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太太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景明琛不再搭理她,而是抬头看着蒋固北:“蒋先生,我今天看到那个杀死阡陌的凶手了,原来他是和宋先生一伙的,当初那个杀手是宋先生派去云南的!”
宋先生回到蒋公馆的时候,饭厅已经打扫干净,只有蒋太太一个人坐在裏面。
宋先生忐忑不安地问蒋太太:“姐姐,怎么样?那小杂种死了没?”
蒋太太只是回答他:“我都已经办妥了。”
宋先生理所当然地将这句话理解为蒋固北已经死了,他长舒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这下我就放心啦,等到咱们阡陌回来,把公司一接手,远大前程等着他呀,咱们阡陌在国外读的是工商管理吧?不比这个跑码头的小杂种强多了!”
蒋太太打断他的话:“学诚,姐姐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宋先生不明所以:“姐姐对我当然好了,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啦,要不是姐姐,我现在恐怕还在宁波乡下打鱼呢。”
蒋太太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我倒是很怀念在宁波乡下打鱼的那段时间。咱们姐弟俩相依为命,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时候日子真苦,赶上荒年只有螃蟹可以吃,要是能吃上一回猪肉,你就高兴得不得了,我看着你高兴,心裏也就高兴,那时候你真容易满足,我也真容易满足。”
宋先生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想宁波了,咱们就回宁波住一段时间。”
蒋太太端起一杯水递给他:“好呀,咱们回宁波去,不知道家里的破土屋还在不在。你跑了这一路,渴了吧?来,喝杯水。”
宋先生接过水一仰脖一饮而尽。
清水穿肠而过,在胃里烧得火辣辣的疼。宋先生捂着肚子,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的姐姐。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了几下,便四肢一伸再也动弹不得了。
在他最后的意识里,姐姐俯瞰着他,轻声对他说:“你自己买的砒霜,也尝尝它的味道吧。”
蒋太太病逝于蒋家启程回武汉的前一天。
蒋固北去看她,哀莫大于心死,她的房间里满满都是死亡的气息。
昔日张扬跋扈的蒋太太蜷缩在床的一角,在被子下瘦成一副枯骨,看到蒋固北来,她虚弱地冲他微微一笑:“你来啦。”
蒋固北在她床边坐下,想了半天,也只好说一句:“你多保重。”
蒋太太示意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蒋固北从裏面发现了一沓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信件,都是这些年他假冒蒋阡陌写给蒋太太的家书。
蒋太太接过去,贴着心口抱在怀里:“我还老是想,为什么这孩子只写信,照片也不寄给我一张。又一想,这孩子从小就任性,还愿意给我写家书,已经算得上是懂事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些信竟然都是你写的。”
蒋固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蒋太太喘一口气,自己说下去:“这孩子和你,关系很好吧。”
蒋固北鼻子一酸,他点点头:“是的,他是为救我才死的,他一直很喜欢我这个大哥,我也很喜欢他。”
蒋太太笑一笑:“是啊,谁不喜欢他呢,阡陌是个好孩子,和善热情,不像我。”
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半天,问:“你觉得我很讨厌吧,明明破坏了人家的婚姻,还这样跋扈,好像一个受害者。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和你母亲一样怨恨你父亲。你母亲以为你父亲只把她当一架青云梯,最初我也这么以为。直到后来,我进了蒋家,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你父亲早爱上了你母亲,我之于他,倒只变成了一个承诺一份责任。当年他离开宁波时对我发誓,无论如何一定会娶我,可是真嫁给他后,我才发现他心裏想着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很怨恨,怨恨你父亲,怨恨你母亲,也怨恨你。我知道我怨恨得毫无道理,可是女人的怨恨就是这样的。看在我人之将死的分上,你别怪我。”
她摸索着那些信,从中间抽出一封:“你写的信真好,和阡陌的口气一模一样,要是不告诉我,我可能一辈子都认不出是假的。我最喜欢这封,反覆读了好多遍,你再给我读一遍吧,你知不知道,你们兄弟俩的声音,其实也是有些像的。”
