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宜昌宜昌(2 / 2)

旧梦1937 沉鱼藻 11312 字 1个月前

蒋固北看她眼神奇怪,摸了一把她的下巴:“你看什么?”

景明琛笑嘻嘻的:“没什么,只是突然很好奇你少年时候的模样。”

蒋固北“哧”地笑了:“恐怕远不如你所想。”

景明琛觉得好奇,刚想追问却被蒋固北岔开话题:“你们这样请愿是不行的,我教你们个法子,你回接待站去,多带些孩子来在民生公司门前做做表演,兴许孩子们的可爱能为他们争取到更多机会。”

景明琛茅塞顿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这就回去带孩子们来!”

她心急地转身就跑,脚下一个打滑,险些摔倒在地,幸亏蒋固北眼疾手快,伸长手臂揽住她的腰把她捞了回来,景明琛结结实实地撞进蒋固北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她双手推开蒋固北,慌乱地说一句“谢谢”,转身像小鹿一样“哒哒哒”地跑远。

蒋固北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摸摸自己胸口。景明琛推开他的时候,两只柔软的小手似乎在他胸口上挠了一下,轻轻地,挠得他心痒痒。

他垂下眼睛,轻轻一笑。

景明琛回到接待站和同事商量了一番,决定就按蒋固北建议的那样,编排几个节目,拉孩子们一起去民生公司边表演边请愿,说不定还能给保育会募捐到点钱。

这一招果然奏效,当数百名难童合唱起《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稚嫩哀伤的歌声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人群聚拢过来把孩子们包围在中央。合唱结束后,由难童之中口齿最伶俐的小六子口述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小六子是河南乡下人,家乡毁于战火,在开封流亡半年后才被保育会抢救回武汉,如今又跟随保育会流亡到宜昌,在宜昌滞留半个月仍旧没等到去重庆的船,前段时间日本飞机轰炸宜昌,和他一同南下的小伙伴死在了轰炸里,小小身躯就此长埋宜昌,再不得回返故乡……

人群中渐渐有了抽泣声,有人开始捐款,流亡在外前途未卜,大家都是弱者,但仍旧怜悯这些弱者之中的最弱者。

景明琛不住地向这些好心人道谢,突然间,一个老大娘牵着一个孩子钻进圈子里直奔景明琛走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一口浓重乡音:“求求你,收下我家小三子吧。”

景明琛吓了一跳,仔细打量那个名叫“小三子”的孩子。看他一脸稚气,至多不过十三岁,却在竭力装作大人的神情。他任由老大娘抻着他的胳膊,死活不肯跪下,歪歪斜斜地站着,浑身透出一股流气,眉宇间带着不耐烦:“奶奶你跪他们做什么呀,我不要进什么保育院,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你。”

老大娘站起身来,在他背上使劲打了两下,按着他肩膀逼他跪下,向景明琛赔着笑脸:“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听说你们保育院专收没父母没着落的孤儿,我孙子从小就没了爹妈,现在宜昌隔三岔五就被飞机轰炸,我们家也给炸没了,求求你们,把我孙子也带去重庆吧。”

小三子梗着脖子唱反调:“我说了,我能养活自己!”

景明琛一脸为难:“大娘,不是我们不愿意收,但是还是要尊重孩子本人的意愿……”

小三子不愿意跟保育院走,他的奶奶却偏要保育院给小三子一条活路,两边正在僵持,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怎么了?”

景明琛长舒一口气,擦一把汗回头跟蒋固北诉苦:“这位大娘想把孙子托付给保育院,但是孩子自己不乐意。”

蒋固北打量着被奶奶按跪在地上的小三子:“就是他?”

景明琛称“是”,然后把小三子的情况告诉给蒋固北,蒋固北点点头,走近小三子俯视着他,表情冷冷的,眼神里带着些轻视:“我听说,你觉得自己有本事养活自己?”

小三子自得地摇头晃脑:“可不是。”

蒋固北冷笑:“我倒偏不信,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本事?”

