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衣服出门前,景明琛习惯性地喊了一句“我走啦”。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片沉默,她回过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家,嘴巴一撇,委屈又负气地把包往肩膀上一甩,推开门走了出去。
武汉十月燥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大街上显得非常拥挤。“保衞大武汉”的口号已经喊了半年,然而战场传来的尽是丧气消息,安庆、马当、九江相继陷落,保衞战胜利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八月里驻武汉各机关逐渐内迁重庆,先前那些坚信武汉绝不会失守的平民百姓们终于慌了神,一时间人潮蜂拥向西南撤退,到十月里,武汉几乎已经空了半个城。
景家因为二小姐在政府里做事知道些内情,原本预计八月就要走的,但景明琛却非要留下来和保育院共进退,景太太景先生舍不得小囡囡,一直拖到昨天才举家南迁,留下景明琛一个人在武汉。
虽然空了半个城,武汉的街头却仍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难民,一些店铺也仍在开张。景明琛去早点摊子吃早饭,老板年逾花甲,景明琛一边吃一边和他聊天:“您怎么还没走?眼看就要打起仗来了。”
老板苦笑:“哪有那么好走哦,西南那个地方,山高水远,万一死在路上怎么办?我在武汉活了大半辈子啦,要死也死在武汉。我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皇帝、长毛、民军、姓段的姓吴的……我命大得很,死不了!”
直到景明琛放下钱离开,那老板嘴裏还在念叨那些武汉的往事,景明琛回望一眼他佝偻的身形,不禁轻叹一声。
路过巴公房子的时候,景明琛忍不住停下来,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她知道蒋固北就住在这裏,成为蒋家家主后他没有回蒋公馆住,明宇说他在巴公房子长租了一间公寓。
他离开武汉了吗?兴许已经走了吧。
且慢,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人是谁?
景明琛傻傻地望着,直到那人走到近前张开五指在她眼前一晃:“喂,不认识我了吗?”
景明琛这才回过神来:“你怎么还没走?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蒋固北摇摇头:“我在武汉还有事情要做。”
原来如此,景明琛好奇地问:“很重要吗?”
蒋固北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非常重要。”
景明琛懵懂地点点头,蒋固北看着她,心裏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原本是要走的,船票都已经买好了,和景家同一趟船。但走之前突然听到明宇抱怨,说家里又大吵了一架,小妹把母亲给气哭了,这才知道原来景明琛不同家里人一起走。
他不由得苦笑,心裏又觉得骄傲,他的小姑娘还真的是帮人从来不只用余力啊。
他于是决定留下来,等景明琛一道走。
他吩咐阿大把船票送给需要的人,阿大有些不理解:“先生,武汉危矣,罗山沦陷,日本人已经逼近信阳,武汉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早走早安心。您为了个女人留下来,值当吗?”
蒋固北眼睛里含着笑,望着封上又打开的行李箱:“如果不能护她周全,我这十年奋斗就全是笑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听我吩咐就是。”
她是他这一生事业的根基,倘若没有她,纵然有千顷良田万间华厦,也不过是个笑话。
八月里小妈和“舅舅”已经携家带口去了重庆,弟弟蒋阡陌也早和武大的同学一起迁去了乐山,上个月他送走了林先生林小姐和姐姐顾南荞,昨天又遣走了阿大。
如今在武汉,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而景明琛也和他一样。
他对景明琛说:“走吧,送你去保育院。”
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路,突然间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响了起来,日本空军来袭了!大街上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连滚带爬地向防空洞入口涌去,地上一片狼藉,伴着刺耳的警报声,恍如人间炼狱。
蒋固北拉着景明琛往防空洞跑,突然间景明琛脚下一个踩空跪坐在地上,来不及犹豫,蒋固北抱起她继续朝防空洞跑去。
钻进防空洞的瞬间,一枚炸弹在他们身后爆炸,蒋固北整个人被热力冲击掀倒在地,却依旧紧紧地把景明琛护在怀里。
耳朵里轰鸣作响,眼前一片混沌,半天,景明琛才终于耳清目明,她被蒋固北压在身下,而蒋固北一动不动。她内心冒出个惊骇的念头,吓得她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她用双手拍打蒋固北的脸颊:“蒋先生!蒋先生!”
