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人,卑职得罪了(2 / 2)

“行了,快些去吧。”穆延陵瞥了他一眼道,“他一直站在我门前,让人看了惹闲话。”

赖三匆忙穿了衣服便直奔大门外,只见陈定雷穿了一件半旧的棉布衣服站在门外。赖三第一次见到穆延陵,他也穿了一件半旧的棉布衣服,但和陈定雷所穿布衣的料子一比就比出差距了。穆延陵即便是旧衣也都是用料上乘,针脚缜密。而陈定雷的布衣就完全是普通的布衣,甚至染色都有些不匀,衣服肘部看着比前襟等处松软少许,颜色也略浅,那是真的穿旧洗旧的。

这两个人从性格到形象的差别都很大,真不知道定西王当初选拔官吏用的是什么标准。

穆延陵与陈定雷自是不和,几句话说上来,鬼都能感觉出火药味。穆延陵也不多说,只道自己有事便向陈定雷告辞。

“穆大人请自便!”陈定雷拱手一礼,转向赖三,和颜悦色道,“赖都尉,老夫休沐五日,意欲前往绮兰围场围猎,都尉和我一起去走走可好?”

赖三愣了一愣,绮兰围场?昨儿景迟说有蛮族出没的绮兰围场?他才不信陈定雷真是要去打猎,什么意思?难道绮兰围场真的有什么变故了吗?

穆延陵半个身子已经上了车,闻言停在半中,沉着脸道:“陈大人,共事十余载,本官倒是第一次听到你有游猎的兴致!”

陈定雷容色淡淡地说:“赖都尉在您府上住了这么许久,老夫也想效一回好客之主,只是老夫家中只有陋室三间,实在无法待客。不过这几日冬阳正暖,想着郡公年轻人或许喜欢围猎,所以特来相邀,穆大人能否开恩放行啊?”

穆延陵眼睛眯了眯,片刻后又张开,道:“陈大人何出此言?郡公想去哪里是郡公自己的事情,没有我插话的余地,陈大人言出伤人了。只是绮兰围场路途遥远,郡公近日劳累,恐怕尚需歇息几日。”

“无妨。”陈定雷淡淡道,“老夫无事,便日日前来等郡公就是了。”

穆延陵眉头皱了皱,想了好一会儿,招手叫过赖三,低声问道:“你想和陈定雷去吗?”

赖三道:“打猎好玩吗?大冬天的,不适合打猎吧?能打着什么?还是算了吧。”

穆延陵眉头紧皱,道:“陈定雷此人无比倔强,认定的事情九牛不回。你如不去,他必定天天来我家门前站着。此人习用这等伎俩,引得人人侧目,对我颇为不利。等我给你准备一下,你明日便跟着他走一趟吧!”

“我真去啊?”赖三奇道,“大人你真让我去啊?那是绮兰围场,听说离着泾州有三百里呢!一来一回都得好几天!还是算了吧!”

穆延陵静静打量着他,缓缓问道:“难道你在这裏有什么要事,脱不了身不成?”

“穆大人,你这个人真是,我可是好心好意,不是怕快过年了,你太忙,我留着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穆延陵盯着他看了半晌,淡淡道:“你跟他去,多听少说,什么事也不要答应,回头告诉我,我会帮你推掉。”

他转身对陈定雷道:“倒是本官疏忽了,郡公年轻人,倒是对围场颇感兴趣!

说得本官也兴起兴致,既然陈大人盛意拳拳,本官这段时间也十分劳累,便一起去围场如何?”

赖三愣了一愣,没想到穆延陵也要跟着去,却见陈定雷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并不奇怪,只是微笑道:“太史衙门一日之间要处理的事情成百上千,可比不得太傅衙门清闲,穆大人竟然有时间围猎吗?”

穆延陵微笑道:“区区三五日时间,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陈大人愿不愿意和我同去啊?”

“穆大人若是愿意前往,陈某自然欢迎。”陈定雷笑着拱拱手,“穆大人骑射功夫俱是了得,你若肯来,才有个打猎的样子。”

“既然如此,穆某安排一下琐事,明日出发如何?穆某俗事缠身,比不得陈大人痛快,倒叫陈大人见笑了。”

“穆大人请!”陈定雷拱手一礼。

“陈大人请!”

两人都是笑容满面,状如好友,看不出一丁点嫌隙之色。

见穆延陵上了马车,陈定雷便上前请赖三到家中做客,穆延陵一听自是不悦。但奈何这陈定雷虽然看着一本正经,但唇枪舌剑间倒真是不给他丝毫面子,心道自己还有要事要办,便拂袖而去。

倒是赖三心中窃喜,忙不迭地上了陈定雷的马车。外表看着车子不小,进去之后裏面空间却不大,车厢内壁衬了厚厚的棉,非常暖和。靠右边陈定雷背后还有个小门,似乎将车厢隔出一小部分来不知做什么,怪不得外面看着能坐好几个人的马车,裏面就坐了他们两个人也不显得宽敞。

赖三一坐稳便好奇地将手伸向陈定雷背后的小门,想拉开看看后面是什么。陈定雷看着他笑了笑:“到底是少年人,好生活泼!郡公稍等。”

他将小门推开一条缝,从裏面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坛酒,又接二连三拿出几个蒲包,都是些卤味吃食和酒。赖三在太史府待了这么久,却还是想念这些卤味,可没人在乎他想要什么,倒是这个陈定雷懂他,给他带了这些好东西。

见赖三吃得开心,陈定雷在一旁看着他,似是有所思的样子。

“致果都尉、致果都尉……”他点点头,“以往从没有过这样超品级的致果都尉,或许我定西这文贵武贱的僵局,要从你这裏打开了。”

“大人,你是不是说我马上要做郡公这件事?”赖三嘬嘬手指头上的油花,六品致果都尉做了超品的郡公,那的确会让武将权力提升一大截。

“正是!”陈定雷道,“眼下我定西军中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勇毅都尉与致果都尉,皆是六品小官,在高品阶的文臣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从军没有前途,连累得兵员素质每况愈下。有本事的人宁可在地方上做个只能维护治安的武职,也不愿意去军队当兵,这样几代下来,军队战力越来越弱,已经成了我定西心腹大患!”“六品不小了吧?”赖三挠着脑袋,“县太爷才是个从七品,六品也不错啊!”陈定雷看着他长叹摇头,终于道:“大兴朝开国太祖真乃人杰!只出了一招,便让定西如今陷入必死之境地!”