小三子被他的不屑所激怒,“噌”地站起身来,挺直单薄的小身板仰视着蒋固北:“你别小瞧人,我的本事不一定比你差!”

蒋固北脸上浮现出一点玩味的笑:“是吗?你有哪些本事,不如我们来比一下。”

小三子得意扬扬的:“那你是必输无疑了。看你衣冠楚楚脑满肠肥,一个有钱老爷,除了吃穿打扮,还能会什么?”

景明琛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脑满肠肥?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蒋固北!

蒋固北回头瞪她一眼,景明琛吐吐舌头,朝他扮了个鬼脸。

小三子继续吹嘘:“不瞒你说,三爷我去年刚从上海滩回来,别看我年纪小,在上海滩已经混了两个年头了,没有我不认识的人物,没有我没干过的行当。江湖朋友们给面子,叫我一声‘妙手空空蒋三爷’,我还会功夫,是青帮陈老爷子的嫡传,我赌技了得大杀四方,在上海滩混的时候我手底下也有几个小兄弟,天天吃香喝辣……”

原来他也姓蒋?景明琛一怔。

蒋固北打断他的话:“说那么多,不就是偷东西抢劫赌博。”

小三子被他噎了一道,索性梗着脖子耍流氓:“是又怎么样?乱世强者为王!”

他说得一本正经,景明琛别过头去不让自己笑喷出来,这位少年英雄真真是一棵长歪了的小树,她倒真是很好奇蒋固北能有什么法子把他扳正。

蒋固北点点头,脱下西装外套,往后一甩扔给景明琛:“好,那我们就比这三样。”

景明琛忙不迭地接住,顿时把蒋固北的温热气息抱了满怀,她的脸红了一红,忙抬高手臂用衣服挡住脸。

只听见蒋固北说:“第一局我赢了。”

景明琛忙放下手臂探出头来观战,小三子对蒋固北单方面表示胜利嗤之以鼻:“你怎么了你就赢了?”

蒋固北抱着手臂,闲闲看着他:“你摸摸自己的口袋,看东西还在吗?”

小三子将信将疑地把手往口袋里一伸,尖叫出声:“你偷了我的怀表!”

蒋固北伸手拽过景明琛怀里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是这只吗?”

他手指挑着一只老旧的怀表转圈:“这就是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一只走偏了字儿的怀表都这样当宝贝,你的本事还真是吓人得很哪。”

他是什么时候偷到这块表的?景明琛脑海中灵光一现,她想起了蒋固北脱外套时的动作,他脱下外套,先向小三子的方向甩了一圈才扔到自己怀里。她还以为他在耍帅,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在那时以外套为掩护把手伸进小三子的衣兜拿走了怀表。

他的动作得有多快多轻!景明琛惊诧了。

小三子朝蒋固北扑过来:“你还我怀表!”

蒋固北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他,伸腿在他脚下一绊,小三子整个儿摔了个狗吃屎,蒋固北及时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把他揪回来。小三子趁机偷袭,屈肘撞向蒋固北的胸口。蒋固北冷冷一笑,左手钳住他的手腕一扭,屈膝在他腘窝一顶,逼迫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两手剪住他双臂,单腿压住他脚踝,嘴裏“啧”一声:“青帮陈老爷子的功夫看来也不怎么样啊。”

小三子努力挣扎着想要摆脱,但是无果,扭着头跟蒋固北顶嘴:“这两次都不算!你搞偷袭,不是君子所为!”

蒋固北嗤笑:“小子,你一会儿要当流氓一会儿要当君子,做人能不能前后统一?”

他松开小三子的手把他搡在地上:“你只剩一次翻盘的机会。”

小三子爬起来,吐一口沙子恶狠狠地看着蒋固北:“好,三爷跟你赌!”

他脱下一直背着的包,哗啦啦倒出一堆骨牌:“咱们就来赌牌九!”