过了许久,蒋固北终于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
谢天谢地,他只是被震晕过去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一脸泪水的景明琛,闷笑一声:“你还真是喜欢哭啊。”
景明琛扶他靠墙坐下。防空洞里塞满了人,却出奇地寂静,只听见水滴的声音,昏黄灯光照出一张张饱经折磨又神情肃然的脸,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天上的动静。这半年来武汉频繁遭受轰炸,很多人都练就了一双听战况的顺风耳,能从声音分辨出敌方和我方的飞机,甚至判断双方交战的胜负情况……
过了许久,交战声渐弱渐不可闻,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是我们赢啦!”
这一声欢呼如引线般点燃了寂静的空气,防空洞里热闹起来,人们高呼着“万岁”跑出防空洞,景明琛和蒋固北互相搀扶着随人流涌出去。恶战过后的武汉街头热闹非凡,大街上房顶上树上到处都是人,大家挥舞着手臂朝天欢呼着,一架架飞机在武汉上空盘旋着巡阅着,和这些留守武汉的人们一起分享着胜利的喜悦。
对于经历过这半年苦难的武汉人来说,这种好消息实在太过难得,去保育院的一路上景明琛都听到有人在谈论:“我就说武汉不会失守的,咱们的空军那么厉害,日本人肯定打不进武汉的!”
听着这些话,景明琛的心中充满了淡淡的悲哀,她想起二姐走之前说的话。
“孤城难守,如今武汉三面受敌,后退是唯一出路。”
是啊,事到如今,谁还能真正相信武汉能保得住?只不过就如那位早点摊子的老板一样,虽然知道死亡在逼近,但并非每个人都有逃跑的力气,他们只能自我说服,只好自我说服。
蒋固北问她:“你们保育院最后一批撤离计划是什么时候?”
景明琛回答他:“快了,船都已经安排好了,最迟十月中旬前全部撤离,我和最后一批一起走。”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保育院门口。
今天的保育院气氛不同往日,门前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大家吵吵嚷嚷情绪激动,景明琛带着蒋固北绕后门进去,一到办公室就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同事回答她说:“说起来也真是气人,一开始咱们好说歹说他们也不信咱们,现在眼看武汉要失守了,都一窝蜂跑来求保育院收留。撤离计划都已经做好了,船也都联系好了。明琛你说,这可怎么办?咱们哪还有余力再多收留一批?”
景明琛扒着窗户往外看,楼下人头攒动,一张张尽是绝望的脸。
她喃喃说:“就算不收,也得给他们个交代啊。”
同事忙摆手:“你要交代你去,我可不敢下楼开门。”
蒋固北冷眼在旁边看了很久,见景明琛转身要下楼,他便阔步跟了上去。
景明琛下了楼站在台阶上,声嘶力竭地向送孩子来的家长们解释现下的情况,她把保育院的窘境向家长们和盘托出,阐明为什么现在没法接收这些孩子,然而越说心裏却越觉得难过。
保育院的成立不正是为了拯救孩子们吗,为什么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孩子等死呢?
绝望的家长们对她的理由概不接受,有人嚷嚷着:“你们保育院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的吗?怎么现在真要打仗了反而把我们的孩子拒之门外?”
一句话点燃了人群的怒火,一时间人声鼎沸,景明琛手足无措地看着台阶下的人群,突然间蒋固北喊一声“小心”,扳住她的双肩挡在她身前,一块石头砸过来,沉闷地打在他的背上,景明琛听到一声闷哼。她忙问蒋固北:“你怎么样?”
刚才他还被炮弹的热浪掀翻过,也不知道背上有没有受伤!