赖三觉得莫名其妙,说:“朝廷的太祖皇帝?不是与咱们老定西王约定,永为兄弟,不离不弃吗?再说他不是都崩了一百年了吗?出了什么招数害我们了?”陈定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都尉,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赖三静了一下,这是小郡主告诉他的,但他拿不准小郡主现在还是不是在继续装傻,于是将黑锅毫无心理负担地往穆延陵身上一推:“当然是太史大人告诉我的,他一天三次,每次三段讲给我听的,这个故事当真是风起云涌,精彩非常!让人佩服啊佩服!”

“穆大人告诉你的?”陈定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穆大人如此钦佩大兴的太祖皇帝吗?我怎的不觉得?”

“高祖皇帝不该钦佩吗?”赖三不服气,“他可是仅带几个随从穿过蛮族地界到了我们定西和咱们老王爷谈判的。人家那时候都快当皇帝了,命多值钱啊!没有包天的胆子敢过来吗?他可是个一等一的英雄豪杰!陈大人,英雄豪杰都是天上星宿下凡,你说他坏话,小心他能知道!”

“原来是郡公自己如此崇拜大兴的高祖皇帝。”陈定雷点点头,“也难怪,哪有少年人不崇拜英雄人物?毕竟定西传承了几千年的勇悍之气,区区百年的时间还很难消耗一空!若是连少年人也不崇拜英雄了,那才是定西之悲。”

他露出笑容说:“其实本官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对太祖皇帝十分崇拜,不过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吏,想问题的角度不同。郡公不再是一介贫民了,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也该换个角度想想。”

赖三不服气地说:“不管怎么换,你也不能说太祖皇帝不是英雄吧?陈大人,我承认你确实很厉害,但比起太祖皇帝,总是差了一些,难道你不心服吗?”

“自然是服气的。”陈定雷看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只不过老夫想了半生才发现,太祖最让人心服的,不是勇气,应该是杀人无形的手段!建国之后,他对自己手下的骄兵悍将屡加约束,致使大兴开国的勇将已经逐渐凋零殆尽,倒是我定西两员大将,被他封了世袭的将军之位,又明旨定西兵权只在二位将军手中,朝廷绝不向定西派遣武官!于是二位将军始终领兵捍衞在王爷身边,成为王爷强有力的保障和臂助,一直好生生到了今天。”

“这不是好事吗?”赖三道,“那你怎么扯上杀人无形了?”他心道,若不是太祖这一封,也没有他今天这个致果都尉的便宜可以捡。

“人人都以为这是好事,太祖皇帝封了定西王,又封了致果、勇毅两位将军,人人都以为这是太祖对定西的偏爱。这是太祖皇帝表明自己不猜忌定西王的心迹。当年如此,到了今日,时局已经如此败坏,却还有不少人像你这般认为。”陈定雷长叹。

“不是吗?”赖三问道,“明明就是偏爱,总不能人家送你一口猪,你倒说人家有坏心眼,打算胖死你。”

陈定雷斜看了他一眼,道:“两位将军功劳赫赫,又是朝廷亲自封赏,自然高人一等。在当时也就罢了,可这明旨世袭,便是说以后定西的军权只能在勇毅致果两位将军的后人手中,其他人无法染指。勇毅将军致果将军是大将之才,难道他们的后人都是大将之才吗?”说着看了赖三一眼。

“哦……倒是个问题。”赖三想了想,自己自然是不用说了,就说勇毅都尉,他见过一次,胖得都骑不了马,穆延陵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根本没有自己的主意。真让他领兵,后果也不用形容了。

“将领不行也还罢了,兵士也一样不行。世袭到了现在,只剩六品官职,按照旨意,却偏偏还是掌管着兵权。武将最高的长官是六品,他好生做事也是六品,无法升迁。他自然不用好生做事了!其余人立下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越过他去,只能是微末小吏!我昨晚才知,景迟出自将门世家,对我定西忠心耿耿,又前后立下无数功劳,却只得典正之职。郡公你自己想想看,从军这样的没有前途,还有几个肯从军作战?”

陈定雷眉头紧锁,叹道:“将越弱,兵越轻。武人也越发受人轻贱,便是有几个人才,也离开定西,去另寻发展之道了。太祖最忌惮的便是定西军的卓越战力,如今他只动用了两个封号,不需他出动一分一毫,便将我定西的武人之魂,消磨殆尽了!我定西地域高寒,蛮汉杂居,从古至今刀兵不断。这才使得我定西儿郎个个勇悍,原本战力甲于天下,两万轻骑,便可打遍天下,无人能挡!如今你再看,民风懒惰,喜好奢华。谁家有人从军,那便是说谁家前世不修,今世无能,谁也瞧不起他,可叹啊可叹!只恨我未能早生百年,得见一下定西武人之英姿,实乃此生大憾!”

