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尽,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已悄然撤退,整个小屋里,仅剩下门口一盏小灯以作照明,光线之微弱,甚至不及铁桶里跳动的火光。
在铁桶中烧灼已久的烙铁被取出,淬入水中即刻发出“呲啦”的声音,让人忍不住联想倘若这烧红的烙铁直接印上人的肌肤会发生怎样的反应。
想必是听到了这声音,脸被按在水盆里的受刑者挣扎得更加剧烈,正襟危坐的审讯人头目轻轻一挥手,按住受刑者后脑勺的人即刻会意,攥着受刑者的头发粗暴地把她推搡在地上。受刑者趴在地上连着呕出好几口水,她想要爬起来,然而连日的折磨——挨饿、恐吓、私刑,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徒劳地挣扎着,双手胡乱抓着地面,然而抓住的却只是一把把浸透着血腥气的空气和尘埃。
会死在这儿吗?她忍不住模模糊糊地想。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令人闻之色变的中统局,每年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裏?在这裏人命如草芥、如蝼蚁,一文不值。
有人抓着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头来,眼前是一张幸灾乐祸的面孔:“景小姐,我劝你还是招了吧。你爹已经死了,你再也不是什么立法院元老家的千金了,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看看你如今这个狼狈样,哪里还有武汉景家三小姐的风范?早点招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是啊,父亲已死,家道已败,她如今身陷囹圄,面色如鬼衣衫褴褛。她可是景家三小姐呀,曾经武汉谁人不知景家三位小姐的大名?那些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在那些岁月里,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往事已随流水,繁华尽成云烟,连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是个未知数。
招供……已经在这小黑屋里被折磨了三天,她当然知道他们想让她招供什么,无非是编造罪名去加害蒋固北。
蒋固北……每当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都会柔软地缩成小小一团。蒋固北知道她在这儿吗?他们原本约好明天见面的。
头皮上的剧痛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被拖起来按到椅子上,乌黑冰冷的枪管抵住她的额头:“你到底招还是不招!”
她盯着那双失去耐心的眼睛,半晌,轻轻笑了:“好,我招。”
“姓名。”
“景明琛。”
“身份。”
“乐山保育院老师。”
“和蒋固北是什么关系。”
“……”
他和自己算是什么关系?景明琛怔住了,细细想来,他们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之间原本可以有最亲密的关系的,如果不是当年自己任性,如果……
然而,悔之晚矣。
蒋固北,今生缘,来生续,此诺重,君须记。
审讯的人没有在意,继续问下去:“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景明琛睁大眼睛望着门口那一盏小灯,灯光昏暗,看得久了,那盏灯在她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模糊成那年武汉丁公馆舞会上的千万盏霓虹灯,而蒋固北的身影,就从这绚烂灯光后向她走来。
那场舞会,景明琛原本是不想去的。
“我不去!国难当头,跳什么舞,奢侈、腐败、糜烂!”
长江口那边正打仗打得如火如荼,陆军医院每天都要接收大批前线下来的伤员,这个当口还要举办什么舞会,简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才不要去,有这时间,她宁肯待在医院里陪伤兵们说说话,帮他们写写家书。
更何况,别以为她不知道母亲硬拉着她去这场舞会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那个什么传说中的蒋固北蒋先生!
近半年来,“蒋固北”这个名字在武汉的风头简直要胜过十九军的将领张治中。人人都知道他是上海林氏桐油公司的合伙人,年轻有为,帮着刚来武汉半年的林氏打了一场漂亮仗,把纵横武汉桐油出口界二十余年的蒋氏油号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流言甚多,但他从未在公开场合亮相过,今天的舞会,是他头次出现在交际场合。
舞会向来是猎艳和寻觅佳婿的战场。这样横空出世的一个才俊新贵,景明琛敢打赌,今晚半数以上待字闺中的名媛都是冲他去的。
她才不想成为过江之鲫中可笑的一员呢!