蒋固北摇摇头,他把景明琛护在身后,挺直了背望着人群大喊一声:“大家安静!”他的眼神冷峻,一时间竟震慑住了激愤的人群,待人群鸦雀无声后,他开口沉声道:“各位父老乡亲爱子之心我可以理解。但我希望你们在爱护自己孩子的同时,也能想到,刚才你们试图攻击的这位小姐,也是别人的孩子。景小姐出身名门望族,原本可以和家人一起去重庆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大可不必在意平民百姓的死活。但她偏偏跑战区救难童,大战将至仍坚守武汉,全因内心有一股热血。景小姐有悯人之心,希望你们也能体谅她,体谅保育院的不易。”
听了他的话,人群里半天没有声音,直到一声抽泣打破沉默:“我们也知道保育院不容易,可是我们也没有法子呀,孩子不走就是个死,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孩子死呀……”
一时间人群哭成一片,整个保育院上空弥漫着愁云惨雾。
蒋固北听到自背后传来的抽泣声,他回过头,景明琛正垂着手低着头,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落在胸前。
他的心瞬间被她的眼泪浸泡得柔软如绵,他低低地带着叹息笑一声:“你怎么那么爱哭……你放心。”
他转过头去对人群说:“我是蒋氏实业的蒋固北,诸位如果信得过我,就先在此等候,过后我必然会拿出一个让你们满意的主意。”
他牵着景明琛的手走回办公室,直接去找了还留在武汉的保育院负责人。
“全部接收?”负责人拧起眉头,“蒋先生,您在开玩笑吧,不是我们保育院不想尽责,而是条件实在有限,您也知道现在船票紧俏,运送现有的孩子已经耗尽了保育院所有的力量。现在再接收一批,怎么把他们送到重庆去?”
蒋固北却胸有成竹:“船的问题我来解决。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客船我是没有,但蒋氏还有一批物资滞留武汉,预计十月上旬出发。如果你们不嫌弃,蒋氏货船可以捎带孩子们去宜昌。”
听了他的话,整个办公室都沸腾起来。
景明琛送蒋固北出去,一路上她总是忍不住看蒋固北,蒋固北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景明琛憋着笑摇摇头,蒋固北更奇怪了:“那你老是看我干什么?”
景明琛“扑哧”笑出来:“看你有没有三头六臂呀。蒋先生,我觉得你好神奇,你好像总有办法解决任何问题。”
蒋固北淡淡一笑:“如果我真的这么万能,就把日本人送回他们的老家去了。”
气氛再度沉重起来,见景明琛低垂着眉毛,蒋固北笑一笑:“开个玩笑而已。我并没有三头六臂,只不过是习惯了独自解决事情罢了。”
我怎敢倒下,我背后即是万丈悬崖。
我怎能倒下,我怀中还有你笑靥如花。
新接收的一批孩子给保育院增添了不少工作,接下来的半个月,编档、送船、制订新的撤退计划,景明琛忙得不可开交。
到十月中旬,保育院原本制订的撤退计划基本已经完成,只剩下最后一批接收的孩子,等待与蒋氏货船共同出发。
蒋固北原本也打算随货船一起走,但就在出发前两天却接到宜昌的紧急电报,林先生在宜昌突然染病,情况危急,性命有虞,急需他赶去处理。
蒋固北只得向景明琛道别。
深夜里两个人沿着江边漫步,黑暗之中江汉关依旧巍峨,十月的风很冷,蒋固北把外套脱下披在景明琛身上:“抱歉,不能同你们一起走了。林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林小姐自幼多病不能料理事情,我必须去一趟宜昌。”
林小姐……景明琛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之前母亲说过的话。
林先生危在旦夕,急唤蒋固北过去,怕是为交代后事。林小姐荏弱孤女,又与蒋固北年龄相当,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不知道林先生会不会来一出宜昌托孤……她胡思乱想着。
如果她当初答应了蒋固北的求婚就好了,现在就不必想这些有的没的,景明琛在心裏哀叹。
蒋固北在第二天出发去宜昌,五天后,保育院最后一批人也终于随蒋氏公司的货船出发。
一声汽笛长鸣,货船驶离江岸,景明琛和孩子们一起扒在船舷上回望武汉,货船渐行渐远,江汉关在身后逐渐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那之后,是李太白登高望远过的黄鹤楼,是俞伯牙摔琴悼友过的古琴台,是汉阳树,是鹦鹉洲,是她的整个少年时代……有孩子声音怯怯地问景明琛:“景妈妈,我们还能回来吗?”
