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汉武汉(2 / 2)

旧梦1937 沉鱼藻 11050 字 1个月前

母亲坐在客厅里等她,一脸的喜色,景明琛随口问她:“怎么了?那么开心,今天打麻将手气很好?”

母亲诡秘地摇摇头:“不是,比这好得多。”

景明琛觉得莫名其妙,母亲这才喜气洋洋地宣布:“刚才有人上门向你提亲,你猜男方是谁,是林氏桐油的蒋固北!”

景明琛怀着一肚子的惊吓蹿上楼,蒋固北向她提亲?怎么会!

她抬起头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蒋固北到底看上她哪点?他们景家有三位小姐,大姐明琅端庄秀丽,二姐明嬛明艳无匹,然而父母遗传的好相貌分到她三小姐脸上就变了味道,大姐二姐随母亲都有一张标致的鹅蛋脸,但她却是小小的苹果脸,圆鼓鼓的,眼睛鼻子无一不圆,唯有下巴颏儿是尖的。

倒也不是难看,然而说到成熟|女性之美,她是半点也没有的,人家夸她也只好说一句“俏皮可爱”,然而二十二岁的年纪,被人夸“俏皮可爱”有什么好骄傲的?

她还矮,勉强只有一米六的身高,没有前|凸|后|翘的好身形,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被朋友们戏谑地称为“景小公子”。

蒋固北的眼睛是有多大问题,才会在一干风情万种的名媛里选中她呀?像他这样的人,难道喜欢的不该是二姐明嬛那种女孩子?

景明琛绕着发辫,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挠挠头,把发辫拆开,散了一肩膀头发。

半天,她的视线落到自己的一头蓬云乌发上。那天舞会上他夸自己的头发好,难道不是调侃而是真心的?她景小公子身上能拿来说的也就这一头长发了,母亲常骄傲地说,整个武汉没人比我家小囡囡的头发更好。

景明琛偷偷溜出卧室跑到电话机旁拨通了电话:“喂,南荞吗,帮我个忙,我要约你弟弟见面!”

顾南荞挂断电话,转脸笑盈盈地对蒋固北说:“你猜是谁打的电话,是景家三小姐,托我约你见面呢,你老实告诉姐姐,你们两个是不是早就认识了?要不然她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和你约会呢?”

蒋固北坐在沙发上,微笑地玩着手中的帽子,他心裏也觉得奇怪,景明琛为什么要约他见面,难道……他的心突地一跳,难道她想起来了?

他转头吩咐阿大:“明天下午所有的行程全部取消。”

然而第二天在波罗馆里见到景明琛,他才明白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景明琛约他在英租界的波罗馆里见面,波罗馆里鲜有中国人出入,因此蒋固北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在吧台上和外国人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的景明琛。

灯光变幻,待看清楚景明琛的脸,蒋固北的脸色一黑。

她化了妆,浓浓的黑眉,红艳的嘴唇,与她稚气十足的脸庞万分不配,这还在其次,她的一头长发呢?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短发?而且也太短了些,几乎要齐耳根了,最大胆的女学生都不敢剃这么短!

还有她身上这件礼服裙,比舞会上的裙子还要奔放,她露着一双细而白的手臂,右手臂还搭着那英国佬的肩膀,画面简直刺眼。

看见蒋固北来,她仰起脸对着他笑靥如花:“蒋先生你来啦,想喝什么随便点,记我账上,我是老顾客,能打八折!”

蒋固北蹙眉看着她,半天,突然笑了:“景小姐,你若是不想嫁给我大可以直说,不必玩这种把戏。”

夜色凉如水,景明琛抱着肩膀有些瑟缩:“蒋先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蒋固北眉毛一挑:“你的妆化得太差。只有两种解释,第一,你不是波罗馆的常客,第二,波罗馆里的英国佬眼睛都瞎。”

他嘴巴还真是毒!景明琛一脸可怜的样子:“我也是被逼无奈……”

蒋固北“哧”地一笑:“嫁给我有那么可怕?让你连留了二十年的头发都不要了?”

景明琛摸一摸耳根的碎发,她何尝不心痛,养了整整二十年呀,及腰的长发养得那样好,需要付出多大的心力?她心疼地嘟囔:“头发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蒋固北眉头一展,笑了:“我真的有那么差劲?”

