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送进医院接受了详细的检查,得知自己患上了胃癌。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医生告诉我由于胃癌已经发展到了第三期,今后的治疗方案会以切除手术和抗癌药物为主,观察病情的发展情况。对于自己的死期尚未临近这件事情,我感到了些许安心,可是转过头来一想,现在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值得我安心的呢,纠缠不清的复杂思绪顿时向我袭来。「我听说人的幸福和不幸都有一个定量,无论是谁,在死的时候都会把这笔账给算清楚,你觉得这是真的吗」「怎么可能,这只是用来安慰那些不幸的人,给他们一丝希望的借口罢了」尚人盘腿坐在茶几前,他回答我的时候还在吃着杯面。「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温柔的格言。信则有不信则无。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要是你能熬过癌症这一关,没准以后还有极致的幸福在等着你呢」「我完全想象不到什么幸福的未来。我一个画漫画的屁用没有。一个三十出头、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经验的大叔,怎么可能得到幸福。日本可不是这么美好的国家」「这个国家里,失败过一次的人也很难挽回呢」「你说得跟没事人似的,你不也没好到哪去?」「我已经放弃自己的人生了」尚人吃完杯面,甚至把面汤都给喝了个干净。紧接着,他又把塑料勺伸向了刚用微波炉热好的速食咖喱。各种零食和可乐也摆在一旁。那场骚动已经过去了六年,那个身形纤细,穿着潮流的尚人早已不复存在。在令人质疑用药量是否有问题的大量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下,尚人暴饮暴食,胖了将近二十公斤,包裹着他那虚弱身子的,是一件已经穿旧了的运动服。袖口上粘着数都数不清的毛球。——原来疾病真的能让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产生这种感想的我自己也是个病人,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末路,心情又低沉了不少。「棹你要不要也吃点什么?你从早上到现在就什么都没有吃过吧?」「不要,我连胃都没有了」「不还有三分之一吗?」半年前,一场手术切掉了我三分之二的胃。手术本身就已经足够痛苦,之后的抗癌药疗程更是让我痛不欲生。我感觉在癌症杀死我之前,副作用就能要了我的命。「要不要吃点粥?我这里有哦,不过是速食的」「不要。烦死了」切胃手术引发的倾倒综合征也把我折磨得够呛。吃完东西之后我会想吐,随之而来的是疲倦感,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头晕到站都站不稳。由于不想遭罪,我的食欲也更加低落了。「连吃东西都觉得麻烦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我本想这样说,最后还是作罢。我的手术费、住院费都是尚人付的,现在甚至还住在尚人家里,说这种话着实不太好。我对尚人还是非常感谢的。那件事情之后,尚人一直闭门不出,无论周围有多少人跟他说希望他能东山再起,他都没有理会过。可是在植木先生告知他我已经时日无多之后,尚人收留了已经无家可归的我。——毕竟是因为我那些事情连累了你。尚人貌似还是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想向我道歉。可事情并非如此。我其实有很多能够东山再起的机会,只是全都被我自己给浪费掉了而已。听到我的解释,尚人苦笑了一下。——我听植木先生说了,你藏了一个很好的点子,想要和我一起创作。我不由得咂了咂舌。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压根就不应该让尚人知道。——你想多了。我当时只是没那个心情而已。——棹你还真是温柔。尚人有些奇怪地扭曲了表情。——可是你那温柔拯救不了任何人。我也耸了耸肩表示认可。这些话我已经听习惯了。我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尚人并没有什么事情是对不起我的。患癌的事情我姑且也告知了住在今治的母亲。——你骗我的吧?为什么?不要啊。——你不要说这种话。不要,好可怕。——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啊。母亲哭个不停,我只能安慰她说“你不是有小达吗,和他好好过下去就是了”,没想到我这个时日无多的人还要反过来安慰她。我对于女人,尤其是母亲的眼泪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联络过母亲了,而母亲也没再联络过我。她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地不愿意去面对那些自己害怕的事情。她与其说是我的母亲,反而更加像是一个沉重的累赘。而我也还是老样子,会想着“她毕竟是我妈,这也没办法”地予以原谅。