景明琛蓦地回想起分别那晚,她也曾这样问蒋固北:“我们还能回来吗?”
蒋固北望着她,一双黑眸幽深,他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念了两句诗。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唐代宗广德元年,杜甫为安史之乱平息而作此诗,那时诗人也恰在巴蜀之地。
想到蒋固北,景明琛的胸腔里便升起一簇火焰来,她蹲下身来,牵着孩子们的小手:“孩子们,景妈妈教你们背一首唐诗好不好?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咱们就背着这首诗回武汉!”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见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汉阳。”
她把“洛阳”改成了“汉阳”,孩子们的背诵声很快在江面上响起,稚嫩童声驱散了沉沉的暮霭与硝烟。
武汉,再见。
武汉,请待我归来。
船在长江上行了多日,这一天黄昏时分,宜昌码头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
景明琛给船上的孩子们挨个穿好衣服打点好行李,又急匆匆地从包里摸出一面小镜子左右照照。船上没有洗漱条件,她又晕船吐得厉害,这一路下来,整个人就像一片从垃圾桶里拎出来的菜叶子,头发打着结衣服发着馊,一张原本圆润的脸瘦得凹了进去,面色也变得蜡黄。
这可真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了,像个难民似的。景明琛惆怅地想。
不过现在家国破碎,自己可不就是个难民吗?
但是……老天保佑,千万别让她这副鬼样子撞上蒋固北!在等待船靠岸时,景明琛内心裏不住地默默祈祷。
然而天不遂人愿,船停靠码头后,景明琛刚刚走到甲板上,举目远眺,就在长岸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霞光笼罩着整个码头,江面长岸被夕阳披上一层暖黄的柔纱,汽笛嘈杂人声鼎沸,岸上人流来往如织,卸货的、接人的、游行的……小半个中国的流亡者都集中在这宜昌的江岸上,然而她一眼就看见了蒋固北。
他倚靠汽车斜站着,一身难掩的疲倦,嘴角似乎有香烟的火光在闪,让她想起那一日在开封,一片漆黑中他嘴角的亮光。景明琛一颗悬了多日的心悠然落地,终于踏踏实实。
她望了蒋固北很久,直到那人终于发现她朝她看过来。
景明琛紧张地扯扯皱缩如菜叶子的衣角,刚准备露出个微笑,高举起手臂想跟他打招呼,谁料他却转身钻进了车里。
车子开走了,只留下一溜烟尘让景明琛干瞪眼。
他今天这又是刮的哪一路风啊?
景明琛满肚子疑惑地带着孩子们去保育院宜昌接待站,接待站设在一所教会女子中学。景明琛到了后才发现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严峻,她原以为先前到的孩子们都已经转去了重庆,谁知竟还有部分挤在接待站。
接待站的同事向她诉苦,说没想到宜昌的船比武汉的船还要难搞,他们每天都去民生公司请愿,船却仍旧不够用。
听同事抱怨了一会儿,便有人来找她。景明琛听到说有人找,以为是蒋固北,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没想到见到的却是沈蓓。
他乡遇故知是件乐事,然而景明琛却觉得委屈,她撇撇嘴,勉强挤出个微笑来:“沈先生,你也在宜昌啊。”
沈蓓看出她的小情绪:“这是怎么了,谁惹咱们景小公子生气了?”
景明琛把话题岔开:“你怎么来这儿了?”
沈蓓惊奇道:“你这小没良心的。前几天电台里说长江上有两艘武汉来的货轮被日本飞机炸沉了。我知道你是坐蒋氏货船来的,担心得不得了,生怕你在沉船上,每天都跑这裏一趟问你到没到。你还问我怎么来这儿!”