赖三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从没想过还有这种招数,大兴太祖哪里是什么英雄,分明是戏里的枭雄人物!便是打死他,他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话说回来,一个阴谋策划一两百年,就算想得出来,他也没那个耐性。

“致果都尉!你如何看待此事?”

“我?”赖三一愣,“陈大人此言有理,那大兴的太祖皇帝实在狡猾!”

陈定雷眉头一皱:“郡公,我是问你!你愿不愿看到我定西武人之魂?”

赖三笑道:“看到魂那不是闹鬼……”剰下的话被对面刀子一样的目光噎回嗓子里,陈定雷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开不起玩笑!他赶紧收回嬉皮笑脸,道:“愿意!非常愿意!愿我定西将士那个……百战百胜、天下无敌!”

“好!就全拜托你了!”陈定雷热切地看着他,“老夫是文官,在定西文武职权界限鲜明,我只有知情的权力,却丝毫不能插手军务,只能看着定西文贵武贱的恶习积重难返,如今有了郡公这句话,我……”他的声音竟带了点哽咽,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郡公有致果都尉的官职,又有越氏正统名分,如有所需,陈某虽然不结朋党,却也有若干志同道合之辈,愿与郡公共同进退!”

赖三好生为难,他不是不知好歹,陈定雷这样的官吏是所有小民一心盼望的,他这是官太大,离民间太远。如果他只是个县令,估计百姓会乐意为他做一切事!如果有可能,赖三也愿意为他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但现在的事可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所以他只好打着哈哈说:“陈大人!这些事情总不是一天两天能做成的,反正都一百多年播下来的了,管什么事,总要先过了年再说吧!”

陈定雷看着他,目光中说不出的奇特,过了许久才道:“郡公是不信我吗?”赖三自觉心虚,不敢回视他的目光,口中道:“相信的,当然相信的。”“便是不为国为民,男儿当世,也应该会有做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愿望。”定雷沉声道,“难道郡公就愿意一辈子庇护于穆延陵门下,没有自己想做成的事情了吗?你难道不想让天意以你为荣吗?穆延陵送你的荣华富贵,就是郡公心中真的想要的吗?”

真正想要的?那一瞬间,赖三脑子里立刻便是越天意那张白雪般的面容。一个纯净的、简单的、他能保护得了也愿意让他保护的小姑娘。

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现在这个环境不是他能控制的了,有很多事情他是有心无力,所以他笑嘻嘻地说:“我现在不错了吧?六品的官啊,等于是统领定西的兵马大元帅!天意还要我怎么出息?那恐怕嫁给刘邦才能一展她的抱负了!”

陈定雷看了他半晌,突然道:“赖都尉,你是不是另有苦衷?若是如此,说给我听听,老夫在定西倒还能做成一点事情。”

“苦衷呵呵,没有什么苦衷啊。我挺好的,哪里会有什么苦衷?”

“那我换个说法吧,请问你若能实现一个愿望,你会希望什么?”

赖三沉思了一下,嘴角露出微笑,道:“那我就希望天意事事如意!她想做的事情都能快点做成。”

他心裏想着,如今只能指望越天意,他自然希望她能事事如意,不然她若死了,自己和七叔也就死定了。至于快点,那当然也是他希望的,事情又过去了一阵子,他可没多久的保命时间了。

陈定雷道:“老夫是想问,赖都尉你自己有什么愿望?”

赖三笑嘻嘻地道:“都已经说了啊,我现在就希望天意能事事如意,她过得好比我过得好要强!除了这个,我什么愿望也没有了。”

“都尉可是真心?”

赖三一笑:“陈太傅,你要是有一个特别在乎的人,你就明白了,他若是能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陈定雷过了一会儿,终于点头笑道:“郡主,赖都尉口风甚是严谨,又对你情深义重,老臣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

“郡主”两个字响起的时候,赖三脑子一木,整个人都蒙了,呆呆地张大了口,看着刚刚放酒的小门被一只雪白的手掀开,一张冰雪般晶莹动人的脸颊露了出来。

越天意从马车后面窄小的空间钻了出来,看着赖三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但是她眼睛里一片晶莹,正死死忍着泪珠没有落下来。

“天意?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你不是在王府吗?”赖三脱口而出,随即冒了一头冷汗,心道好悬!这个岂有此理的陈定雷,郡主在他车上,居然一点暗示都不给他,幸好他人品好,说出来的话居然这么中听,最后他指的是自己的七叔,可看越天意这个表示,定是误会成她自己了。

“我离开太史府……机会难得,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一声,三哥,对不住!”越天意死死忍着自己的感情,低声道。

“没事没事!天意,你没事就好!我不要紧的,我在哪里都不要紧的!只要你没事就好,我就放心了!”

越天意的头埋得很低,过了好久才又能抬起来。

“那个……吗,天意,我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三哥,对不起,你还要继续在太史府忍耐一二。”越天意道。

赖三失望至极,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尽可能地柔声道:“不要紧,一切都听你的!我不要紧,真的,我一点也不要紧!你先忙你的事情,有空了再说。你的事重要!”

“不是这样,三哥,眼下有个机会可以迈出重要的一步,这对我以后的计划至关重要,这件事需要你配合,所以你还要在太史府忍耐几天,之后的事情你就听陈大人的安排就行!”

