锦衣华裳的二姐穿上这解放军的军装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啊。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转,突然间,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她狠狠揉了一把眼睛。

片刻的愣怔后,她突然推开身边的人,发疯似的朝楼下跑去。

母亲大姐和哥哥不明所以,怕她出事,赶紧跟了下去。

他们跟着景明琛跑下楼,又跑出景家大门,跑到大街上,跟在她身后拨开狂欢的人群,终于在一棵树下追上了她。

然而追上她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婆娑绿树下,景明琛与一个人对望着,两个人像是都中了童话里女巫的魔法,就那样傻傻地站着对望。

直到站在景明琛对面的那人,微笑着朝她伸出手,舒展开的手心裏是一枚海棠书签:“乐山三月的海棠花,我给你带回来了。”

时间回溯到民国三十五年上海六月的那个夜晚。

终于从一家银楼老板那里赎回了辗转流落到银楼的镯子,蒋固北坐上车回酒店,明天一早他就要赶回武汉去,毕竟再过一天就是婚礼了。

他坐在后座上闭目养神,突然间,阿大低声道:“先生,不对劲,有人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