景明琛心裏一热,忙向她撒娇:“是我狼心狗肺了,对了,报社不是八月就转移了吗,你怎么还留在宜昌?我以为你已经去重庆了。”
沈蓓回答她:“报社已经转移去重庆了,我留在宜昌是为我儿子,他也在宜昌……”
正说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朝她们走了过来,沈蓓忙喊:“月儿,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景明琛景小姐。”
她拉着那年轻人的手向景明琛介绍:“这是我儿子月儿,是个飞行员。”
那高大的年轻人脸腾地红了,撒娇地喊了句“妈”,语气里带着埋怨。沈蓓这才反应过来当着陌生女孩子喊他乳名犯了他忌讳,笑着后退了半步。
年轻人上前一步冲景明琛伸出手:“你好,我叫翼明弓,笕桥航校毕业,现在是一名空军飞行员。”
沈蓓补充说:“他们大队刚从武汉战场上下来,在宜昌稍作休整。”
他刚从武汉战场下来!那么那天和日本空军的那场恶战想必他也在了?景明琛眼前一亮:“我也刚从武汉来,上个月咱们的空军在武汉打了个漂亮仗,打完仗后飞机绕着全城飞,威风极了!”
翼明弓微微一笑:“我也参加了那场空战,很荣幸曾经保护过一位这样美丽的小姐。”
景明琛的脸红到了耳根子,她现在这样子,算哪门子的美丽小姐啊。
翼明弓继续说:“今晚我们空军大队在饭店有一个联欢会,想邀请保育院的老师和孩子们一起参加,不知道景小姐赏不赏这个光?”
舞会?景明琛的心一动。
不知道蒋固北会不会去参加?
夜幕降临,景明琛打扮得焕然一新,领着梳洗干净的孩子们走到翼明弓所在的轮船饭店,大堂里已经布置一新,战时讲究朴素低调,却也散发着团团喜气。
空军大队的战士们都是愣头青,见到保育院的年轻女老师们个个红着脸不知所措,还好有那么多小孩子,过了半天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景明琛弹钢琴伴奏,孩子们合唱了一支保育会的会歌。
孩子们的表演结束后,翼明弓向自己的战友们使个眼色,几十个英俊的小伙子齐刷刷站起身来,今夜他们统一穿着空军制服,起身时浆洗干净的制服发出“唰唰”的响声,一群年轻男孩子挺拔如白杨林似背手站着,翼明弓开口:“既然小朋友们都表演了,我们空军大队作为回馈,也给小朋友们唱一支歌,景小姐,《抗敌歌》会弹吗?”
景明琛心领神会,她怎么不会呢,在金陵女大读书时,“九·一八”硝烟刚散,《抗敌歌》在进步学生中广为流传,她在舞会上弹奏过很多次这首曲子。
翼明弓点点头,转过身去面向着战友们,抬手指挥:“一二三,唱!”
小伙子们高亢的歌声响起:
<small>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small>
<small>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small>
<small>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small>
弹着弹着,景明琛忍不住双脚打起拍子来,她在很多场合听过很多人唱这首歌,但从未有一次如这次一般感动,尽管他们当中有的声音粗嘎,乃至五音不全,但这是带着血色和力量的歌声。
一曲结束,翼明弓回过头来望景明琛一眼,向她点头致谢,景明琛回报以粲然一笑。
两支歌曲合唱下来,生疏尴尬的气氛被成功驱散,孩子们坐下来吃点心,飞行员们则和老师们结对跳起了舞。
景明琛不跳舞,只是继续弹钢琴,翼明弓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然后朝她走了过来:“景小姐,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景明琛仰起脸笑一笑:“不了,我有点不舒服。”
她撒谎了,她不是不能跳舞,只是因为心裏沮丧所以提不起劲儿来跳,她原以为今天这个联欢会蒋固北也会来,谁知他并没有。
沮丧感像长江水,一浪叠一浪地将她淹没,她不想跟任何人跳舞,就算蒋固北现在来邀请她跳舞她都不要跳!