蒋固北接过那封信,抽出信纸,果然是读了很多遍的样子,信纸已经泛起了毛边。
他清一清嗓子,读出来:
“母亲大人敬启,儿到英国已有半年,前半年一直忙于学业,昨天终于有空和同学们一起去郊游。伦敦是个截然不同于武汉重庆和乐山的城市,长年都是雾蒙蒙的,我们顶着小雨去了大英博物馆和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这是他想象中弟弟应该有的人生。
弟弟原本,也是可以有这样的人生的。
第三天,蒋家和景家一起踏上了回武汉的轮船。
阔别八年,武汉已不复当年模样,从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到民国三十四年八月,整个武汉挣扎在侵略者的蹂躏之下,已是满目疮痍满城萧索。
蒋家和景家的老宅在日据时期被日本人所占据,直到日本投降后才又被政府接管,回武汉前两家早已同政府做过交接工作,是以一回到武汉就又搬回了旧宅。
回到武汉的当晚,景家家宴,母亲、大姐、大姐夫、小外甥、哥哥明宇和景明琛齐聚一堂,只少了父亲和二姐。母亲突然问景明琛:“你和蒋固北的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自从云南之行后,母亲再不提蒋固北的名字,乍一提到竟是为婚姻大事,景明琛慌乱得被一口汤呛到,咳了半天才回答说:“蒋先生说他家小妈刚去世,马上就办婚礼似乎不大好,说要守个一年的丧。”
景太太点点头:“说到底也是长辈,守一年也是应该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一整场家宴,景明琛都心惊胆战的,生怕她又提到二姐,还好她没有。
吃完饭送大姐大姐夫出门,景明琛悄悄问大姐:“你说,二姐的事儿,妈是不是察觉出什么了?”
战争刚胜利那会儿,母亲频繁地提起二姐来,总是念叨着仗都打完了什么潜伏任务也都该执行完了,二丫头也该回来了,念叨了很多遍二姐却还是没有回来,她也就不再念叨了,仿佛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似的。
大姐轻轻说:“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她知不知道呢,或许她不知道,或许她知道了也装不知道。
大姐夫对景明琛说:“你和蒋先生的事情,能尽快办还是尽快办,否则仗一打起来,怕又是个遥遥无期。”
景明琛问:“真的会打起来吗?停战协定不是都签了?”
大姐夫摇摇头:“我有政府里的关系,仗肯定是要打的。你们早点结婚,就算真打起来也相互有个照应,蒋先生是聪明人,有能力有手腕,多个人保护景家总是好的。”
景明琛心事重重地送走了姐姐姐夫,转身回到家里。
经过母亲房间的时候她看到灯还亮着,从门的缝隙里往里一瞥,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发呆,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
景明琛仔细一看,眼眶一热,捂着嘴巴蹑手蹑脚地走开。
母亲手里拿着的,是二姐小时候戴的金项圈。
大姐夫从政府获得的消息果然不是假的,刚回到武汉第二个月,就传来消息,说国民政府对中原地区的共产党发动了大规模袭击。
内战果然打响了。
作为一名士兵,小三子也再次奔赴了战场。
原以为战争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能得到平息,没想到整整一年过去战争还在持续,且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五月的一天,景明琛清早刚一下楼,就看见了楼下客厅里站着的蒋固北。
和蒋固北一起来的还有丁太太,地上堆放着花花绿绿的礼物。见景明琛下楼来,景太太说:“蒋先生和丁太太来提亲,答不答应,小囡囡你自己说了算。”
景明琛呆站在楼梯的最后一阶上,蒋固北朝她走过来,握着她的双手,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说:“我等不了一年到期了,明琛,我们结婚吧。”
曾经她说要用七年来观察一个人,如今距离他上次提亲,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他等了七年又一年又七个月,不想再继续等待下去了。
景太太牵着景明琛的手放到蒋固北手上:“蒋先生,我家小囡囡,就交给你了。”
蒋固北和景明琛的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虽然算是仓促结婚,但蒋固北和景太太都坚持该有的必须都要有,婚纱是到上海找最出名的洋人婚纱店量身定做,据说这位洋裁缝祖上是欧洲皇室御用的,钻戒是逛遍了上海所有的百货商场找到的最漂亮最昂贵的。
婚礼前三天,蒋固北出发去上海,说要去给景明琛找一件礼物。
“一件你绝对想不到,但看到后会惊叫不已的礼物。”临别前,他神神秘秘地说。
景明琛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谁稀罕!”
