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团圆(2 / 2)

旧梦1937 沉鱼藻 3306 字 1个月前

车子这时已经驶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前面突然出现一辆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蒋固北回头看,后面亦有一辆车逼近。

前有拦路后有追兵,阿大只得停下了车。

后面的车子车门打开来,两个人走下来,朝他们的车子走过来,蒋固北降下车窗,冲来人打招呼:“叶处长,不知道找蒋某有什么事?”

来的人,正是昔日的三青团叶主任,今日的党通局叶处长。

叶处长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中山装,一派温文儒雅的模样,手里却拿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乌黑的枪口直抵着蒋固北:“蒋先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事情,党通局想找你了解下情况。”

蒋固北坐在车里不动:“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事情?”

叶处长摸一把下巴:“蒋先生是聪明人,像您这样的社会地位,党通局秘密找您了解的,还能是什么事情?咱们是老朋友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前段时间党通局抓到了一位延安来的朋友,他向我们提供了很多有意思的消息,比如,一位叫姜韬的花|花|公|子,原来是延安特工,他在滇缅线上那几年,没少为延安方面提供便利。又比如,这个姜韬,一直到现在还和他曾经的老板有联系,他的老板与延安方面暗通款曲……”

蒋固北打断他的话,冷静地说:“我这一去,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

叶处长点点头:“你放心,我们不会连坐你的家人,尤其是你那位可爱的未婚妻。我们会做一个漂亮的车祸爆炸现场,保证连你的未婚妻都分辨不出。”

蒋固北推开车门下了车,阿大喊一句“先生”就要站起来,叶处长举起枪,干脆利落地按下扳机,霎时间,阿大的心口上绽放出一朵血花。

蒋固北一路被枪口指着坐进了叶处长的车。

没有审讯,没有逼供,什么都没有,他原以为他们会秘密处决他,却没有想到,最后他只是被扔进了提篮桥监狱。

在监狱里他的待遇亦不算差,他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房间里。

整整三年,没有一个人来看他。陪伴他的只有那枚小小的海棠书签,他们允许他保留了这枚书签,他将它贴心口放着,仿佛它就是她。每次忍受不了寂寞的煎熬时他都想起她,想到她还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生活着,他便热泪盈眶,胸膛中再次燃烧起勇气。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这寂静的牢房里待到死。

直到四月的一天,叶处长突然来看他,对他说:“蒋先生,这天下怕是要易主了,我要走啦,去台湾。但是走之前有一件事情让我很头痛,那就是你,我应该拿你怎么办呢?原本三年前你就该死的,我做主留下你一条性命,没想到今时今日却成了个累赘。带你去台湾肯定是不可能的,或许,我应该执行上峰三年前的命令?”

但叶处长终究没有杀他。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被蒙上眼睛带出监狱,他想,或许这个夜猫子嚎叫的夜晚就是他的死期,或许,那荒草丛生的野外就是他的归宿。

然而出乎意料的,叶处长只是扯下他头上的黑布,对着天上放了一枪,对他说:“走吧,回武汉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转身就跑。

他乔装打扮离开了上海,到了武汉城外才知道武汉也在打仗,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仗打完,解放军进城了,他跟着解放军一起进了城,然后,便看到了那站在楼上的姑娘。

时移世易,天地都像衣服一般渐渐旧了,而她一如当年模样。

景明琛久久地抱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梦,手一松梦就醒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肯相信这不是梦,理智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她问蒋固北:“为什么?那个叶处长为什么会放了你?”

话一出口,她便自己联想到了答案。

她想起了两个月前关小姐的那次造访。

“只有女人中才有这样的人,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没福气受到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惨淡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前程。”

曾经,在乐山,离别时,那妩媚漂亮的关小姐对她说:“景小姐,你很像我的妹妹……如果她活到了现在,也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与此同时,上海,龙华机场。

关小姐站在舷梯上,怔怔地望着武汉的方向,高处风大,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一手揪着大衣的领口,却仍旧阻挡不住直往心口处灌的寒风。