景明琛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的,你条件是很好很好的,你年轻英俊事业有成,汉口所有的太太和未嫁小姐都觉得你很好……”

蒋固北打断她的话:“除了你?”

他的眉目里带着戏谑的笑,景明琛脸涨得通红,她讷讷地说:“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们对彼此不够了解。”

蒋固北“哧”的一声轻笑:“我想我对你并非不够了解,我常听姐姐说起你。”

景明琛蹙着眉头:“耳听为虚。”

蒋固北挑眉:“我也眼见过啊,那天你被我的车撞倒,我看见你是因为推开了一个小男孩才被撞倒的。我老远就看见你在追他,又看见你不顾性命推开他,而他得救后爬起来就立刻跑掉了,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当天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景明琛把那天施舍乞丐又被抢劫的事情简单陈述了一遍,蒋固北点点头:“和我猜的大致不差。这总归是我亲眼所见吧。那天你抢救伤兵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到你不顾自己的脚伤一心救人,又看到你不放弃一线希望,这也是我亲眼所见。这些总不会有错了吧?总结一下我的亲眼所见,景小姐当得起一句‘善良果敢’,所以,我的提亲并不算仓促之举。”

从没有人这样盛赞过景明琛,家里人都爱说她毛躁逞能,景明琛的脸红到了耳根,她语气弱弱地反驳他:“我连做饭都不会。”

“我有厨娘。”

“我也不会算账。”

“我有账房。”

“我对整理家务一窍不通。”

“我有女管家。”

听了他的各种“不在意”,景明琛却突然不忿起来:“好,就算你对我有百分百的了解,可是婚姻应当是双向的选择,我对你一无所知。”

蒋固北愣了片刻,他回答:“我以为汉口的每一位小姐都已经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他还真是自恋!

她挥挥手:“不是这个问题……你设身处地想一下,假如你是我,突然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求婚,难道不觉得可怕?”

陌生人……蒋固北一怔,是啊,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望着景明琛不忿的脸,一瞬间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是道歉:“对不起。”

前缘这种东西,只有当缘分得以继续时才有意义,他迟早会把那年发生在银楼里的事情向她提及,但不是现在,而是她心甘情愿做蒋太太的那一天。

景明琛趁热打铁:“那么,提亲这件事……”

蒋固北打断她的话:“景小姐有爱的人吗?”

景明琛摇摇头:“没有。”

蒋固北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他咄咄逼人:“是吗?我听说,你对陆军医院一位叫梁亭月的军官似乎颇有些不同。”

他从哪儿听来的?景明琛有些惊讶:“不是的,我对小梁军官只是仰慕……还有受人之托。”

蒋固北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他便放心了。

夜色愈加凉了,他脱下西装外套罩在景明琛肩上:“冒昧求婚是我唐突了。不过我很好奇,景小姐的婚姻观是怎样的?”

因受西式教育影响,景明琛倒不避讳与异性谈论这个:“我觉得婚姻应该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但是爱情呢有两种,一种是一见锺情,一种是日久生情。一见锺情我没有遇到过,也觉得过于戏剧化。我比较相信日久生情。”

“哦?”蒋固北不耻多问,“日久生情,这个久,你觉得又要多久呢?”

景明琛歪一下头,思索半天,说道:“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牵手,中间应该至少隔着一整个夏天,要一起看过电影,一起跳过舞,相濡以沫过,同生共死过,分享过秘密,共享过甜蜜……直到对对方有真正完全的了解。七年吧,用七年时间了解一个人,不算长。”

蒋固北“扑哧”一笑,这位景小姐,还敢说觉得一见锺情戏剧化,她这又是同生共死又是志同道合的,简直比一见锺情还要戏剧化呢。

他们正走过一棵树下,盛夏树叶茂密枝条长伸,蒋固北随手抬起景明琛眼前一根下垂的枝条:“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不过我很好奇,你的父母还没有答应我,你大可以请求他们拒绝我啊。”

温柔的月光在景明琛脸上流淌,淡化了她拙劣的妆容,露出浓妆之下原本的清新稚气。她长叹一口气,满脸的忧愁:“我妈觉得你是天字第一号金龟婿,恨不得立刻答应,求她是没有用的。”

蒋固北挑了挑眉:“令堂倒是很有眼光。你有没有想过,被人退亲并不是什么好名声,假如传出去,恐怕你以后结婚都会受影响。”