“奢侈腐败糜烂”六个字一出,瞬间激怒了景太太,景太太眼睛一眯就要发作,幸而景先生的声音及时从书房里传出来,替女儿挡住了枪口:“夫人,来帮我找一下上次人家送我的湖笔。”
景太太瞪一眼景明琛:“待会再找你算账!”
景明琛哪还等她找?母亲转身一上楼,她就抓起外套蹦蹦跳跳地出了门,直奔陆军医院而去。从南京回武汉后,她在《针石日报》报社找了份记者的工作,最近正在对陆军医院的前线伤兵做跟踪报道。
谁想到陆军医院也不能免俗,和她交好的护士顾南荞极力怂恿她:“晚上的舞会一起去呀,介绍我弟弟给你认识!”
景明琛好气又好笑地回呛她:“是不是所有已婚妇女都以说媒为人生乐趣啊,我妈这样,南荞你也这样!”
南荞一脸惊讶:“有什么不对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嫁人。”
景明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嫁就不嫁,几千年的皇帝都没了,难道我不嫁人就会死吗?”
南荞望着门外,小声说:“你不嫁人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不去舞会,肯定会死。”
景明琛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一个熟悉的中年妇女的身影正杀气腾腾地走进来。
景明琛就这样被母亲直接从陆军医院拎上了车子。
一到舞会上,景太太一双眼睛就满场乱转。景明琛知道她在找蒋固北,做个鬼脸嘲笑她:“您这么一心一意找蒋固北,要是找不到,那可就是找不着北啦。”
就在此时,一声高喊止住了大厅里的一片喧闹。
“林氏桐油公司蒋先生到!”
整个大厅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朝入口望去,万众瞩目之下,一双锃亮的男士皮鞋踏进门来,往上是笔挺西裤包裹着的修长的腿,熨帖考究的黑色光面西装,一只手拿着帽子扣在身前,一只手插在衣兜里,袖口上的蓝宝石袖扣闪烁着夺目而不显轻浮的光,丝质白色口袋巾露出一个尖角,衬衫领子下打着一个温莎结。
再往上便是他颇具线条感的下颌角,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看到他的脸,景太太忍不住低叫一声,拽住了小女儿的手臂,她小时候客居苏州,年过半百还带着吴语口音:“囡囡,你看!”
她的反应不是独一份,后来景明琛想起来,觉得大约就从那一刻起,在场至少一半的太太把他列为了理想女婿的范本。
眉眼修长目光如炬,这位横空出世的青年才俊,有一张与他的商业天才不相上下的漂亮面孔。
但景明琛偏爱锱铢必较。兴许是因为排斥这个舞会,所以连带排斥了这颗舞会上万众期待的明星。蒋固北的笑她看着不舒服,总觉得他笑里带嘲,仿佛在嘲讽这些垂涎他的宾客们。
哼,你来舞会不也是为了摆谱猎艳,有什么资格藐视其他人,景明琛暗暗想。
东道主丁先生立刻迎上去:“蒋先生,稀客呀。”
睡美人城堡里的寂静魔咒终于打破,大厅里又变得喧嚣起来。丁先生引着蒋固北去和人攀谈,景太太作为舞会老将有自己的一套盘算,她眼睛早就盯住了蒋固北,却不急于下手,而是一边和丁太太聊天一边冷眼观察着他。景明琛本就打定了主意在舞会上“坐禅”,干脆也坐在一边看别人。
她看见陆续有好几个名媛找上蒋固北,但都只说了两句话就走开了。景明琛觉得有趣,不禁托起了腮。这位蒋先生今晚屡屡拒绝各位名媛淑女,恐怕是在自抬身价奇货可居吧?好教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眼光有多高,感激涕零地等待他的垂青。
还真不愧是个商人,景明琛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仿佛听到了这声嗤笑似的,站在不远处的蒋固北突然回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片刻后又移开。
只是一眼,景明琛却骤然不舒服起来,这男人的眼神冷冷的,被他看一眼,仿佛被枪口锁定住,下一秒就要灰飞烟灭似的。
这个人好危险,景明琛暗暗想。
和蒋固北搭讪的人终于离开,丁太太对景太太说“是时候了”,景太太抓住景明琛的手把她提起来,跟在丁太太身后走向蒋固北,丁太太在前面介绍说:“蒋先生,跟您介绍下我的好朋友景太太。景家在我们武汉可是名门望族,世代的书香门第,三代科举出身,景先生在前清做过张香帅的幕僚,也是革命元老,几年前刚从立法院退下来。这位是景小姐……”
这些话听得景明琛羞窘到耳朵尖发烫,她局促地盯着脚尖,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终于,丁太太说出了她的目的:“蒋先生不请景小姐跳个舞吗?”