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人就会被各自赋予完全不同的东西。有的人手中是闪闪发光的宝石,有的人脚上是嵌入其中的铅球。那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舍弃的东西,恐怕早已和灵魂融为一体。从出生到死亡,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地与自己的灵魂相互牵扯。因为这些事情而辗转难眠的夜里,我独自写着随笔,可是大晚上思维也不太灵敏,我只好拜托绘理小姐帮我修改。可她却拒绝了我,说是没有修改的必要。我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过羞耻了,可绘理小姐却勃然大怒,说写得不羞耻就没有人看了。所以说编辑真的是……我躺在沙发上,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通知我收到了信息。我打开来一看,才发现是催促我交稿的。截稿日期是今天的中午。「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我支起自己疲倦的身子,打算回到房间。「棹,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我准备网购了」「没有」「行」尚人没有收拾已经吃完了的杯面,而是径直走向了那台放在客厅角落里的台式电脑。他坐在一张能完全包裹住身体的电竞椅上,戴上了耳机,而这也就意味着,尚人不会再离开那个虚拟的空间了。虽然还是白天,可尚人家的窗帘永远都是紧闭着的。房间里四处堆满了网购的纸箱。尚人在有些肮脏的昏暗房间中面朝着电脑,他背对着我玩游戏的身影像是一座小山。尚人和我不一样,并没有大手大脚地乱花钱,因此他的存款至今也还有富余。那些钱将尚人囚禁在了这个房间里。也许最开始是因为事情所带来的打击,可是抑郁症也加重了他的绝望,我想,就连尚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无法离开这个房间了。需要的东西通过网购来补充,每天静静地玩游戏、静静地吃饭、静静地睡觉,度过一日又一日。我能理解尚人的心情,每当我感情动摇时,我都痛苦得想要大喊大叫。为了不让那杯快要满溢而出的水倒出来,我们只能安稳宁静地生活下去,我和尚人果然是志气相投的好搭档,我们之间都早已没有了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鼓起干劲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由于没有好好吃饭,我身体的营养已经跟不上了,这令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辛苦。我点开了自己写到一半的稿子。那玩意的标题是“百分百能追到女生的方法·十选”。“彰显自己的专一吸引她的注意”“不要吝啬于旅行和吃饭的支出”。在不断地写这种东西的过程中,我感觉会看这种东西的人就不可能追得到女生。花了大概三十分钟,我把写好的稿子交了上去。内容暂且不论,为了赚钱糊口,我工作得比患癌之前要认真多了。虽然尚人给我提供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是向他借的钱我决定一定要还给他,我还得去挣自己的治疗费。虽说有医疗保险,可抗癌药还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由于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做力气活,我只能随便起了个笔名,当网络报道的撰稿人。这也是绘理小姐给我介绍的工作,因此报酬相当可观。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宣称自己写不出东西来,贬低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作家了。我要写作,为了活下去,为了赚钱糊口。但老实说,我并没有想过要延长自己的寿命。我的真实想法也许更接近于“既然还没死,就只能活着”。倾倒综合征发作使我动弹不得的时候,我会觉得还不如就这样慢慢衰弱而死好了。每当我的心快要枯萎,我果然都会去看自己的存折。晓海依旧每月雷打不动地给我汇四万块钱。虽然我觉得那些钱她不还也没什么,但那是连接着我们之间的绳索,如今更是在现实层面成为了解我燃眉之急的钱。我借给晓海的钱不停地变换着模样,可无论何时,它都支撑着我活了下去。简直就像是晓海本人那样。——但是,这微弱的联系,也很快就要结束了。那三百万晓海已经还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大概五十万,再有个一年,我们之间就真的形同陌路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睹物思人,我鬼使神差地在手机上搜了搜“井上晓海”这个名字,结果居然弹出来好几条热门的报道,我很是惊讶,顿时坐直了身子。我本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可是那些报道里甚至刊登了晓海的照片,那毫无疑问就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