蒋固北拧眉看着他:“生死当口,你背上一直背着的,就是这个东西?”

小三子盘腿往地上一坐:“可不是,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蒋固北踢开脚下的腌臜,也盘腿坐了下来。

围观人群逼近过来,观看这一场奇特的江边博弈。

景明琛蹲在蒋固北身后好奇地看他和小三子,她对赌桌上的事情一无所知,长到现在,唯一和赌博沾边的事情也就是读书时候出于好奇和同学合买过一次白鸽票。看不懂赌,她就看赌的人,赌博中的蒋固北异常严肃,愈严肃便显得愈英俊。她看着日光下他的侧脸,越看越觉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同时也忍不住担心,蒋固北的神情不见轻松,和前两场游刃有余地调笑全然不同,难道小三子真的赌技超群难倒了他?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蒋固北把牌一丢,挑眉笑道:“我赢了。”

小三子恼怒地把牌“哗啦”一推,暴跳如雷:“你出老千!”

蒋固北原本带笑的脸色一沉:“我若出老千,你一开始就会输。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赌徒也分上下品,像你这样赌输了便污蔑人出老千,实在是赌棍里的下九流。”

小三子恶狠狠气鼓鼓地看着他,半天,才泄了气,说:“好,你赢了,我认输。”

蒋固北眉毛一扬:“你很不服气啊,也是,输给我这样一个脑满肠肥只知道穿衣打扮的有钱老爷,是挺丢人的。”

景明琛又是“扑哧”一笑。

蒋固北继续说下去:“你确实有些小本事,但不过都是些不怎么高明的鸡鸣狗盗的伎俩。做大事决不可靠它,你句句把青洪帮挂在嘴上,岂不知青洪帮的杜先生是怎样礼遇读书人的?你懂个半桶水的这些东西就四处逞能,我过去比你更擅长,但我走到今天家财万贯,靠的可不是这些。”

小三子好奇起来:“那你靠的是什么?”

蒋固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哦,我找到了我的爸爸,他是个有钱人,我继承了他的遗产。”

小三子“嘁”一声,景明琛“扑哧”笑出声,脚一软,捂着脸蹲在地上。

蒋固北不管周围倒彩声一片,继续问道:“所以现在,我给你个有钱爸爸,你要还是不要?刚才我赌赢了还没有拿彩头,我要的彩头就是,你做我儿子。”

小三子愣住了,半天,双膝一软跪在蒋固北面前,乖巧地喊道:“爸爸。”

一直到人都散了,和蒋固北沿着江散步的时候,景明琛仍旧止不住笑。

走两步她就笑一次,蒋固北索性停下脚步,等她蹲在地上笑够了才拉她起来:“有那么好笑吗,你笑了快半个时辰了。”

景明琛一边笑一边擦泪花:“是很好笑啊。你到底为什么要说是靠有钱爸爸发达的啊?”

前方道路泥泞,景明琛走得歪歪斜斜,蒋固北伸出一只手给她搭着:“小三子这个孩子,在上海跟流氓地痞混了太久,心思已经长歪,没有那么容易正过来。直接跟他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只好先想个法子把人拉过来再说。”

景明琛注意着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蒋固北走在她前面,脚印比她大许多,她踩着他的脚印走,这样就不至于跌倒了:“说起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上心?”

蒋固北望着远处的江面,东流不止的江水倒映在他眼睛里,仿佛有往事飘来:“看见他,我想起少年时候的自己,那时我也和小三子一样,受了些蛊惑,满脑子都是些成王败寇的想法。于是我瞒着南荞退了学,去拜门生,进了赌场做事,偶然一次替客人上赌桌,竟然发了一笔横财,从此便迷恋上赌博的感觉,如果不是后来有人点醒,恐怕我现在还在赌桌上厮混,做最下流的赌棍。”

景明琛好奇:“是谁点醒了你?”