没等蒋固北开口,景明琛抢先一步:“不了,我有舞伴的。”
景太太惊讶:“什么舞伴?”
景明琛蓦地想到顾南荞,便随口胡诌:“我朋友的弟弟。”
蒋固北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或许是没有想到今晚自己还有被拒绝的份儿,他很快便回敬道:“正好,我也并不想跳舞。”
是不想跳舞,还是不想跟景小姐跳舞?这话说得让人浮想联翩,景太太听得脸都白了。
蒋固北看着景明琛:“景小姐身姿曼妙,跳起舞来必然也赏心悦目得很。既然无缘共舞,那蒋某人就站在这儿看景小姐跳好了。”
他眼神戏谑,仿佛在等着看她笑话:好呀,你不是说自己有舞伴吗,那么你的舞伴在哪里?不会是怕被我拒绝,所以先发制人地编瞎话吧?
景明琛着急得左顾右盼,一转眼正巧看到顾南荞朝自己走过来,她跨一大步拉住顾南荞的手:“你怎么才来?不是说好介绍我和你弟弟认识吗,咱们快走吧,去找你弟弟。”
顾南荞看看景明琛又看看蒋固北,一脸茫然地抓过蒋固北的手:“这就是我弟弟啊。”
景明琛腾地红了脸,她恨恨地看一眼顾南荞,你个姓顾的,弟弟怎么姓蒋!
顾南荞把自己抓着的两只手放到一起:“巧了,你们先一步遇上了,不用我介绍了。”
蒋固北“哧”地发出一声轻笑:“既然姐姐发话,那么,景小姐,请吧。”
他做一个漂亮的邀请姿势朝她伸出手,景明琛只得被他拉着手牵进舞池里。
音乐响起来,是最近舞场里大热的Por Una Cabeza,景明琛白天里虽然一直推托说不来,但一听到音乐还是忍不住心情飞扬起来。在金陵女大读书时她是个活跃分子,那时还天下太平,她心裏没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负担,每周都要参加两三次舞会,有好几次还被选成“舞会queen”。
一个贴面舞步,蒋固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刚才看景小姐在旁边一脸的苦大仇深样,还以为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没想到跳起舞来也是一样的飞扬洒脱嘛。”
他在嘲笑她假正经,景明琛怒从心头起,回敬他:“哪里哪里,我这叫随遇而安客随主便,哪比得上蒋先生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待价而沽囤货居奇,真是天生的商人。”
她一连串的四字成语砸下来,蒋固北哑然失笑:“听这口吻,景小姐对我们生意人很不屑一顾啊。不过,政府实业救国的口号喊得可是很响啊。若是没有生意人,莫说将士们的吃穿弹药,小姐夫人们的锦衣华服口红香水又从何而来呢。”
景明琛无言以对,只得“哼”一声。一个转身,她的发辫扫过蒋固北的鼻尖,蒋固北说道:“景小姐的香水味道很特殊啊。”
能不特殊吗?她从陆军医院被揪到舞会,在车上只来得及换礼服,浓郁的来苏水味儿还残留在皮肤上。蒋固北会闻不出这是来苏水?这是有意拿她取笑呢。景明琛冷哼一声:“那当然,Liquor Cresoli Saponatus(来苏水),比起什么香奈儿京芭蕾双妹的,可谓清新脱俗别有风味,最易驱散靡靡之气,最重要的是还能杀菌,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细菌。”
出乎她的意料,听了这句话,蒋固北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反驳,反倒开始认真跳起舞来。
把注意力移回到跳舞上,景明琛才发现,这位品貌风流的蒋先生竟然是个舞会生手。他只会基本的舞步,像是刚刚突击学会的,动作僵硬,小心翼翼,像个大号的木头人。景明琛低头谨慎地看着脚下,只露个后颈给高她整整两头的蒋固北,生怕被蒋固北踩到脚。
多有意思!传说中品貌风流纵横商界游刃有余的蒋固北先生竟然是个交谊舞白痴!