景明琛心裏气呼呼地想着蒋固北,手下便多用了两分力气,弹出来的华尔兹舞曲都怒气冲冲的。
翼明弓也不强求,他彬彬有礼地向景明琛欠一欠身:“那么打扰了。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请你共舞。”
他这样善解人意,景明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郑重地说:“等到战争胜利的那天,我一定陪你跳一支舞。”
联欢会很快就结束了,孩子们吃得肚皮滚圆,被先一步送回了接待站。舞会上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人,翼明弓打趣景明琛:“拒绝和我共舞,总不会也拒绝我送你回家吧?”
景明琛羞赧又窘迫地报以一笑。
为防空袭,入夜后的宜昌一片黑暗,翼明弓和景明琛在路上慢慢地走,一边走翼明弓一边说一些空军大队的趣事给景明琛听,景明琛却听得心不在焉的,她满脑子都是开封那个夜晚。
那一夜也如今夜般黑暗。
她多希望今夜也能如那夜一般,在黑暗中出现那一星熹微的火光。
然而当那点火光真出现的时候,她却呆住了。
她停下了脚步,翼明弓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前面路灯杆上斜倚着一个人,熨帖风衣下身形挺拔,嘴角香烟闪烁着一点微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和景明琛。
景明琛小声说一句:“那是我朋友,多谢你送我回家,再见啦。”
她声音那样小,带着抱歉,感觉怯怯的,翼明弓却仿佛从裏面听出了点欢呼雀跃。
他望着她的背影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地奔向那陌生男人,那男人向他微微一点头,便转过身去和景明琛走远了。
蒋固北大步流星走得极快,景明琛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她察觉出他身上有一股隐隐的怒气,快跑两步展开双臂拦在他前头:“你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蒋固北停下脚步,低头眯眼抿唇望着她,她还好意思问?前几日传来货船被炸沉的消息,他担心她也在沉船上,无法得知具体情况,焦虑得寝食难安,每天往码头跑,几乎把汽车当了卧室。看见她平安出现在码头的那一刻,他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怕被她看见这才钻进汽车里跑了。谁承想,他回去洗个澡的工夫,她就跑去和别的男人跳舞去了!
还好意思问他谁惹他生气了!
他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蒋固北心裏生气,嘴巴也刻薄起来:“我以为景小姐真的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巾帼英雄呢,没想到跳舞跳得也蛮开心。”
景明琛气得一蹦三尺高:“你红口白牙污蔑人!这又不是舞会,是空军大队为孩子们办的联欢会,我也没跟人跳舞,你凭什么骂我?”
蒋固北一怔,原来如此吗?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景明琛依旧是气呼呼的:“道歉了不起吗?你的一句道歉价值千金?”
她甩手大步走开,余光向身后偷觑,却不见蒋固北跟来,便越想越觉得委屈,她为了不想跟他之外的人跳舞拒绝了翼明弓,翼明弓可是空军飞行员呀,翱翔蓝天的飞鹰、保家衞国的英雄,人家还刚刚在武汉打过空战,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照理说,一个英雄的请求无论如何不该被拒绝,更何况还是小小的一支邀舞。她拒绝了对方,到现在心裏还觉得内疚忐忑,然而蒋固北这个始作俑者,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指责她沉迷声色!
越想越气,她转身飞快地跑回去,在蒋固北的膝盖上踹了一脚。
心裏到底是舍不得,她脚下并未用太大力,蒋固北却呻|吟一声,一个趔趄几乎跪倒在地上。景明琛吓了一跳,忙搀住他:“你怎么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蒋固北疼得冷汗涔涔:“和你无关,昨天跑警报的时候摔了一跤,磕伤了膝盖。”
如今半个中国的人都聚在宜昌,宜昌也因此成了日本人新的轰炸目标。景明琛内心裏不觉生出些愧疚来,民族存亡生死攸关的时刻,多少人食不果腹性命堪忧,她还在这裏和蒋固北闹这些小女儿情绪,实在是太不知人间疾苦了。
她搀扶着蒋固北往接待站的方向走,边走边聊聊这些天的经历,景明琛问他:“林先生怎么样?”