蒋固北微微一笑:“是一个赌客,在那之前我从未在赌场见过他。那天我的赌运很好,他来的时候我已经赢了大把的钱。他似乎就是衝着我来的,一来便要和我赌,我看他书生面孔举止斯文……”

景明琛插嘴:“还脑满肠肥看上去只会吃穿打扮。”

蒋固北作势要敲她的脑袋,唬得她脖子往后一缩,蒋固北无奈地笑一笑,使劲揉一把她被江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你呀。”

景明琛“噌”地从脖子红到耳朵尖。

蒋固北继续说:“我瞧他不起,就应了战,头把赢了后更是气焰嚣张。没想到从第二把起就开始连输,没多久,已经输光了所有筹码。”

“没有赌徒懂得及时收手,我也一样,我输红了眼,只想翻盘。旁边又一直有人在起哄,如果不翻盘,恐怕我以后在赌场都没得混,所以我跟他说,我还要赌。”

“他笑了,一脸轻蔑,问我筹码输尽,还能拿什么跟他赌。我咬咬牙,把手往赌桌上一拍,说就赌这只手,倘若输了,我就壮士断腕给他看。”

景明琛惊呼一声,拿起他的右手反覆翻看,确定没有缝合过的痕迹后才长舒一口气。

蒋固北说一声“别闹”,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柔软细嫩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里,薄茧磨得她手心酥麻麻的:“很不幸,我又输了。众目睽睽等着我血溅赌场,我一咬牙,抽出匕首就要切腕子,眼看刀刃就要切到皮肉,那人突然伸手拦住了我。”

“他说,一只手四两肉有什么好稀罕的,切一盘当下酒菜都不够,他不要这种廉价彩头。他要的彩头是我这个人,要我听他的话,为他做事情。”

“能保住手我当然很开心,我答应了他,但心裏很忐忑,想着如果他让我帮他卖鸦片做拐子那可怎么办?还好,我这些担心统统没有成真,你猜他要我干什么?”

景明琛摇摇头,蒋固北揭晓答案:“他要我回学校读书!”

景明琛惊叹:“这可真是个奇人。”

蒋固北含笑道:“可不是吗,我虽然觉得奇怪,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读书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没退学前成绩也很好。我听他的话,回了学校……”

听他说着,景明琛忍不住陷入了遐想,十四五岁的蒋固北,一个是非混沌的小赌棍,把一只手当赌注放在赌桌上跟人家赌……蒋固北发现她心不在焉,问她:“你在想什么?”

景明琛挠挠脖子,她的头发长得有点长了,硬硬的发梢戳着脖颈,有些痒又有些疼:“我在想,你的人生经历可真复杂,不像我,我长到十四五岁什么都没经历过,只有很平常的吃饭睡觉读书。”

蒋固北微微一笑:“那多好,经历复杂不见得是幸运。”

是啊,经历复杂算什么好事情,景明琛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孩子们,他们哪个不是有着复杂的经历,但他们谁想要这些经历?

想到这些,不觉又有些低落。

蒋固北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便微微俯下身,一只手虚放在她的头顶,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祝愿你这一生不必经历丰富,而人生幸福。”

接连在民生公司门口表演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船,虽然不足够,但总能先送部分孩子走。景明琛和从文、小三子到宜昌的时间晚,因此也没能赶上这批船,需要继续在宜昌等下去。

到宜昌半个月后,无线电里传来武汉失守的消息,那天整个接待站的气氛都很压抑。武汉失守,宜昌彻底失去屏障,近日空袭频频,日本人决计不会放过宜昌。

早晨吃饭时,景明琛又发现,小三子不见了。

同事都说这小子原本进保育院就不情不愿,现在八成是后悔了所以逃跑了,不必管他就是。

景明琛却不肯:“人已经登记在保育院的档案里,我们就得对他负责,就算他真的是自己跑了,也要找到他问个清楚登记在册,要不然以后怎么对他的家人交代?何况外面现在这么乱,他说到底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他那么像少年时代的蒋固北呢。那天听蒋固北说自己的少年时代,她觉得惊奇,也隐约有些遗憾,如果她曾路过他的少年时代就好了,哪怕只有一面之缘呢,她也愿尽力给他些温暖。