想到刚才,她突然促狭心起,问蒋固北:“蒋先生,你刚才拒绝了那么多漂亮小姐,该不会是因为,你根本不会跳舞吧?”
音乐嘈杂人声鼎沸,蒋固北和她之间又有着二十多厘米的身高差,他没有听清她的话,趁一个女方后仰的舞步,他搂着景明琛的腰,微微俯身就耳旁说:“什么?”
景明琛踮起脚,在他耳边大声说:“我说,你刚才不和人家跳舞,是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跳舞!”
景明琛惊讶地发现,蒋固北的耳朵尖竟然腾地红了。
他没有回答,半天,才辩解道:“没有,我只是不擅长而已。”
他的耳朵更红了。
景明琛拖着九转十八弯的尾音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我是刚学会的,过去没有人教我。”
景明琛“哎呀”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真不幸,蒋固北还是踩到她了。
所幸她今天穿的是一双包裹住脚面的缎子高跟鞋,蒋固北的皮鞋只在她的鞋面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脚印,蒋固北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疼吗?要不然,你踩一脚回来?”
景明琛哭笑不得,不等她说话,突然感觉浑身一轻,蒋固北竟伸长手臂圈住她的腰单手把她托了起来,她一声惊呼还没完全咽下又被轻轻放下,她的鞋跟正好落在他的皮鞋上,也给他的皮鞋留下一个小小的鞋跟印子。
蒋固北无辜地看着她:“这下咱们扯平了。”
景明琛语塞,他这是什么神奇逻辑!
恰巧一曲终了,景明琛道一声“再见”转身要溜,然而不幸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发辫鈎住了蒋固北的西装扣子,整个人被扯了回来,差点趔趄着坐到地上。幸而蒋固北伸手搀了她一把,她整个人便被他带到了怀里,脑袋正抵着他的胸口。
这一个趔趄吸引了全场的视线,景明琛感觉像是有一束追光打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宛如舞台剧里的小丑。她低着头恼怒地去拽头发,只听见蒋固北说:“景小姐头发这么好,可别扯坏了。”
他还好意思说!八成是他气不过刚才吵嘴失败,趁她不注意时做的手脚!景明琛气愤地想。
头发终于解开,景明琛捂着发辫散乱的脑袋飞快地跑掉。
蒋固北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半天,忍不住“扑哧”一笑。
第二天是周一,走出家门,景明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潮润新鲜的空气,这是武汉的八月。
一个月前北平的卢沟桥上响起了炮火声,现如今,上海那边第九军和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正打得如火如荼。战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自从开战后,武汉的街头就出现了大批的难民。
景明琛今天的任务就是去采访难民。她注意到,在难民队伍中有不少失去父母的孤儿,于是,她打算为这些孤儿做一个专题报道。
她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采访对象,一群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小孩子沿墙根坐着,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她,满脸都是渴望。
景明琛心裏难过起来,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来采访的。她摸摸口袋,裏面还有一点零钱,便把零钱掏出来,打算施舍给这群小难民。见她掏钱,孩子们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蜂拥而上,瞬间就把她围了个严严实实。
景明琛被一双双小手推搡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她头昏脑涨,她只得高声安抚孩子们:“不要挤不要抢,每个人都有份……”
突然间口袋里一轻,一个小孩子拨开人群一溜烟地跑了,景明琛心裏一沉,有小偷!