景明琛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想办法了解真正的我,不会被流言蜚语所影响。会被流言蜚语左右的人,既不可靠也不聪明,我才不乐意嫁这样没有缘分的蠢人。”

蒋固北点点头:“缘分,说的好,我也信缘分。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是我最近有些忙,过段时间我会委托丁太太再次上门。”

景明琛高兴得跳起来,这一跳正撞在蒋固北扶住枝条的手心裏,她捂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蒋固北也笑了:“只是这么一来,我恐怕就要从你母亲心裏的第一金龟婿变成第一王八蛋了。”

“既然你铁了心要这样,我们就合演一出戏,我豁出在你母亲心中的形象,你豁出后半生的名誉,我演反派你演受害者,记住,一定要演得逼真。”

他俯下身来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耳朵上,景明琛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只听见他说:“我让人去退亲的那天,你就这样跟你母亲表演……”

商量完退亲大计,蒋固北送景明琛回家。景明琛下车后跑出几步突然又停下,转过头对蒋固北说:“蒋先生,我觉得你好奇怪,你有时候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善解人意,有时候冷冰冰的像北风,有时候又很和煦像南风。”

蒋固北笑一笑,指指天上:“我到底是什么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再不赶紧回家,就要吹冷风了。”

景明琛抬头看一眼乌云,说了声“再见”,一溜烟地跑掉了。

蒋固北站在路灯下,直到景明琛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点燃一支烟,凝望着不远处景家的小洋房,三楼的灯亮了起来,景明琛已经回到她的卧室了吧。

他并没有想一定要立刻与景明琛结婚,只是因为时局不稳,所以想先定下这门亲事,免得战事一起复又离散。既然景明琛不愿意,那也无所谓,难道她不是他的太太或者未婚妻他就照拂不了她吗?他早已经不是十七岁时候的蒋固北。

既然你要七年,那么,等你七年又何妨。

接下来几天,景明琛一直在等蒋固北上门退亲,没想到却先等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蒋氏油号的老板蒋兴先生,去世了。

这个消息是哥哥明宇在晚餐餐桌上宣布的,他在蒋氏做事情:“这下油号完了,蒋先生只有一个儿子,尚在武大读书。公司实权八成会落到蒋家舅老爷宋先生手里,这位宋先生做生意不行,吃喝嫖赌倒一样不落,蒋氏迟早被它折腾死。”

蒋老板葬礼那天景明琛也去了,她是陪顾南荞去的,顾南荞说想去看看热闹,硬拉她做陪客。

蒋氏油号在武汉开了几十年,蒋老板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葬礼当天来了很多人,来吊唁的送葬的看热闹的,把灵堂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穿着一身黑,出了一身汗,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味,人人都热得直拿手扇风。

景明琛陪顾南荞挤在人群里,顾南荞脸色发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她握着景明琛的手腕,身子一直在发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灵堂里那张蒋老板的黑白大照片。景明琛担心她是中暑了,问她:“葬礼有什么好看的,要不咱们走吧。”

顾南荞摇摇头:“我要进去鞠一躬。”

景明琛伸长脖子往灵堂里望,棺木旁站着三个人,孝子打扮的圆脸少年应该就是蒋先生的独子蒋阡陌,旁边头戴白花的中年妇人应该是蒋太太,再旁边一个身穿缎子马褂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哥哥说的蒋家舅老爷宋先生了。

吊唁的人轮流进去鞠躬,蒋阡陌挨个答礼,景明琛和顾南荞排在队伍里,耐心地听着司仪喊名字:怡和洋行张经理到,华美大药房孙经理到,陈先生陈太太到……

突然间,一声洪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林氏桐油公司蒋先生到!”

死寂的人群瞬间一片哗然。

景明琛和其他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一列黑色的汽车停在蒋家大门前,车门依次打开,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鱼贯而下,迅速地分成两队排列站定,待他们站定后,最后一辆车的车门才打开来,穿着一身黑西装的蒋固北走下车来,在列队夹道之中,大踏步朝灵堂走来。

景明琛的手臂猛地一痛,顾南荞掐住了她。

蒋固北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灵堂前,却被人拦住,是宋先生:“这儿不欢迎你!”

蒋固北没有说话,他双手插在西裤兜里,挑眉冷冷地看着宋先生。

而蒋太太则一言不发,她只是脸色煞白地扶着蒋阡陌,仿佛马上就要昏过去。

蒋阡陌上前一步:“舅舅,来者是客……”

宋先生大喝一句:“小孩子闭嘴!”