她想着小三子会不会去找蒋固北,便去了蒋固北下榻的饭店。

听说小三子不见了,蒋固北也一脸惊讶,他迅速穿上外套:“我和你一起去找。”

他们一直找到黄昏也没寻到小三子的影子,景明琛心裏着急没看清脚下,脚踝一崴跌坐在地上。蒋固北蹲下来扶她,看见她表情失魂落魄的,便安慰她:“你已经尽力了,没必要自责。”

景明琛揉着脚踝怔怔掉下泪来:“我不是自责,我只是想到了小三子的奶奶。她为了小三子能活下来,那么大年纪却向我下跪。我想起了我妈妈,她离开武汉前哭着求了我好几次让我一起走,我却那么心狠,指责她做人自私只管自家,其实我自己才是个顶自私的人,为了让自己心裏好受点,连母女亲情都不顾,还满心觉得自己很伟大……如果我真的死在宜昌,想想对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你怎么那么自私……”

蒋固北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蒋固北背着她回了接待站,刚走到门口便看见从文小麻雀一样地奔过来:“景妈妈蒋爸爸,小三子哥哥回来了!”

景明琛一惊,从蒋固北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跑进接待站。

小三子果然回来了,正坐在饭桌前“呼噜”“呼噜”大口喝稀饭,他不是一个人,他周围还坐着几个眼生的孩子,最大的和他年纪相仿,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模样。

看见景明琛回来,他站起身来兴奋地跟她介绍:“景妈妈,这几个是我的小兄弟,都是些没爹妈的孩子,咱们保育院能把他们也收下吗?”

原来他是去找自己的患难伙伴了,景明琛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笑着去摸他的脑袋:“当然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蒋固北黑着脸把小三子拽到身边,厉声呵斥道:“你知不知道你景妈妈今天找了你一整天?”

小三子心虚地辩解:“我又没跑出去干坏事,我是为了……”

蒋固北打断他的话:“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做错事就是做错事,错了就要受罚,你认不认罚?”

小三子一咬牙:“好,我认罚!”

蒋固北环视周围,从灶台旁抽出一根粗细适中的木柴棍。小三子苦着脸伸出一只手摊开手心,蒋固北一手捏着他的指头,一手握着木柴棍打他的手掌心。景明琛看着不忍,劝蒋固北:“别打了,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保育院虐待孩子。”

蒋固北不理她:“你别管,我是他爸爸,我有权管教他。”

景明琛被他一激,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那他还叫我声妈呢!”

说完才觉得失语,腾地烧红了满头满脸。

蒋固北握着木棍的手一愣,片刻,扔下木棍,拽着小三子走出了接待站。

他拉着小三子一直走到江边才停下来,“父子”两个沿江岸坐下,小三子摊开红肿的手掌心对着江风吹,嘴裏直呼痛。蒋固北的脸色这才柔和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给你。”

小三子接过去一看,面露惊喜:“新怀表!是送给我的吗?”

蒋固北笑了:“你那块旧怀表字儿都走偏了,可以扔掉了。”

小三子宝贝地举着怀表迎着夕阳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半天才揣进怀里,小心翼翼地问蒋固北:“你为什么……”

蒋固北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又打你又奖你东西。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打你,是因为你不守纪律让你景妈妈着急了,奖你,是因为你记着朋友,是个好孩子。”

“去年在开封,因为从文偷跑,你景妈妈回去找他,险些送命。你记得朋友是件好事情,但不该一声不吭就自作主张。你过去是光杆司令一个,不必向其他人做交代,但进了保育院就是保育院的一分子,要服从集体纪律,最重要的是,不能给你景妈妈添麻烦。”

小三子乖巧地回答:“我知道错了。”

沉默了片刻,他又问蒋固北:“我能不能,跟你走?”