“好好。”赖三当然只能满口答应,这才明白越天意露面是为了让他相信陈定雷,不然他还真不会听什么陈大人的话。

陈定雷低声道:“郡公,过一日我们就可以去绮兰围场了,可以边走边说,万一我没有机会和郡公说清楚,您也别惊慌,只需在必要的时候顺着我说就行了,一切已经筹划妥当,郡公请放心。”

赖三闻言恨得牙齿发痒,又是不告诉自己就安排自己听话,这群人就没有一个将自己当成是有脑子的人看待!虽然车内很暖和,但是他却觉得寒冷得很。

马车继续前行,一只手却伸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赖三全身一震,骤然回头,却见越天意骤然收回了手,带着一点惊慌的神色,像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居然会去握住他一样。

这是越天意第一次主动碰触赖三,装傻的时候不算,她第一次在赖三看着十分沮丧的时候,试图给他一点安慰。赖三一时间也震惊了,他始终嬉皮笑脸,好像什么丢脸的事情也不在乎,同时也没有一点上进心的样子,所以也没有人懂过他。这是第一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懂得自己的感觉!

第二日辰时时分,赖三得以走出牢笼般的泾州,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心情都是非常愉快的。住得这么熟悉的泾州,最近给他的感觉是那般压抑,让他非常想逃离,哪怕是暂时的,那也非常高兴。

太史穆延陵、太傅陈定雷,定西两位品秩最高权力最重的官员一起出行,自然必定有些官员随行,声势可谓浩大。随同的五品以上官员便有散骑常侍杨怀礼、世子执事董常青、王府中丞田陌、右司郎中张天冀、泾州守备林诚素、司农王元智、主搏李固、待诏罗云、军器监少丞孙佳木、步兵衞郭锦等近二十人。加上每个人带着的随从,和为保护这些大人出动的侍衞军队,致使此次围猎足有近千人出动,比之以前定西王出猎人员还多。

这一行人沿着官道北行,刚走了两个多时辰,就遇上驺县县令带领官吏及驺县着名乡绅数十人出迎,随行诸人皆是一身灰土,算起来这驺县县令竟是出了县城七八十里相迎,真也不辞劳苦!

一众人把这声势浩大的队伍迎接到了县城已经是晚上,城中富商难得有机会巴结一众高官,早就准备好了大摆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县令陈安在第二天一早便准备将这些人送走,只是事先得到陈定雷的消息,早已经通知各界人等,一时间也拦不住,热热闹闹折腾了半晌,才终于将热情的乡绅挡开,一行人继续向绮兰围场方向出发。

绮兰围场在驺县城郊颇远的地方,风景可说是比其他地方都美上几分,连猎物都多上许多。因定西王打猎要求比较高,野兽若是被驯养得没精神了,太容易打也会引得他不悦。在绮兰围场看护成了比较专业的工作,要对山林各种野物习性非常熟悉才行,而且围场占地很大,所以这份工作十分烦累,有经验的猎户多不愿为之。最近十几年来,照看绮兰围场一直是熟悉山林的蛮奴的工作。

景迟说绮兰围场有蛮族异动,很可能指的就是这些蛮奴了。

昔日定西王骑着快马,三百里路程不消一日便可到达,但这群人文武都有,骑马坐车磨磨蹭蹭,来到绮兰围场的外围时天色已经渐晚了。只得又在附近歇了一夜,第三日早上,方才真正进入围场内部。

清晨薄雾升起,冷风中带着清甜,湖面已经结冰,倒是没什么水鸟了。但东西两片林子种的多半是常青的松柏等树,给了冬日少有的颜色。赖三见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树林,不由得点头赞道:“果然是好地方。”

打猎自然不会坐车,会骑马的都骑在马背上,郡公骑着马慢慢走,这些人也不好纵马平治,只得跟着他慢慢向围场深处走去。一路上射了几只兔子而已,大的猎物一个也没有看到。

不过没过多久便有小鹿上门,那群官员自是着急巴结赖三,话说得都要把他捧上天,好似他箭法天下第一,百步穿杨一般。自己几斤几两赖三还是知道的,但架不住他们这般吹捧,硬着头皮射了几箭。却见那只鹿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好的连毛都没伤到一根,正瞪着黑黝黝的圆眼睛,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没射着!那箭呢?众官面面相觑,这箭也偏得太离谱了!那只鹿周围几十步内都没看到那支射出去的箭,根本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杨怀礼脸色红了又白,忙说道:“郡公心怀恻隐,不忍射杀此鹿,当真是可敬可佩啊!”

赖三见诸人脸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倒不是心疼那只鹿,只是突然看到树林边有一只小鸟飞过,觉得鹿太大,射了没意思,所以临时决定射那只鸟。不信你们等着,我去将那只鸟寻来你们看看。”

说着一拍马屁股,向前就走。他走到林子边上,随手招呼了陈定雷身边一名武官打扮的人说:“你跟我来。”

又转身对众人笑道:“谁不放心,怕我骗人,是临时找了一只鸟穿上去的,就跟过来看着。”

众官在他说出没射到鹿是射了一只鸟的时候,不少人心中立即佩服,直觉得此人反应好生机敏。大部分人都明白,他去寻找,那鸟儿定是会有的!没有也会有,必须得有!何况他既然这样说了,谁还会那般不识趣,真的跟过去看他出丑不成?于是一直跟在陈定雷身边的大个子武官景迟,只得答应一声,随着郡公向林中奔去。

见两人一前一后奔了出去,穆延陵不禁皱起眉头,向陈定雷望去,陈定雷迎着他的目光,只是微微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穆延陵便将目光收回来,也并没有说话。

且说赖三带着景迟纵马向林中而去,走了一会儿,他突地扑哧笑了出来:“景大哥,我记得七叔以前常和我说的一句话,你力气再大,能憋住尿吗?”

景迟一愣,愕然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赖三嬉皮笑脸地看着他,道:“你站在陈太傅身边两三天了,始终一脸郁郁难平的便秘样子,你憋得难受不难受啊?说实话,这几天兄弟我一看你,就想上茅厕!”