这是一架飞往台湾的飞机,机舱里,叶处长正闭目养神等待着她,他知道,她不会跑的,她一定会走进来。

等得太无聊了,让他想起了三年前接到上峰命令的那一天。

上峰指示,蒋固北走私通共,正值战争胶着之际,为防止他为共产党提供助力,要叶处长执行任务,在上海格杀蒋固北,考虑到蒋固北的社会影响力,任务秘密执行,事后再伺机将责任推卸到共产党一方。

起初接到这个命令,他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的。

蒋固北,这个叱咤民国商界的大商人,外界传闻中逼死生父的复雠之子,他一直以为,蒋固北不过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顶多也不过在儿女私情上是个小情种,和景三小姐有些荡气回肠的暧昧纠缠。

慢着,景三小姐。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走出上峰办公室,走到太阳底下,他忍不住眯着眼睛驻足了一会儿。

三天后,他执行了这个任务,却没有杀掉蒋固北,而是把他秘密囚禁在了提篮桥监狱。

又过了几天,他秘密带了一个人去监狱,让那人透过监狱暗格看了一眼蒋固北,然后,走出监狱,只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就与那人谈妥了一笔交易。

“你留在我身边,我留他一命,如何?”

“我可以去把真相告诉景三小姐。”

“你尽管去,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枪子快。”

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煎熬,那人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好。”

三年后,他与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谈成了第二笔交易。

“政府已做好撤退准备,我将会随政府撤到台湾。”

“那监狱里的蒋先生你们打算怎么办?”

“三年前他的死讯已经登报,对我们而言,他毫无价值,我们并不打算带他走。”

“你要杀了他?”

“他有机会活命,机会就在你的手里。你跟我走,我放他走,如何?”

那人咬牙切齿地反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被你要挟?”

他伸出手,钳住了她的下巴,轻声说:“因为你愚蠢啊,大小姐,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兄弟姐妹一起读《双城记》,三小姐喜欢的是卡顿先生,二少爷喜欢的是马内特医生,只有你,你最喜欢波西小姐,我还记得你最爱的那段台词。”

“只有女人中才有这样的人,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没福气受到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惨淡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前程。”

他移开手,冷漠地说:“使你为奴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愚蠢的牺牲精神,和景三小姐那双酷似你妹妹的眼睛。”

飞机即将起飞。

关小姐转过身,走进了机舱。

飞机朝着大陆彼岸的小岛飞去,云雾苍苍,江海茫茫,从此后,她再也没能回头。

时隔三年,再次抚摸着景明琛的脸颊,蒋固北的眼睛里满含怜惜的柔情:“你那么爱哭,这三年裡肯定掉了很多眼泪吧。”

她那么爱哭,好多次他遇到她时,她都在哭。在牢里那么寂寞的岁月里,他总想起她的眼泪,旧时光把她的眼泪变成了琥珀,而他是被琥珀包裹住的蜘蛛,想起她的眼泪他便辗转反侧,他爱哭的小姑娘呀,会为他的死去流下多少眼泪,又有谁能在她哭泣的时候擦一擦她的眼泪呢?

一串珍珠般的眼泪从景明琛的眼窝里滚落出来,爬过蒋固北的手指,她笑着,满含娇嗔地回答他:“当着你的面我才哭,背过你去,我才不哭呢。”

他们牵着手走回家去,一路穿过狂欢的人群、挥动的旗帜。时光匆匆,他们曾经以七年为期,谁知转眼就是十二年。十二年好啊,老人们总说十二年是一个轮回,一个轮回过去了,这个民族迎来了大团圆,而他们也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小团圆。

人间几多巨变,而你笑靥依然。

走,回家去。

经过一路又一路,路过一树又一树,望着这满城春色,蒋固北惋惜道:“只可惜海棠花都已经谢了。”

景明琛用那年在乐山对沈蓓说的话回答了他:“海棠开完牡丹开,牡丹开完石榴开,都说开到荼花事了,但荼谢后还有菊花开,都说菊花开后百花杀,但冬天里不照样有蜡梅在。一年四季花常有,只要有一起赏花的人,开的是什么花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话蒋固北笑了,可不是吗,有一起赏花的人,哪里还怕没有花开?有情人的眼里,看什么不是如同看花儿一般?

恰巧这时,一片树叶飘落下来,蒋固北伸出手接住,抬手簪在景明琛的鬓边。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明琛,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