蒋固北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我来的当天林先生就殁了,只来得及听遗言。”
景明琛小小地“哦”一声,没有再说话,一句“那林小姐呢?”像一团滚烫的火球在她舌根底下乱窜,她努力压抑着不让它真窜出来,好在,接待站就在眼前了。
蒋固北对她道一句“晚安”,看着她走进接待站里,他又略微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很慢,除了因为膝盖上的伤,还因为心裏的事情。
他想到了林先生。
林先生身上是痼疾,这次南迁旅途奔波又担惊受怕,加之年纪大了,一到宜昌就一病不起,等他赶到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在弥留之际。
老爷子唤他来,无非是为两件事,一是生意,二是托孤。
他从十七岁起就在老爷子的报关行里做伙计,到现在重回蒋家做家主,与老爷子也从雇傭关系变成了合作关系。去年他把蒋家的生意转卖套现投到西南去,林先生也在他西南的公司里入了股,且是仅次于他的大股东。
至于托孤……他和林小姐稚薇相识多年,林先生的念头他不可能没有察觉。他也知道这些年林先生提拔他,多少有为着女儿稚薇将来招他做女婿的原因,因此过去十年来他总比别人更加刻苦努力,为的就是能带给林先生与提携相抵的金钱作为回报,来冲淡“靠女人”这件事情的影响。他一向把稚薇当妹妹看待,为避嫌也很少与她私下接触,去年他向景明琛提亲,多少也抱着一点向林先生明志的意思,谁想到竟没能成,倒让林先生一直惦记到去世。
林先生打滚半生已成人精,也看出蒋固北对林稚薇没有男女之情,他临终前和蒋固北的那番谈话,实则是一场谈判,一场以生意为筹码的托孤谈判。
他死后,稚薇作为他财产的唯一继承人,自然会继承他在蒋家公司的那些股份,如果蒋固北娶了林稚薇,那些股份自然也就成为嫁妆入他囊中。
“你在西南野心不小,当初筹资过巨,股权分散,财散则心不齐,稍有差池你便地位难保。但如果把你和我的股份合为一份,还有谁能撼动得了你?”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近乎威逼利诱了。蒋固北知道他说的没错,商场如战场,周围群狼环饲,他开公司便是在与狼共舞,那些大股东有哪个是吃素的?更不用说蒋家后院还烧着火。
于情,他似乎应当体谅一个老人对病弱孤女的担忧之心。
于理,他似乎应当为前途着想,笑纳那些能免去他许多麻烦的股份。
但是……
他只能在林先生床前一跪,承诺:“固北一定会好好照顾稚薇小姐……一生把她当亲妹妹对待。”
知他心意已决,林先生唯有长叹:“我为你铺设平坦大道,你却偏要走独木小桥。”
蒋固北淡淡一笑:“很可惜,您想给的,不是我想要的。”
他自然想要通天大道,但无须他人施舍,也断不会靠牺牲与景明琛的一生去获得。
林稚薇体弱多病不能操劳,蒋固北代行孝子职责操持了整个葬礼。战争期间一切从简,不过是搭了个临时灵堂吊唁,林先生的遗体被一把火烧成了灰,以待来日局势好转再运回青浦老家安葬。
蒋固北抱着骨灰坛送去给林小姐,却被林小姐的丫鬟挡在了楼下,那丫鬟转达林小姐的话:“老爷的骨灰请交给我,我们小姐说她就不见您了。小姐还说,她自己会照顾自己,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来充什么劳什子的哥哥。”
蒋固北只得把骨灰坛交给她,苦笑一声转身离开。
他这算是把林小姐给彻底得罪了。这位林小姐不仅有林妹妹的病弱,更有林妹妹的决绝。
他与林稚薇相识整整八年,没有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决裂。
不过也好,从此心无旁骛,天地骤宽。独自行走在宜昌十月的夜风里,想到景明琛,蒋固北忍不住微微一笑。
天还没亮景明琛就被同事叫醒,她睡眼惺忪地给孩子们套上衣服鞋子就直奔民生公司而去。
他们是去请愿的,如今人多船少,民生公司承担着政府委派的中转重任,垄断了从宜昌到重庆的长江航运,每天都有无数人来这裏请愿要船。景明琛他们到的时候,民生公司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
景明琛左右手牵着孩子,踮起脚往前看,嗬,真热闹,人家还有标语呢。
她问同事:“请愿有用吗?”