蒋固北冷笑:“恐怕您没有资格阻拦我。”

他抬头望向蒋阡陌:“蒋小公子,今天你是这灵堂的孝子,让不让我进,你说了算。”

蒋阡陌稚气未脱的圆脸上竭力摆出一副老成的神态:“请进。”

蒋固北略一点头,跟在他身侧的黑衣保镖一把推开宋先生,蒋固北严肃从容地跨进灵堂,走到棺木前停下,笔直地站立着,低头望着蒋老板的棺木。

他看了很久。

蒋阡陌提醒他行礼:“蒋先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蒋固北双膝一屈,跪在了棺木前。

全场哗然,景明琛也被搞糊涂了,他这是做什么?看他的样子像是来示威,为何又要向死者下跪?难道他突然觉得蒋老板的死自己有过错?

不等她想明白,蒋固北接下来的举动更是震惊了所有人。

他俯下身去,“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这是孝子礼。

景明琛的手臂猛地一沉,她低头看,顾南荞已经滑脱出她的手臂跪倒在了地上。

蒋固北声音朗朗,如金石碰撞,振聋发聩:“孝子蒋固北,向父亲大人叩头,愿父亲大人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一时间,整个灵堂热闹喧哗得如冷水溅入沸油,所有人都已经被这个消息震蒙了,蒋家小公子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舅老爷宋先生目眦尽裂地瞪着蒋固北,恨不能把他撕成碎片,而蒋太太早已经晕了过去。对于这一切蒋固北视若无睹,一个黑衣人端着托盘小跑到他面前,他拿起放在上面的袖箍镇定自若地抖开,套到了手臂上,一个“孝”字像一面胜利的旗帜,耀武扬威地昭示着他的身份。

景明琛一手扶着顾南荞,震惊地望着蒋固北。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是蒋老板的儿子,那么他为什么要抢父亲的生意逼死父亲,还要在父亲的葬礼上演这样一出好戏?

她想起和他议定退亲的那天她写在日记里的话:现在我至少对他有了一点了解,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而现在……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个怎样的灵魂?景明琛迷茫了。

葬礼上的这出好戏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景家自然也不能例外。

当天晚上景家难得大团圆,大姐带着大姐夫和儿子回娘家吃饭,一个月不见踪影的二姐也回来了。景太太终于等到人齐,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今天蒋家灵堂里发生的事情,说完才得意扬扬地宣布:“前段时间这位蒋先生托人上门提亲了,要娶咱们家小囡囡!”

景明琛脑海里反覆回放着白天的场景,她心事重重地扒着饭,一语不发,然而母亲也没放过她:“怎么样,妈妈替你选的这个丈夫好吧,原来他不仅自己有本事,出身也不错呢。”

二姐明嬛却非要唱反调:“不见得好吧,如果他真的是蒋家公子,那问题就多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蒋家还有这么个大公子?他是什么来路?他母亲是蒋老板明媒正娶的还是个没身份的外宅?或者就是个连蒋老板自己都不记得的露水姻缘?再者说,如果他真是蒋老板的儿子,逼死亲爹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景太太气得要拧明嬛的嘴,却还逞强给蒋固北辩护:“‘商场无父子,战场无兄弟’你听说过吧?蒋老板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生病去世早晚的事,怎么算是蒋固北逼死的呀?至于身份,早晚会搞清楚的,我相信肯定是明媒正娶,蒋老板今年六十岁,蒋家小公子才十七岁,蒋老板总不至于四十三岁才生头个儿子,八成蒋固北的妈才是原配夫人,宁波乡下人来大城市闯荡,抛妻重娶的我见多了。”

二姐鼻子里哼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那更麻烦,大公子小公子原配重娶的,蒋家关系那么乱,我们家三傻又那么傻……”

家里二姐最喜欢说景明琛傻,偏偏她在教会中学读书时又取了个英文名叫Sansa,于是二姐索性给她取个绰号叫“三傻”。

景太太撂下筷子:“你就是要气死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冤家,当年一句话不说偷偷跑去读军校,现在句句话都带着火药味……”