“郡公,我……”景迟忍耐了一下,本来觉得不应该说,可又觉得不现在说,以后恐怕更加难以有机会。

他张了几张嘴巴,才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卑职只是觉得太傅大人提前通知驺县一干人等,宣扬的范围太大,又带了这么多人前来,恐怕蛮族会提前得到消息,很难看出端倪了。”

“哦?原来这不是你的主意?我还当是你鼓动的陈太傅呢!”

景迟摇摇头:“卑职本想派人偷偷潜入,得到证据后再雷霆一击!可如今……唉!”

“原来你整天幽怨地看着陈太傅,是因为人家没听你的话啊!倒也可以理解,陈太傅这谱是摆得不小!”

景迟急道:“郡公何出此言?太傅大人深谋远虑,或许有别的安排!这又岂是我等能猜测到的?卑职为这件事奔波良久,只有太傅大人一人愿意管!若是没有他,此事只能更糟!”

赖三听他急赤白脸这么一说,顿时把手一摊:“既然你那么信任他,那还担心什么呢?”

“卑职只是,只是……蛮族实在是我定西心腹大患,实在不容轻视,卑职只是难平忧心。”

“太夸张了吧,景大哥。”赖三摇摇头,心裏非常不以为然,“我来了之后,才知道绮兰围场到底有多大!这么大的地方,就算像你说的,隐藏了三五百蛮族,能有什么用处?就算叫你猜着了,这三五百人都是叛贼,那又能怎么样?至于你把我折腾出来一趟吗?”

景迟急道:“三五百人只是之前的人数,尚有增加的迹象,依卑职看,会集千人极有可能!”

“我们这次就来了上千人,扔围场里就跟往剃头铺子里扔进去一根毛似的,我估摸着,光这个湖填进去一千人都没什么问题。兄弟看你平时英雄了得,也不像个胆小的样子,我就真奇怪了,我都不怕,你到底怕个什么?我们和蛮族打了一百多年了,哪一次蛮族能打过咱们?”

景迟眼睛有些发红,道:“郡公说的哪里话,固原战事刚歇,郡公难道就忘了吗?前车可鉴,蛮族岂可小觑!”

对!怎么把固原之战给忘了呢?赖三被人抓住错处,有些懊恼。不过固原什么的离他很遥远,而且他也不觉得固原这算战败,于是辩驳道:“那是一时意外,不是说蛮族后来被打退了吗?说是有个蛮族的部落失心疯了,纠合全族人手,奇袭攻破的固原城,但后来我军儿郎只是一个反扑,就将参与攻城的蛮族杀了个干净,连那蛮族部落都被灭族了,这么大的教训,蛮族还敢作乱吗?”

景迟吃惊地看着他,问道:“郡公,这是谁和你说的?你亲眼得见吗?”

这不开玩笑吗?赖三上哪儿去亲眼得见?自然是从无数演绎版本里听来的了,他只能嘿嘿笑道:“亲眼得见我就死了!还是不要亲眼得见的好。”

景迟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郡公,你知道蛮族用了多少人攻破固原吗?”“知道啊!”赖三精神一振,双眼发亮,将自己的大腿一拍,拉长声音道,“话说蛮族共有黑蛮、白蛮、秃发蛮、金环蛮、百结蛮等等大小十余个部落,而且还……”赖三将蛮族部落的分别发式服装都细细说了一通,不用问,也知是说书先生那一套说辞。

他没有去看景迟的脸色,接着道:“而且蛮族各个部落中,就只有白蛮看上去和我汉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说长得是一个样,但是白蛮人心性残暴、冷血嗜杀,就是本族人,那也经常打斗。这白蛮子部族复姓贺兰,他们有个少族长,名唤贺兰缺!听这名,还真是个缺心眼父母起的。”

但听景迟开口道:“贺兰缺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意思是厄塞奈人缺少了庇护他们的苍天,他要取而代之!”

赖三闻言一愣:“景大哥怎么知道,难道你认识这个蛮子?厄塞奈人是什么?他不是白蛮人吗?”

你这郡公怎么当的?怎么就敢什么也不知道?景迟很是无语了一下,才道:“蛮族是我们汉人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自己各个部落各有称谓。他们自己彼此之间,怎么会黑蛮白蛮地自称呢,多半都是叫部落名称的。”

“哦……好吧。”赖三尴尬地说。

“郡公,你既然知道贺兰缺的名字,知道后来如何吗?”

“后来的事情谁都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赖三道,“那个缺心眼……贺兰缺,在自己部落里打了个稀里哗啦,又把周围几个部落打了个稀里哗啦,估计精神已经不大正常了,后来突然纠结蛮族百万大军,猛攻固原,猝不及防,咱老王爷不走运”

赖三将两手一摊,意思是挂了!虽然定西王是他名义上的岳父大人,可赖三半生潦倒,一直在生存线上挣扎,定西王的恩惠那是一点也没感受到过,自然是没什么感情了。

“百万……”景迟慢慢长叹了一声,“居然差别这么大!居然差别这么大!这就是告示上对外说的数目吗?”他的神情说不出的失望和落寞。

“嘿嘿……”赖三笑了一声,“其实我也不相信蛮族有百万大军!凡是打仗都喜欢往多里说,听着气派,赤壁之战说是多少人来着?七十万还是八十万,我就不信,七八十万人一把火就能烧得只剩不到一百个?去年元宵节街上出去了也就五六千人,起了火也就烧了十来个,都已经够惨的了!”

“是啊。”景迟微微点头,“贺兰缺上哪里去找一百万人攻城呢?郡公,你知道他其实用了多少人吗?”

赖三想了想:“听说固原和我们泾州差不多大,不到两天就攻破了,那……二十万人?或者……五十万?”