同事叹息:“有用没用,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景明琛只好和她一起高举起拳头,大声呼唤:“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突然间背后被推搡了一把,景明琛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抬头看,一队流里流气的大兵正拨开人群往前挤,他们破衣烂衫打着绑腿,手里的步枪有效地震慑了人群,请愿队伍识趣地给他们让开一条路,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到售票窗口,带头的一记重拳砸在窗户上:“军爷要买票,你们管事的人呢?”
连日以来工作人员见惯了这些场面,对此淡定得很:“抱歉,目前船票供应紧张,请您按流程办事。”
带头大兵一口黏痰吐到窗玻璃上,麻利地拉开保险栓把枪管从窗口伸进去抵住工作人员的脑门,嘴裏骂骂咧咧:“老子为了你们,在战场上把命都快丢了,现在要张船票你都不肯给,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票?”
工作人员从容地拨开枪管:“您就算真开枪打死我也没用,我这种小角色根本无权调配船只。”
他没有撒谎,如今宜昌航运受政府管制,非私人力量所能左右。
大兵只有把枪管抽回来,带着兄弟们满嘴脏话地推搡着人群离开,然而走到一半越想越不甘心,于是举起枪朝天“砰砰”放了几枪泄愤。枪声让人群顿时混乱起来,有人尖叫着“日本飞机来了”,人群立刻被吓得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霎时间整个码头乱作一团。
景明琛奋力揪住孩子们不让他们被人群冲散,等到码头秩序好不容易正常下来,她也已经出了满身大汗。
蒋固北从民生公司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盘腿坐在门外牵着孩子的景明琛。
她看上去没有睡好,眼圈发黑头发蓬乱,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手却紧紧抓住孩子们的小手。蒋固北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脱下外套,对着孩子竖起食指“嘘”一声,单腿跪在地上,把外套轻轻披在景明琛肩上。
饶是他动作小心,景明琛仍旧是被惊醒了,她骤然睁开眼睛:“蒋先生,是你呀。”
真要命,她有一双湿漉漉的如溪边鹿的眼睛,带着一点惊怯,像是突然听到了猎人的枪声。
江边的冷风驱散了困意,望着如织船流,景明琛忍不住抱怨:“我真不明白,偌大个国家,怎么就省不出一条给孩子们的船。”
蒋固北摇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
他指指码头,又指指身后:“你看,如今几乎半个中国的人都挤在宜昌。可以说,现在的宜昌是中国未来希望所在。西南经济凋敝,人要入川,机械物资也要入川。现在已经是十月份,最多再过一个半月,长江下游就会进入枯水期,到时航运停滞,神仙也无力回天。要在四十多天的时间里把将近半个中国的人运到重庆去,卢先生难得很啊。”
卢先生是民生公司的老板,景明琛也多少从父亲那里听说过这位先生,她抱歉地对蒋固北说:“我知道卢先生很不容易,我就是,忍不住发发牢骚。对了,听上去你和这位卢先生有私交?”
蒋固北点点头:“算是吧,十年前我在上海做报关行伙计,常常要跑码头对接货船。那时民生公司初创,卢先生也尚未发迹,我与他在码头相识,那时便觉得他非池中物,十年过去,果然如此。”
景明琛歪头看着他,这人的履历真是奇怪,他年龄不比自己大许多,却仿佛已经经历过好几辈子的事情似的,十年前他看卢先生非池中物,恐怕卢先生看他也有化龙之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