她把手里的零钱往地上一撒,拔腿朝那个小偷追了过去。
小偷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像是做熟了这种营生,两条腿跑得飞快,但景明琛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女大时就是运动会上的长跑健将。两个人的距离越缩越短,眼看就要被抓住,小偷心裏着急,不住地回头看,却没有注意到有一辆车正从横向的巷子里驶出来。
景明琛眼尖,大喝一声“闪开”,朝他飞扑了过去,把他推出了危险区域,她自己却被车头剐到,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好在汽车及时刹住,景明琛挣扎着抬起上半身回头看,那车头就停在她眼前,再开一步,她就要被碾碎在这车轮底下了。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下来:“小姐您没事吧?”
他看上去应该是司机,景明琛想要站起来,脚下却一个趔趄,她扭到脚踝了。
司机匆匆回到车旁,对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他拉开车门,一个人走出来,走到景明琛身边:“上车吧,送你去医院。”
景明琛抬起头看,咦,竟然是蒋固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蹙着眉,一脸遇到麻烦的不耐烦,想到昨晚,景明琛有些来气:“不用了,伤得不严重,我自己能走。”
蒋固北却没有给她更多说话的机会,他直接蹲下身来,一只手穿过她的肋下将她架起来,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半挟持般地扶着她上了车。
他将她安置在后座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后吩咐司机道:“开车,去陆军医院。”
景明琛问他:“你问都没问我,怎么知道我要去陆军医院?”
蒋固北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嘲讽她一般地回答:“是我要去陆军医院。”
原来她就是个搭顺风车的!景明琛气呼呼地往座椅上一靠,明明是他的车撞了自己,这人态度怎么那么恶劣,全武汉的名媛都瞎了眼吧!
左手摩挲着右手腕上被擦破的皮,突然间景明琛惊叫一声:“我的镯子!”
今天出门她戴了镯子,那是她几年前在上海买到的,一直很珍惜,都没戴过几次,回武汉后这还是第一次戴,肯定是刚才摔在地上的时候摔碎了。
蒋固北问她:“什么样的镯子?”
景明琛着急地比画着形容:“样式很普通的玉镯子,淡青色,带一点血沁,摔断过一次,断口的包金是牡丹纹。”
蒋固北听后,表情一怔,旋即命令司机:“掉头回去。”
回到出事的地点,景明琛要下车,蒋固北制止了她,自己下了车。
景明琛扒在窗边看着他,他走到刚才景明琛摔倒的地方,弯下腰来找了好半天,才举着两截碎镯子回来:“是这个吗?”