景迟闭上了眼睛,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两千!”

赖三一时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当听错了,笑着问:“两千什么?”“两千人!”景迟霍然睁开眼睛,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贺兰缺仅仅带着两千蛮族精兵!就攻破了固原那样的雄城!要知道,光是固原城中,我军守军就有整整三万!这还不算两天路程内能赶到的西北大营十万士兵!唉!十五倍的人手,坚固的城池,对上两千蛮族,竟然连两天都没能坚持到!”

“什么?”赖三震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不是说蛮族全族出动,上百万人一起攻打,我方官兵这才一时作战不力,被他攻破了固原,后来穆大人调兵过去,很快就扑灭了反叛吗?就算打个一折也有十万人啊!怎么会是两千?这怎么算的账?这不可能!你开玩笑!”他都语无伦次了!

这件事对赖三造成的震撼实在大,定西乃至于整个大兴,对蛮族的态度都是鄙视的,蛮族是手下败将,是没开化的野人,是可以任意役使压迫的家奴。这件事从一百多年前老定西王击败了蛮族就定了性不是吗?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天呢?

两千人就攻破了固原?那他宁可相信是百万人!

“百万?”景迟悲愤道,“整个蛮族老幼妇孺加在一起能有一百万人吗?那还是蛮族十多个部落加在一起计算的!哪里有可能一百万人出动,官兵竟无丝毫察觉的道理?千真万确,只有两千人!他们来去如电,迅捷如风,加上一路灭口,远了不说,光是固原附近三个村落,竟是鸡犬不留!连吃奶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郡公!我被派去了固原辅助守备理事!好些事情是我亲眼所见!”他激动得全身发抖,“遍地都是残骸!事后收拾战场的人,活活吓病的都有几百人!消息被隐蔽得十分好,等他们到了固原城下,装作难民分批入城,白蛮与我们汉民没有差别,直到打起来了还有部分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加之贺兰缺手下勇士,当真战力无双,无人能当!固原城破其实只是半日的工夫!”

“就算是这样,我军也有三万人啊!怎么可能让两千人就攻破一座城?”赖三惊得面色惨白,颤声道,“这蛮族难道个个是天神下凡,三头六臂?那个缺心眼,岂不是真的能取代了老天爷?”

“卑职不知他是否真的能取代老天爷!”景迟眼睛微微有些泛红,“我只知道,固原最后被抓住的蛮族不过三百多人!我只知道,为首的叛逆贺兰缺下落不明!我只知道,从固原一路顺着痕迹追查下来,有很大可能,是残余的反贼准备在绮兰围场附近会集!”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只知道,我军若不防备,泾州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固原!”

赖三一时沉默了,过了许久,才露出一点嘲讽的笑容,说:“景大哥,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你是觉得我能让士兵给我卖命,还是我能让那些大官听我的话?”“郡公,你怎能如此?”景迟看着他,神情激动,“家国兴亡,匹夫尚不能却其责,如果能雷霆一击,消除这心腹之患,那……”

赖三伸手制止了他:“景迟,这点事你还看不明白?我都明白了!陈定雷平时衣服恨不得都穿有补丁的!出门就带三个人跟着!如果没啥需要,他何必摆这个谱啊?我看,陈定雷就是故意让消息泄露,故意打草惊蛇什么的,让该躲起来的人都躲起来,故意让大家伙看不出……咦?你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端倪。

“对,就是故意让人看不出端倪,所以,你别指望了!”

景迟失声道:“难道你怀疑陈太傅故意放纵逆贼?”然后他剧烈摇头,“不会!不会!绝不会!”他冲赖三大喝一声,“不可能!”

这一声将赖三骑着的马吓得轻错了一步,赖三身子一晃,赶紧拉紧缰绳稳住身体,道:“你鬼叫什么?老子什么时候说他是故意放纵逆贼了?”

“那为什么……”

赖三没好气地说:“那些人脑子里那么多弯弯绕绕,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你当他们什么事都和我说清楚吗?老子只能给你猜一下,我问你,你要是晚上睡觉,听见家里进贼了,你怎么办?”

景迟愣一愣,道:“起来抓贼啊。”

“哦,忘了你很厉害了。这样,你就当自己是个普通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或者是个女人,没力气的那种!肯定打不过贼的,你怎么办?”

“那……叫人一起来抓。”

“那要是来不及呢?”

“这……”景迟被他问得低下头沉思片刻,抬头试探着回答,“吓走他?”他眼睛有些发亮,说:“郡公,你是说,太傅大人此举,就是故意吓得蛮族不敢轻举妄动?”

赖三一拍巴掌道:“可能性极大!”

“可彻底消除隐患岂不是更好?即便他是贺兰缺,可他现在身边不足千人,是个好机会啊!”

赖三扑味一声笑了。

景迟奇道:“我说得不对吗?难道郡公认为我们绝对打不过贺兰缺吗?”“当然不是啦,要是我们连他一千人也打不过,那他压根连躲都不用躲了,既然他躲了,那就说明他还是怕!”

“那郡公你为何发笑?”

“哦,我笑你不明白,不是别人表面对你点头哈腰,就什么都能听你的了。我站在这裏就是个例子!你知道我是郡公对吧?很大很大的官是吧?现在我让你去杀了陈定雷,你干吗?”