二姐当年偷跑去读黄埔武汉分校的事情,一向是景太太心裏的一根刺,每次一提就意味着长达一小时的嘴仗开始。

景明琛大气不敢喘,一声不吭地闷头扒饭,心裏暗暗想着,等丁太太上门了,您还不知道怎么骂蒋固北呢,现在说的话到时候全得吞回去。

正想着,门铃声响了,张妈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老爷太太,丁太太来了。”

景明琛一口饭呛在喉咙里。

父亲母亲都下楼去迎客了,景明琛扔下饭碗跳出椅子飞快地奔回自己房间,开始酝酿情绪,她在脑海中搜索着那天蒋固北的话:“等你母亲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你先要睁大眼睛假装没听懂,酝酿眼泪,几秒钟后眼睛开始湿润,然后就号啕大哭,哭不出来没关系,把脸埋在枕头里……”

她一边紧张地酝酿着情绪,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噔噔”的脚步声近了,她立刻摸了一本书斜靠在床头上。门被推开,母亲脸色铁青地走进来,沉重地往床上一坐。

景明琛睁大无辜的双眼:“怎么了妈?”

景太太咬牙切齿地说:“刚才丁太太来说,姓蒋的后悔了,要收回提亲。”

景明琛暗想,半小时前还是蒋固北呢,现在就变姓蒋的了……她睁大眼睛装出一副茫然的模样望着母亲,仿佛没听懂似的。景太太眼圈一红:“我可怜的小囡囡,以后可怎么做人哪。”

泪意终于逼到眼眶,景明琛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似的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号啕起来。

景太太也跟着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抚摸着女儿的背:“都怪妈妈不好,没看清楚这小子的狼心狗肺,我就说,一个逼死亲爹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何况他还来历不明,也不知道是蒋老板跟哪个野女人生的……”

景明琛差点破功笑出来。

接下来为了安慰女儿,景太太充分发挥了中年太太搬弄是非的本事,把从牌桌上听到的话添油加醋一番来向女儿说明蒋固北并非良人,错过了一点也不可惜:“我听人说,这个姓蒋的私生活也乱得很,又是傅小姐又是林小姐的……”

景明琛好奇,她从枕头里露出脸,闷声询问:“什么傅小姐林小姐?”

看有回应,景太太越发起劲:“傅小姐就是那个大明星傅秋荻,上海开战后来了武汉,我听人家说姓蒋的和她关系好得很,谁知道有没有首尾。一个有夫之妇,听说她丈夫是个纨绔子弟,整天花天酒地。还有林氏桐油的千金林小姐,据说这个林小姐和他也有些暧昧,但是林小姐从小体弱多病一直不出来见人的,哼,搞不好就是因为林小姐生不出孩子,这个姓蒋的才找你顶缸,幸亏我们发现得早……”

说着说着,景太太已经把这件事情笃定地定性成了“中山狼诡计骗婚被识破”,蒋固北在她心中的形象也如蒋固北自己所说,从天字第一号金龟婿变成了天下第一王八蛋。

最后,她劝景明琛:“没关系的,提亲这件事情我没出去声张,知道的也就他和咱们家里人,再加一个丁太太,如果丁太太没有跟人胡说的话……”

说到这儿她又愤愤不平起来:“你是没看到丁太太那个样子,高兴得都快合不拢嘴了!我就知道她不想你嫁得比她家露露好。”

景明琛幽幽地问:“您刚才不还说姓蒋的不是良人,谁嫁谁倒霉吗?”

景太太狼狈地咳一声:“厨房里还炖着银耳汤,我下去看看。”

她总算走了,景明琛长舒一口气,扔掉枕头,擦擦刚才笑出来的眼泪。

终于自由了!

然而高兴完后,她的内心却生出一丝怅惘来,她又想起了那个一直在困扰她的问题。

蒋固北,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景太太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蒋固北退亲后,她在家里提到他的次数反而变得更多,尤其是当着景明琛的面,每句话都是贬低,仿佛在告诉小女儿,这么个人渣,你嫁不成是大幸。

九月底一次家宴的时候她又说起蒋固北:“听说他现在一身官司,蒋家太太把他告了,告他谋害人命谋夺家产。这个人真是了不得呀,我听说蒋老爷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

景明琛突然想到那个搭蒋固北车的早晨,在车里,司机阿大说收到一封蒋家的帖子,要请蒋固北去蒋公馆做客。

她一时冲动,想对母亲说是蒋老爷请蒋固北去的蒋家,话到嘴边却没敢说出口。

她怕自己给蒋固北说好话,会招来母亲的怀疑。

景太太继续说下去:“他一离开蒋家,蒋老爷就一命呜呼了,说和他无关谁信呀,我看八成是他给蒋老爷下了毒!这样恶毒的人,希望他官司输掉蹲大狱,再不济也滚出武汉去!”