蒋固北摇摇头:“不行,你得留在保育院,我有任务交给你。”

小三子好奇:“什么任务?”

蒋固北神秘地一笑,俯身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帮我看着你景妈妈,随时向我汇报情况,赶走她身边的狂蜂浪蝶,别让她有机会红杏出墙。”

突然间背后响起清脆的声音:“你们说什么呢?”

蒋固北回过头去,景明琛正站在不远处疑惑地看着他们,小三子抢答道:“没什么,爸爸教育我要听景妈妈的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景明琛蹙着眉头:“是吗?古里古怪的,走吧,要开饭了。”

蒋固北忍笑拍拍小三子的肩膀:“跟你妈回去吃饭吧。”

小三子乖觉地跳起来响亮地回答:“好的,爸爸!”

武汉沦陷后宜昌撤退的节奏进一步加快,十月底,景明琛终于带着孩子们登上去重庆的船,蒋固北则早两天随蒋氏货船先行南下。

南下重庆这一路还算顺利,轮船顺水而下,经西陵峡、巫峡、瞿塘峡,过南津关转黄陵庙,数日之后的一个清晨,景明琛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前面就是滟滪堆!白帝城到了!”

景明琛匆忙披上衣服奔出去,在江上十一月新鲜潮湿的冷风里打了个寒噤,她扒在船舷上望着眼前的江水与两岸的绝壁,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

到了,眼前就是刘备托孤的白帝城了。

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入川了。

从奉节城到重庆还有几天船程,几天后他们终于踏上重庆的土地。

景明琛有生以来第一次到西南地界,却来不及欣赏重庆风物,她带着孩子们匆匆赶到重庆保育院,才发现这裏已经人满为患。

各地送来的孩子都聚集在这裏,基本的吃和睡都是大问题,所以不能久留,要尽快转到各地方分院去,而景明琛带来的这一批孩子,上面决定过两天送往乐山的保育院。

折腾了一天终于将就睡下,半夜,有人来敲景明琛的门,是小三子,他一脸焦急,说从文发烧了,浑身滚烫。

在船上从文就有了点感冒的迹象,但没有被当回事。景明琛跑到宿舍一看,从文已经烧得跟火炭似的,她回房取了自己的一件毛皮斗篷给从文裹上,抱起他:“他烧得很厉害,我送他去医院。”

已经是二更天,保育院其他人都睡了,街巷上也悄寂无声,景明琛抱着从文走了好几里路才赶到医院。

非常时期病人也多,深夜的医院竟还很热闹。去急诊室挂号时,景明琛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匆忙,口袋里竟一分钱也没有。

她只好问值班护士:“出门太急忘带钱了,能不能先给孩子看病,我马上回家取钱。”

对方颇不耐烦:“小姐,我们要照章办事的呀。”

景明琛赔笑央求道:“我不是想赖医药费,只是孩子病得厉害,能不能先给他挂上水,我立刻回去取钱。”

对方冷笑:“我可不敢,说回家取钱结果把孩子扔医院不管的今年也遇到好几个了,我们是开医院的,不是开孤儿院的。”

从文已经烧迷糊,嘴裏咕咕哝哝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痛苦地扭动着小小的身躯。景明琛一咬牙,撸下手腕上的镯子推到窗口前:“我用这个作抵押总可以了吧!”

自从上次蒋固北把这只镯子以礼物相赠后,景明琛就一直戴在手腕上从未摘下过。

值班护士是个颇时髦漂亮的小姐,自然也认得真货,看到镯子眼前一亮:“也行,我就做个好人,先替你垫上,你要是不拿钱来赎,这镯子可就归我了。”

护士话音刚落,突然间一只手越过景明琛的头顶按住了她往前送镯子的手,另一只手把几张钞票推进窗口里:“收钱、挂号,镯子不押。”

景明琛扭过脖子抬头看,蒋固北正一脸阴沉地看着她,他那么高,两只手臂越过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环住,她完全落在他的怀抱里。景明琛讪讪地小声说:“谢谢你。”

从文被送进病房挂水,景明琛和蒋固北坐在外面长椅上等,蒋固北的脸色始终不是那么好看,景明琛心虚地搭讪:“是小三子去找你的吗?”