景迟快速摇头。

“还是啊!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听,所以我就不说了。”赖三道,“陈定雷是太傅大人不假,但是调兵遣将的活不归他管!你的主意好,那也得他能办到才行啊!他在经州慢慢折腾也一样能让消息泄露,与其那样,还不如直接来,吓走那些蛮子也一样。”

景迟一时间怅然若失,沉默不语,但这只是解一时之患的办法,该面对的事情迟早还是要面对。

赖三看着他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人人都有苦衷,菩萨你也未必能有求必应!我看陈太傅对得起你了!这事咱兄弟俩没本事管,只能等着。景大哥,你就别愁眉苦脸的了。完全没用,咱回去吧。”

他把马靠近景迟,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悠悠走出林子。

外面一众官员早就等得脖子也长了,终于见到两个人出来,杨怀礼赶紧上前,眉开眼笑,道:“郡公,您的鸟呢?快让下官开开眼界!”

赖三一听,顿时叫了一声苦。光顾聊天了,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

这可怎么办?只见一众官员,一众侍衞,一众士兵,无数双黑黝黝的眼神渴望地盯着他。

他干咳道:“那只鸟……咳咳……那只鸟……”

赖三干笑一声,朝四周转动他的脑袋,好像在找什么似的,同时也转动他的脑子,飞快地想着主意。

“哪儿去了呢?奇怪……”他向景迟使眼色,“喂,你看见那只鸟了吗?刚才明明还在的。”

景迟见他冲自己飞快地眨眼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道:“啊!啊!对,那只鸟刚才还在,怎么突然不见了?”

“可能掉地上了,快去帮我找回来!”赖三一拍手,“我随手挂在马鞍旁边,也许没挂好,什么时候掉了都不知道。”说罢冲景迟狂使眼色。

杨怀礼也忙对自己家的侍衞使眼色,侍衞见自己家大人一个眼色,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紧答应一声,策马飞奔,这次没耽搁多少时间,片刻就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支羽箭,箭上果然穿着一只花羽的鸟儿,血迹尚殷红。

杨怀礼赶紧接过,夸道:“郡公神射!郡公神射!这一箭不偏不斜,当真是好箭法啊!好箭法!”

那只鹿并没有跑远,还在视力可及之处,但大家都好像选择性失明一般,没人再敢叫这位果真“神射”的郡公继续一展身手了。

围猎罢,一行人便在湖畔扎下了营地。傍晚时分,驺县送来了烤肉需要的各种作料,还有数种美酒和面饼等物。打猎之后众人通常都喜欢幕天席地烧烤猎物下酒,这也算默认的传统了。

整个场面都喜气洋洋,一团和气,好像今日这定西,已经是盛世繁华、毫无隐患,好像眼下的官员,都是胸怀天下、志向高远一般。

此时陈定雷微微一笑,端起酒来对赖三道:“郡公,我也敬你一杯!”

赖三赶紧站起来笑着和他举杯呼应,别看他是郡公,陈定雷能来敬酒也是十分给面子的事儿,对他敬的酒就不推辞了,举杯准备一口喝掉。

“且慢!”陈定雷伸手按住他的杯子,众人一惊,拦住人不让喝酒似乎有点找茬的嫌疑,心中都有些紧张,谁知陈定雷却道,“郡公年轻,不晓得厉害,光喝酒太伤身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我看郡公已经喝了不少,不忙喝老夫敬的这杯酒,先吃点东西,我等得起。”

大家一听这才放下心来,自然说一些“还是太傅大人想得周到”“太傅大人这才是为郡公身子着想”这类话。

赖三笑着道谢,早有人捧着一盘切好的鹿肉送来,他刚要拿起一片来吃,陈定雷却又伸手拦住,瞪着眼睛问道:“怎的又是鹿肉?鹿肉大热,虽然是冬日,也不宜多吃。郡公早上射的那只鸟呢?还没烤好吗?”

泾州守备林素诚是负责安排士兵保护这些大人的人,庖厨之事也是他在协理,见太傅大人询问,忙喊道:“郡公的鸟烤好了没有?”见有人顿时捂住嘴笑起来,林素诚知道自己失言,忙道:“啊,不是,我是问,郡公射到的那只鸟,交给谁了?烤好了没有?”

众人还在捂嘴,赖三自己却笑了起来:“想笑就笑,我不介意的。早知道还不如射那只鹿,就为射了个鸟,我今天可叫人骂惨了!哈哈哈!大伙不用介意,喝酒喝酒!”

他这一笑,大家放下心来,却也不好意思嘲笑他了。

赖三端起酒想喝,却想起这一杯是陈定雷敬的,陈定雷让他吃点东西再喝,却又不让他吃鹿肉……小三子挠挠脑袋,被人过度关心,其实也有点烦。

没多久厨子端来汤钵,盖子一开香味四溢,但瞧那食物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只小鸟的体形。林素诚忙问厨子,厨子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是野鸭汤。

林素诚就将脸一沉,道:“你端来一钵鸭汤,鸟呢?”

厨子一惊,跪倒在地,道:“小人一时不察,那只鸟烤煳了,吃不得了。”

那么多黄羊野鹿要烤,厨子根本没想过小小一只鸟还有人要吃它,丢在火堆边没去管。等陈定雷叫着要,他命人赶紧找出来烤,才发现那鸟儿靠火堆太近,已经快成炭条了。

“煳了便吃不得了吗?”陈定雷摇摇头,“这我倒是不信,你倒老实,煳了便是煳了,没有找一只差不多的来顶替,待人以诚便是君子!只管拿上来吧,本官不怪你!”

赖三听了心道没错,这就是那种脑子不转圈的君子!如果是你家三哥,定然另外拿一只来凑数了,鸟儿能有什么特别之处?难道拔了毛烤熟了,还能分清哪只是哪只不成?

厨子只能转身去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十分精美的镂花银盘子上来了,只是那么漂亮的盘子里堆的却是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不但颜色像炭,连鸟的形状也快没有了,不仔细看,就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炭!难为这些厨子是怎么把它从火堆里认出来的!