可不是!景明琛伸手去接,蒋固北却反手把镯子揣进了怀里:“镯子摔碎责任在我,修补好后再还给小姐。”
景明琛只得缩回了手。
车继续向陆军医院的方向开,蒋固北突然开口:“扭伤可大可小,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会有后患。陆军医院总归比小诊所妥帖可靠。”
景明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口吻突然变得好温和,全然不像之前那个语带讥讽的蒋固北了。
她琢磨着要回句什么话,蒋固北却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景明琛用余光偷觑他,虽然在闭目养神,但他坐得非常端正,脊背直挺,阳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镶了一层金边。客观地讲,他确实很英俊,尤其是侧脸,令人想起《诗经》里那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但是他仿佛很疲累,长睫覆盖着眼下一片乌青,想必他昨晚很晚才睡。今天的他和昨晚的他很不一样。
景明琛正偷偷观察得起劲,他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阿大,今天有什么工作安排,你再和我复述一遍。”
阿大熟练地回答:“下午两点要去拜访威尔逊洋行的金大班,五点去见林先生,七点去和威尔逊洋行签正式合同……对了。”
他顿了顿,回过头来:“今天早晨收到一封拜帖,是蒋氏油号蒋老板的,邀请您过段时间去蒋公馆做客。”
景明琛惊讶,蒋氏油号,不是刚被蒋固北所在的林氏打得落花流水吗?蒋老板竟然邀请敌人去家里做客?听说他为这场商战的落败,人都给气病了。
蒋固北言简意赅地回答一句“知道了”。车缓缓停下,陆军医院到了。
不等蒋固北开口,景明琛推开门道了声谢便迫不及待地一脚跨出去,她的背影一瘸一拐的,上了阶梯后干脆撑着墙单脚跳着走,像只瘸腿的大兔子。
蒋固北望着她的背影“扑哧”一笑,他吩咐阿大:“你在这儿等着,既然来了,我去看一下大小姐。”
景明琛从药房推拿完出来,经过走廊的时候,不经意地往外一瞥,便看见了正站在树下说话的蒋固北和顾南荞。
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顾南荞皱着眉一脸愁苦:“小北,做人总要留点余地……”
蒋固北却很干脆地打断了她:“我自己心裏有数。”
他们在说什么呀?怀着一腔好奇,景明琛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一群护士从病房里涌出来,叫嚷着“新伤兵到了”。景明琛跟着人群跑出去,跑到医院门口,果然,一卡车刚从前线下来的新伤兵运到了,血腥味扑鼻,呻|吟声震天,护士们和运送伤兵的人正手忙脚乱地从车上往下抬人。
尽管景明琛已经见多了刚下火线的伤兵,但每次看到刚从战场下来的血淋淋的人,她还是有些瑟缩反胃。伤兵太多,景明琛眼见护士们忙不过来,便强忍下心理和脚踝的双重不适,和刚赶到的顾南荞一起抬起了担架运送伤兵。
放下担架再跑回来的时候,她看见两个士兵正抬着一副担架朝停尸房走去,她上前一步拦住:“没救了吗?”
抬担架的人告诉她:“刚抬下来,一个护士小姐说已经没心跳了,让我们直接送停尸房。”
景明琛凑过去,不顾那人身上满身的污血,把耳朵贴上他的胸口,她听了半天,果断指挥:“他还没死,我听到心跳声了,还有救,送他回病房!”
抬担架的人有些犹豫,显然不知道该听谁的,景明琛一咬牙,握住担架推开那人:“南荞,走!”
她和顾南荞一人一头抬着担架就往回跑,上台阶的时候,她脚一崴,整个人差点跪在地上,幸而背后有一双手撑住了她,景明琛稳住脚步,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帮忙的人,只匆匆说了句“谢谢”,便继续抬着担架往病房走。
回到病房把担架直接往床上一放,她吩咐身边的人去打热水,然后自己一边搓着伤兵冰凉的手一边抬头对顾南荞说:“他失血太多需要输血,南荞麻烦你去找理乍得医生给他尽快安排手术。”
顾南荞匆匆离去,景明琛的脚踝还在痛,她索性跪在病床前,一边搓着伤兵的手一边给他的手哈热气,伤兵却始终一派死寂仿佛一具尸体。周围的病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景明琛抢救新来的伤员,原本嘈杂的病房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不多时理乍得医生跟在顾南荞身后匆匆赶来,他迅速看了一下伤者的情况:“还有救,送手术室。”
伤兵被抬去手术室,顾南荞也跟了上去,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景明琛长舒了一口气。突然脚踝传来一阵隐痛,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多亏一双手及时扶住她,景明琛回过头去,一脸惊讶:“是你?”