小三子没跟她一起来医院,蒋固北又出现得这么及时,不用问,肯定是小三子这个机灵鬼不放心她,去找了蒋固北做援军。

半天蒋固北才“嗯”了一声:“想必景小姐是怪我多余了。你那么有本事,哪里用得着别人帮忙。”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镯子:“上次你要卖了它给保育院筹款,这次又要抵押它充挂号费,看来你也并不怎么喜欢它。既然不喜欢,那我收回便是了。”

景明琛以为他在开玩笑,讪讪地探身去抓镯子:“我哪有,不过是事情紧急……”

蒋固北却将手一缩,反手把镯子揣进了怀里。

景明琛傻眼了,没想到他竟然是认真的!

来不及与他争辩,走廊尽头突然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景明琛循声望去,许久不见的妈妈和大姐正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一惊,迎上去,走到半道中就被妈妈姐姐抱了个满怀。

妈妈一边轻轻地打她一边哭,景明琛费力地扭过头,蒋固北已经不见了。

想必也是他通知了她家里人,说她人现在在医院吧。

幸运的是,从文挂过水后很快就退了烧。

拗不过妈妈和姐姐,景明琛回家吃了一顿饭。景家在重庆新买了房,为相互照应,大姐家也安顿在景家隔壁,景家的日子比起在武汉时倒也不差什么。

令景明琛揪心的是,父亲病了。

父亲年逾花甲,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南来一路饱经风霜,不免落下点病,自入川后就小病不断,这两日更是感染风寒卧病在床。

景明琛坐在床边满怀愧疚地喂他吃药,一边想起方才和母亲的争吵,母亲的意思是给她在政府里找个文职,不要再做什么劳什子的保育院老师,什么老师,说穿了不就是保姆!自己家里有父母不侍奉,跑去吃苦受累看别人的孩子,图什么!已经顶着连天炮火把人送到了重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景明琛当然不肯,如果说当初进保育院是为着小梁军官和自己那点“朱门酒肉臭”的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经历了这许多艰难后,她倒真对这群同生共死过的孩子有了感情,天天听他们喊景妈妈,感受着他们的信任和尊敬,仿佛真的成了他们的母亲。

也因此对自己的父母有了愧疚之心,她小心翼翼地同父亲说:“爸爸,对不起。”

景先生宽容地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当年我不也是把你爷爷奶奶的话当耳旁风,硬要跑去日本留学,参加什么革命,把你爷爷奶奶吓得要死。”

他把手放在景明琛的手背上:“囡囡,人生来不是为了对得起哪个人,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半晌,他又叹息道:“我对你们姊妹兄弟,没有别的期望,只是盼望你们能珍重性命罢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靠枕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景明琛知道,他是想起了二姐。

距离上次见到二姐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母亲说二姐忙得很,已经两三个月没着家了,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

两天后景明琛带一批孩子向乐山保育院转移,她惊奇的是,竟然在队伍里发现了蒋固北。

蒋固北咬着烟搂着小三子的肩膀对景明琛说:“景小姐做人这么粗心大意,晚上看急诊都能忘记带钱。我怕要是您自己上路,还没到乐山就把我儿子给丢了。正好,阡陌如今也在乐山,我要去看他,捎带给你们做个保镖吧。”

他的弟弟蒋阡陌在武大读书,年初武大也迁到了乐山。

景明琛觉得奇怪,他和蒋阡陌同父异母,听明宇说,蒋固北和小妈关系恶劣得很,对过世的蒋老先生也是颇多怨气,怎么倒和这个弟弟关系不错?