厨子把盘子小心翼翼地捧到陈定雷面前,说道:“这就是郡公早上射的那只鸟,大人……”

陈定雷微笑道:“你怕什么?我要的是这只鸟,不是好看的虚假之物,这不很好吗?”

众人听罢都低头沉思,仿佛寻思着什么玄机一般。

“送去给郡公吃吧,郡公都已经等候多时了。”

厨子端着盘子递到赖三面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赖三拿起筷子一夹那只煳鸟,黑色粉末歎款直掉!他盯着鸟看了看,又看了看陈定雷,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然后好像味觉失灵般大声咀嚼起来。嚼得咔嚓咔嚓直响,嘴唇顿时黑了。

众人一时间安静非常,人人都不禁换位思考,如果太傅大人是让自己吃这只鸟,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郡公,煳了的肉是什么滋味?”陈定雷慢慢问道。

“又苦又涩,还有些酸。”赖三张开黑漆漆的嘴,坦然道,“说是肉,但一点肉味也没有了。”

“苦涩……酸?郡公,你说咱们定西的老百姓,嘴裏尝的是不是就这滋味?”陈定雷似笑非笑地问他。

“这你算问对人了!”赖三举起袖子,在嘴唇上随便一抹,也不管自己蜀锦缂丝的那件雪白猎装很是值钱,带着嘲讽道,“老百姓能吃上这个都已经不错了!还不是有什么吃什么?通常他们吃的东西,都是什么味道也没有的!”

两个人似乎在那里打玄机,说出的话都颇带禅意,众人皆默然。

过了一会儿,陈定雷才说道:“郡公的话,请大家一定要记住了!古人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们这些做官的,就如同庖厨。把鸟做成美味的汤羹,百姓会吃;把一只鸟做成了这黑漆漆又酸又苦的滋味,百姓也得吃。明白吗?”

“下官等受教。”众人附和道,“我等一定各司其职,不敢忘今日郡公教诲!”陈定雷望向赖三,问道:“郡公,大家有志于民,忠于职守,郡公身为致果都尉,何不给大家做个榜样?”

赖三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榜样。

陈定雷微笑以对,说:“都尉管军事,最初两位将军都是住在军营里的,可后来战事渐歇,一众武将也越来越懈怠!从常驻军营变成了定期巡查,再慢慢变成偶然巡查,最近十几年,越发变成了常驻城内衙门,好似军营与这掌管军事的都尉毫无关系了一般!致果都尉何不给大家做一个榜样,回去之后便带头驻守军营,认真练兵,煮一锅像样的肉汤,给百姓尝尝?”

住在军营?练兵?赖三心中猛烈跳了几跳,终于知道陈定雷藉着这只鸟要说什么了!

这就是他和越天意制订的计划吗?通过这个手段,陈定雷将自己从穆延陵家中接出来放进军营,利用他致果都尉的身份,分化一部分军权?

他的心评枰直跳,大声道:“其实穆太史也和我说过这件事!是我一时偷懒,没有好生努力。既然陈太傅也说了,那大家伙就给我做个见证!从今以后看,兄弟我一定尽心做事,不能辜负了我和咱老王爷一场缘分!”

陈定雷既然在这裏当着大伙的面宣布此事,这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充分,他有十分把握!既是如此,何不借他一臂之力?

陈定雷听他这样说,大概也有点意外,停了一下才颇为赞许地冲他点点头。赖三知道自己赌对了,更是把胸脯拍得很响,许下的豪言壮语越来越多。又将穆延陵抬出来说了不少好话,仿佛穆延陵为定西已经累得鞠躬尽瘁,就快死而后已!又说穆延陵对他多么寄予厚望,仿佛自己不做出点成绩,就对不起穆延陵和陈太傅的看重一般!众人听他这样说,放下心来,皆是交口称赞!

也有些穆延陵的死忠觉得不妥,早安排人报告他去了。但穆延陵身在营帐那边应付另外一批官员,却一时脱身不得。

“郡公,本官今日也受教了!”陈定雷这才一举杯,道,“老夫这杯酒已经敬了多时,郡公现在还不喝吗?”

赖三哈哈大笑,终于将这杯酒喝进嘴裏,冲淡了那股子又苦又酸的鸟味!

豪情激荡之下,众人纷纷过来敬酒,他假装喝得很多很快,但最后进到他肚子里的,只是浅浅一点。饶是这样也架不住敬酒的人太多,连喝了十几杯后,他觉得头脑发沉,便假装醉倒,不肯再喝了。

穆延陵赶来的时候,他正在装醉,见了穆延陵更加表现得已经喝得人事不省,任凭谁动他都表示一概不知。若是要掐架的话,得让这两位阎王自己掐去,他一个小鬼就不掺和了。

他闭着眼睛,死挺着一动不动,任由有人将他抬到一个营帐中放在床上,至于陈定雷和穆延陵怎么协调,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到底是喝得多了点,躺在床上,赖三迷糊了一阵子觉得胃里不大舒服,挣扎着爬起来向帐外走去。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也有些瞌睡,正在那里闭目假寐,见郡公出来了,赶忙站直了身子。

赖三摆摆手,道:“我拉尿!你们不用管。”

两人向帐内望了望,难道备得急,帐内忘了放马桶?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有没有,郡公已经摇摇晃晃地往僻静处走去。

今日来了近千人,帐篷一个挨着一个,还不停有人巡视,士兵倒不担心他的安全,见他拉尿不愿意有人跟着,便由他去了。

赖三寻摸半天,才找到一个灯光找不见的暗处,刚准备解开裤子,一只粗壮的手臂突然伸出,握在他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