是蒋固北,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背后的?景明琛蓦地回想起刚才抬担架时身后的那一扶,刚才扶住自己的,恐怕也是他吧。
她脸微微一红,讷讷地说了句“谢谢”。
蒋固北温和地回了一句“不用谢”,景明琛侧身一瘸一拐地走开,走到走廊尽头,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蒋固北融合在阳光中的背影,她总觉得蒋固北突然间变得怪怪的,从什么时候起呢?想得头都痛了还是一团糨糊,她甩了甩头,驱赶走了这个问题。
回去的路上,蒋固北吩咐司机:“去一下银楼。”
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破碎的镯子,迎着阳光,镯子碧青透亮血沁柔和,他摩挲着镯子,低声说:“又见面啦,老朋友。”
这镯子原本是属于他的。多少年啦,十年前吧,闭上眼睛还能回忆起那个上海的下午。十七岁的蒋固北匆匆跑进银楼,顾不上擦汗:“老板,我放在这儿寄卖的镯子卖掉没有?”
老板眼睛一转:“卖掉啦,一共卖了两百块大洋,钱在这裏,你数数。”
笑容凝结在蒋固北稚气的脸上,怎么会只卖了两百块大洋?姐姐的手术费至少要三百块啊,原本当铺开价太低他才选了银楼寄卖,谁成想到手竟比当铺还少?姐姐可是在等钱救命啊。他不死心,低声下气地继续问老板:“您是不是记错了,那镯子成色那么好……”
老板尖着嗓子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昧了你的钱不成?”
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事实明明如此,蒋固北内心充满了绝望,这是母亲最后的遗物,也是姐姐唯一的生机。
蒋固北攥紧了拳头,如果放在过去,他定要叫上弟兄们把这银楼闹个天翻地覆,砸了他的门窗柜台烧了他的铺子,再不济也要狠狠地打这奸商一顿,但是现在不行,他已经答应了那个人要走回正道做一个好人……
然而这个世道是不允许你站着做好人的,蒋固北只能低声下气地恳求老板:“您是不是记错了,那个镯子绝不会只值两百块大洋的……”
老板不耐烦起来,伸手推开蒋固北:“说了两百就是两百,我这么大个家当,犯得着贪你那点钱?”
突然间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不对啊老板,这镯子明明我是花三百块大洋买的,怎么到你嘴裏变成两百块了?”
蒋固北循声望过去,逆着光,一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正从银楼深处走过来,等她走到近前,蒋固北不禁一怔。她的头上竟然戴着一顶斗笠,纱帘垂下遮住了面孔,一双麻花辫也只露出打着蝴蝶结的辫梢来。
看她身量未足,嗓音听着稚嫩,这女孩子大约比自己还要小个四五岁。这段时间《火烧红莲寺》火遍沪上,这小小的姑娘穿洋装却戴斗笠,八成是看戏看魔怔了,在模仿侠女呢。
听到她的话,老板涨红了脸:“你这小姑娘怎么含血喷人?”
小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拍在柜台上,手掌小小十指细细:“你给我开的收据还在呢。我劝你还是把钱给这位先生,人家把东西放在你这裏寄卖,肯定是急需钱救命,你怎么能贪人救命钱呢?”
她声音清脆,说得老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不服气地摸出些大洋丢在柜台上,嘟囔道:“多管闲事的丑姑娘,连脸都不敢露还买镯子,还打抱不平充侠女……”
小姑娘小小的手往柜台上一拍:“你说谁丑呢?本姑娘这是最近出水痘怕传染人,等我好了,摘下斗笠能美死你!”
那只镯子在她细白的手腕上,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
老板冷哼一声:“话别说早了,小心水痘好了留下疤,变成个大麻脸,就算原本长得像天仙也没男人肯要!”
小姑娘听了一怔,像是头次听到水痘会留疤这件事情,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头问:“棠姐姐,水痘真的会留疤吗?”