蒋固北笑着掬一把她的头发:“现在你的头发有我第一次见你时那么长了。明琛,婚礼上你不要盘发吧,也不要烫发,就梳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我亲自给你梳,再在辫子上簪一溜儿花。”
景明琛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海棠花已经谢了。”
蒋固北笑一笑:“没关系啊,乐山三月的海棠花,早已经在我手里了。”
他晃了晃手里那枚景明琛送他的海棠书签,这么几年过去了,这个书签他一直都带在身上。
直到婚礼前一天蒋固北还没有回来。
景太太对此颇有怨言:“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啊,明天就要结婚了,人还在外地!”
景明琛安抚她:“他去上海不是为什么生意,全是为我,您放心,上海离武汉又不算远,他肯定能按时赶回来的。”
婚礼当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妆已经化完,婚纱也已经穿好,只剩下头发没有梳,丁太太作为媒人催促景明琛:“都什么点儿啦?婚礼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开始了,你这边头发还没梳,他那边新郎还没到,你们这对小祖宗是要急死我这个媒人!”
景明琛回过头冲她甜甜一笑:“丁阿姨你不要着急,蒋先生说过他亲自帮我梳头,我等他回来,不着急的。”
她坐在地板上,洁白婚纱长长的拖尾散开来,像一朵柔软的云,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她怀里那一束花上,色彩娇艳而温柔。
丁太太只能干着急地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化妆间的门却始终没有人来推开,直到距离婚礼只剩下半小时,门突然“哐啷”一声被推开,明宇煞白着一张脸冲进来:“出事了,蒋先生在上海出了车祸,汽车当场爆炸。”
景明琛霍地起身,花束掉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鲜花。
上海,警察局,停尸房外。
局长看看景明琛,颇有些不忍地说:“还是别看了吧,汽车当场爆炸,整辆车都烧得只剩下铁架子了……人也给烧成了炭,碰一碰就要碎了,已经看不清脸了。”
明宇用征求的目光看向景明琛,景明琛摇了摇头,明宇会意,对警察说:“还是看一眼吧。”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股寒气瞬间涌了出来。
蒋固北和阿大的尸体被放置在靠裏面的床上,景明琛穿过一具具尸体向蒋固北走去,停在他的床前,果然如警察所说的那样,他整个人都已经被烧得炭化,根本辨不出五官。
景明琛转身就走:“不是他。”
明宇心一酸,眼泪“唰”地掉下来,他上前一步抓住妹妹的手:“明琛,你要接受事实。”
景明琛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说:“真的不是他,我看着这具尸体一点心痛的感觉都没有。已经烧成这个样子,谁能证明这是他?或许他根本就没在那辆车上,或许他早就搭飞机赶回了武汉,或许他现在就在教堂里,等着我回去给我梳辫子呢……”
一个小警察拿着一个盒子跑进来递给局长,局长同他耳语了两句,走上前来:“景小姐,这是在现场发现的东西,我们想,或许是蒋先生的遗物。”
景明琛接过那个盒子,颤抖着打开来。
看到那裏面东西的瞬间,盒子“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滚出很远,裏面的东西也跌了出来。
是玉镯子的一堆碎片。
尽管已经碎成这样,但她仍旧可以辨认出是那个玉镯,是那个蒋固北的母亲留给他送给未来媳妇的玉镯,是那个她在上海从他手中买下的玉镯,是那个他曾在义卖中买下又送还给她的玉镯,是那个差点被她抵押给医院又被他收回的玉镯,是那个他再次以生日礼物的名义送给她却在云南被劫匪抢走的玉镯。
就在几天前,他神秘兮兮地说要来上海为她寻一件礼物。
原来就是这个玉镯啊,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工夫,才辗转打听到这个玉镯的下落。
可是我要玉镯干什么,景明琛握着碎片麻木地想,我只是想要你在我身边而已啊。
蒋固北,我已经把我的一生都许给了你,如今你要我把一生向何处去安放,向谁去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