无论如何,多一个保镖总是好的。

蒋固北一路护送着他们到了乐山,下船后一行人步行去乐山保育院,他们从宜昌到重庆后本就没休整两天,为腾地方出发得仓促,到乐山的时候已近黄昏,大家又饥又渴,困倦得像打了败仗的散兵,不是这个掉队了就是那个摔倒了。景明琛跑前跑后,一会儿提醒这个不要打瞌睡,一会儿提醒那个手抓紧,蒋固北蹙眉看着她:“你这样不行的。”

他解下自己的背包,蹲下身翻出一大捆麻绳:“你让孩子们排好队,咱们用麻绳系住他们的手腕拴成一串,这样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掉队了。”

景明琛佩服地看着他:“你真厉害,连这个都想到了!”

蒋固北一边给孩子们系麻绳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们做商人的嘛,总是比较步步为营。”

他拿第一次见面时候她说的话嘲笑她呢,景明琛的脸红了红。

蒋固北却牵着绳子走到她面前:“抬高手。”

景明琛莫名其妙地举起双臂:“干什么?”

蒋固北屈腿蹲下,双臂环过她的腰,把麻绳在她腰上绕一圈,结结实实打个结:“你看你,跟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捆上你,怕你走丢啊。”

景明琛低头看腰上,他打了个蝴蝶结。

蒋固北扯一扯手里的麻绳:“走嘞。”

他牵着这一串“蚂蚱”往前走,夕阳晚照树影婆娑,这座位于西南深山中被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所环抱的嘉州小城尚未受太多战火波及,在晚风与余晖中透出世外桃源般的心旷神怡,不远处隐约飘来岷江上船工号子的歌声。

<small>船到滩头——嗨嗨——水路开。</small>

<small>王爷菩萨——嗨嗨——要钱财。</small>

<small>你要钱财——嗨嗨——烧给你。</small>

<small>保佑船儿——嗨嗨——过滩来。</small>

景明琛被蒋固北用绳子牵着往前走,她望着他的背影,蜀地湿热,又是连日劳顿,蒋固北不顾仪表,只穿了件衬衫,被汗浸湿了一半,他挽起袖子,手里牵着一根麻绳,平日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也是乱糟糟的,景明琛却觉得,比起他衣冠楚楚的时刻,此刻的他更加英俊动人。

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雨,景明琛忙让孩子们从各自背包里拿出伞来撑上,然而风大雨疾,很快就有人被风雨抢走了手中的伞。

蒋固北把自己的伞让出去淋雨前行,没走几步却觉得头顶被伞遮住,他回过头,景明琛紧贴在他身后,努力伸着手臂用伞遮住他的头顶,雨水顺着伞骨淌下去,砸在她的眼睛上,她抹一把雨水,傻乎乎地冲他一笑。

蒋固北的心蓦地一暖:“傻瓜,我不怕淋雨。”

景明琛却很固执:“我再也不想看你被雨淋了。”

蒋固北挑挑眉:“那既然这样……”

他屈膝蹲下身来,双臂向后穿过景明琛的膝弯把她背起来:“这下两个人都不用挨雨淋了。”

蒋固北就这样背着景明琛往前走,一把伞遮住两个人,一方小世界,把凄风冷雨隔绝在外。景明琛趴在蒋固北的肩头,蒋固北问她:“你说再也不想看我被雨淋了,你见过我淋雨?”

景明琛乖巧地“嗯”一声:“我见过,那一年在墓园,我其实也在,我看见你淋雨,看见你跪在地上哭,那时候我很想去给你撑一下伞,但没敢上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淋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但是我知道,我再也不想见你被雨淋了……”

蒋固北笑一声:“原来是这样……那一次,我在我父亲的墓碑旁看到了一块墓碑。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吧,我少年时在赌场里遇到过一位贵人,他拯救了泥足深陷的我,让我回到学校,但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

没有回应,蒋固北只感受得到扑在后脖颈上均匀的呼吸声,景明琛太累了,在他背上睡着了。

蒋固北轻轻一笑,没有再说。

没关系,我的故事,你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