一个高挑的姑娘走过来,狠狠瞪了老板一眼:“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吓唬你呢。”
小姑娘“哦”了一声,傻乎乎的。
那一瞬间,蒋固北差点脱口而出:“如果你真留了疤没人要,我就娶你。”
老板不耐烦地赶人:“赶紧数好钱快点走人,别耽误我做生意。”
小姑娘转头,撩开斗笠望向蒋固北,蒙面的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你快数数,够不够三百块大洋。”
蒋固北苦笑,这小姑娘还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老板阴阳怪气地开口:“够三百块才怪了,东西放在我这儿寄卖,既霸占我柜台又浪费我口舌,难道我银楼是开善堂的,不需要抽成啊?”
蒋固北垂着头捏着钱袋子,他原以为那镯子无论如何也能凑够姐姐的手术费,谁料到才卖了三百,扣掉银楼抽成后,离手术费还有三十块大洋的缺口,三十块……难道要走回老路?不,他好不容易才从泥潭中拔足,可是姐姐……
小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她轻声问:“你要钱有急用吗?卖镯子的钱不够吗?还差多少?”
“三十块”三个字在他的舌尖如火球般滚烫,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他怎么好意思向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求助?银楼老板倒是个知道内情的,他阴阳怪气地开口:“他姐姐就要死啦,要动手术,手术费要三百块。”
小姑娘回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这个人真坏!知道人家是救命钱还要贪,我要告诉我的亲戚朋友们,让他们不来你家买首饰,心黑的人做出来的首饰也都是黑的!”
她又仰头看她的“棠姐姐”:“棠姐姐,你身上带钱了吧?姨妈不是让你给她买项链吗?”
“棠姐姐”狠狠地剜一眼蒋固北,拉着小姑娘到一边角落里窃窃私语,声音轻轻传过来,像是在教训她不要多管闲事,小心人家是利用同情心合谋骗钱。
蒋固北局促地站在原地,他的脸烧得通红,不是为别人怀疑他是骗子,而是为这些话飘进了小姑娘的耳朵里,一个傻乎乎的眼神天真心肠柔软的小姑娘,她不应该知道这些腌臜东西。
直到小姑娘的话飘进他的耳朵里:“如果是真的呢?三十块对咱们不算什么,但是可以救一个人的命呢,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蒋固北瞬间释然。
小姑娘朝他走过来,拿起他的手,掰开他紧攥的五指,把一卷钱放在他的手心:“祝你姐姐早日康复。”
她的手腕好细好白,蒋固北记了好多年,还有她乌黑的麻花辫,清澈的双眼……
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武汉与这小姑娘重逢,那时她遮着脸孔,他不知道她的容貌。他问过她姓名,她仅以一笑作答……而她呢?或许这十年来他的变化太大,从一个局促的穷小子变成如今的模样,致使她已辨认不出。也或许,当年的事对她而言微不足道,她根本就不记得他这么个人了。
可是他永远记得,如果没有她那天的仗义相助,或许世界上早已没有了他和顾南荞。
摩挲着镯子,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景明琛的面孔,一把推开小乞儿的她,崴着脚抬起担架的她,跪在地上搓着伤兵的手努力营救的她……匆匆十年,天地都渐渐变了,她却没有变。
真好。
蒋固北望向车窗外,窗外是忙忙碌碌的武汉,一切都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他的车子沿长江驶过,目的地是威尔逊洋行,几个小时后,他将在那里与威尔逊洋行正式签订桐油供应合同。与蒋氏油号半年来的交锋最终将以他的大获全胜画下句点。
为这一刻,他已经等了二十年。
是否算得上功成名就,可否说一句衣锦还乡?
不,还差一步,只差一步。
等到那一步尘埃落定后,我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望着巍峨的江汉关大楼,蒋固北微微一笑,他吩咐阿大:“帮我查一下景家三小姐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淞沪战事吃紧,街上流民愈来愈多,整整一个星期景明琛都在忙着报道战事和难民,忙得简直可谓披星戴月,这天她回到家,便觉得家里气氛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