大姐明琅轻嗔了一声“妈”,大姐夫许昭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景先生笑了:“你最好还是祈祷他官司不要输掉,因为他的律师,恰好是你的好女婿。”

景明琛忍不住“噗”地喷出一口汤。

不管景太太怎么希望,这场官司最后还是以蒋固北的胜利告终,出结果的当天下午,法庭上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当晚无数人家的下饭菜都是蒋家法庭上的那场对决。蒋固北在法庭上拿出了决定性的关键证据——蒋老爷放在律师处的遗嘱,上面写明,他在蒋氏三分之二的股份由大儿子蒋固北继承,余下三分之一才归妻子和小儿子。法庭裁决遗嘱真实有效,蒋固北正式成为了蒋氏的第一大股东。

明宇从此也就成了蒋固北的职员,他对蒋固北很是崇拜:“为什么先前藏着遗嘱纵容蒋太太闹到法庭上,在法庭上才拿出证据?这样一来,就通过法庭这个权威机关告诉了所有人,他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非如此,就算接手了蒋氏,难免有人兴风作浪放出谣言说他是靠宵小手段上位。这位小蒋先生还真是厉害。”

景太太不屑一顾:“不就是工于心计!”

景明琛没有说话,她没有告诉母亲当时她就在法庭里旁听。是的,她去了法庭,鬼使神差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好奇,好奇蒋固北到底有一个怎样的灵魂。

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蒋固北背对着自己站在被告席上,他虽是被告人,却身形挺直,潇洒如在舞会上。

然而法官宣判的时候,景明琛却疑心自己在蒋固北的眼角看到了一滴泪,为了那滴疑似眼泪的亮光,去墓园的路上,她心惊了一路。

她是跟踪蒋固北去的。

她跟着蒋固北走出法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独自一个人,深秋天裏穿着裁剪考究的西装,在秋风中独自走着,背影寥落。他们没见过几次面,但她对他的背影却非常熟悉。舞会上她闲来无聊观察他,他就背对着她站着和别人说话,他帮她在地上找镯子的时候也背对着她,刚才在法庭里,他还是背对着她。

他走进墓园,在一块墓碑前停住脚步。

景明琛在不远处的另外一块墓碑后蹲下来,探出头悄悄观察着蒋固北。

她瞅见蒋固北面前墓碑上的字,是蒋老爷的名字。

蒋固北就那样站着,一身黑色西装,双手插在裤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的墓碑。景明琛蹲到双脚发麻,才终于听到他开口说话。

“我到底还是回来了。”

“姐姐改姓了顾,我却不,我一直姓蒋,就是因为我答应了她,要么一辈子不回蒋家,要么就以家主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到蒋家。”

“你的遗嘱,我并不感激。我曾经答应过她我一定会回来,我说到做到,就算没有你的遗嘱,我也一定会把属于她和我的东西夺回来,就像从你的手里夺过威尔逊洋行的生意。”

“我不会感激你,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说完这句话,他摘下帽子,微微向墓碑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然而他并没有走出太远。

他突然在蒋老板临近的那块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景明琛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仿佛中了诅咒般凝固住了,成了一尊石像。

半天,他突然蹲了下来,伸出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顺着他的手指,景明琛看清了上面的名字:钱益如。

蒋固北突然跪了下来,像是石像突然倾倒,坍塌在了墓碑前,他双手紧紧抠住墓碑,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

他仿佛在经受什么巨大的痛苦,手上的青筋在皮肤下如蚯蚓般扭曲着似乎要破土而出,他浑身都在颤抖。

雷声炸响,大雨倾盆而下,景明琛忙撑开伞,出来前妈妈说今天有雨让她带了伞。蒋固北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大雨很快淋湿了他的全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暴露出他华服下清瘦的躯体,原来他那么瘦,像一块嶙峋的石头。

景明琛望着他,心裏突然很难过,她想跑过去为他撑伞帮他挡一挡雨,但是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躲在墓碑后静静地看了他很久,然后悄悄起身离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几乎天天都是坏消息,战事越发紧张,街上的流民越来越多,陆军医院的伤员越来越多,长辈上司们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但无论仗打得多如火如荼,普通人的日子还是要过。

十一月去珞珈山赏秋色是景家几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今年照旧,但因为战争的缘故多少蒙上层阴影,一路上湖光山色虽好,银杏落叶照旧,但男人们的话题里却总是绕不开战事。

母亲不愿听这些,和明嬛明琛走在前面,任由男人们各抒己见,明琛却竖着耳朵留意着后面的话,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明宇话里的“小蒋先生”四个字。

明宇在和父亲说公司里的事情。

“小蒋先生一接手公司就把蒋氏的产业卖得七七八八,什么丝绸啊茶叶啊这些蒋氏做了十多年的生意全让他给卖了。”

景明琛忍不住回头插嘴:“那你们公司里其他股东能同意?”

明宇说:“可不是吗,表面上劝谏背后骂败家子,蒋太太和宋先生更是气得不行,来公司闹了好几回,但是小蒋先生一点都不管这些,自顾自卖自己的,他股份压过其他所有股东的总和,别人也对他无可奈何。不过那时我倒觉得他没错,卖掉这些产业的钱他全投去了西南,在四川那边买了好多地皮盖房子。果不其然,你看前两天政府宣布要迁都到重庆去,一迁都,西南势必成为新的经济中心。”

不知道怎的,听到明宇夸蒋固北,景明琛的心裏竟有点高兴:“那这下他算是堵住其他人的嘴了?”

明宇却摇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反对的人还是有一半,都说西南这种荒山野岭再发展也有限,哪比得过张香帅一手缔造的武汉,政治上是民国革命之始,经济上有百年开阜之基。但是小蒋先生说,武汉肯定保不住,现在脱手转移,总比打到家门口了再慌不择路地逃窜要好。还说早两年他就已经劝林氏把产业转移到西南那边去了。我猜林氏之所以还有个桐油公司转到武汉来,八成是他的私心,为了跟蒋氏打威尔逊这一仗。”

景明琛的心“咯噔”一下,她问明宇:“武汉真的保不住了吗?”

明宇沉重地摇摇头:“七月里失了京津,前两天又丢了上海,半个中国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恐怕他们的野心远不止如此。”

妈妈打断他们的话:“出来踏个秋你也这样公司时事地讲个没完,早知道就不带你。”

大家只好闭了嘴,一边看风景一边找些风花雪月的话题。

景明琛却心事重重的,她想起了梁亭月。

上个星期,梁亭月伤愈归队。她去向他告别,送了他一个从归元禅寺求来的护身符。他收下了护身符,对她说:“我知道这护身符是谁送的,我知道她的心意。但我此去战场生死难料,或许马革裹尸今生不复相见,即使侥幸活下来,家乡仍有妻儿重担,虽然我与拙荆感情不睦,但糟糠难弃。我与她此生无缘,唯有抱歉。只好祝福她忘了我,一生平安。”

他现在在哪里?他是在南京吗?

想着心事她越走越慢,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掉了队,父母一行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的眼前是一条小径,于是她干脆拐进了这条小路。初冬已经咬着深秋的尾巴,落叶堆积一地,前一天下过雨,雨浸透枯叶,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迎面正走过来一个人,是蒋固北。

深秋天他穿着大衣,双手插在衣兜里,独自走在小路上,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墓园里的事情给了景明琛错觉,打那之后,她看蒋固北,总觉得他身影十分寥落。

蒋固北也发现了她,两个人都停下来,隔着中间一段铺满银杏落叶的路向对方点了点头。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景明琛的心骤然跳得厉害,她的肩膀已经挨着他的袖子。突然间,她听到一句“小心”,整个人被箍住腰腾空抱起,又轻轻地落在地上。

蒋固北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指一指路中央:“那里,有一个泥水坑,你差点踩进去。”

景明琛脸颊发烫,道了一句谢,蒋固北冲她挥挥手,两个人背对背继续走自己的路。

景明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蒋固北也不知何故突然停住了脚步,景明琛吓了一跳,像个兔子一样飞快地跑掉。

她的脚步声惊起了一路雀鸟,“叽叽喳喳”地在珞珈山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树林上空盘旋着叫。

蒋固北的远虑很快得到了验证。

十二月的一天,景明琛正在报社里写新闻稿,一个男同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脸煞白地说:“南京,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