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使身体欠佳?”穆延陵听司礼衙门派来的人向他回禀,微微皱起眉头。
“是,太史大人,预定好的日子只能拖后了。”
“好,本官知道了,你回去让成大人派人好好照顾副使,封爵的日期等副使身体好些再商定。”
等司礼衙门的人员恭敬地施礼走出,穆延陵才眼中寒光一闪:“贪得无厌!”他有些厌恶地开口。
这使臣一来他就送了二十万两银子的迎仪,便是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预备了一下子给够。原本预定好了三天后封爵,把事情赶在过年前一天办好。但看这意思,副使还打算要拿一下乔。
屏风后闪出一个黑影,便是那个穆延陵贴身的影衞。他低声道:“大人,副使是真的病了,不是装的。”
“哦?”穆延陵瞟了他一眼。
那影衞上前一步,低声道:“副使昨日与郡公相谈,询问我定西官员的情况,命人烧火龙。谁知郡公……”他低声将事情重复一遍,竟是如同亲见,“郡公走了之后,副使当真晕厥,抬到外面雪地里才救醒。”
“这个小混账!”穆延陵嘴角上弯,笑了起来。
那影衞没有任何表情,无论说到什么他的声音都是平稳的,没有变化。等穆延陵笑过之后,他才又道:“大人,事情打听清楚了。”
穆延陵转向他,示意他说。
“朝廷需要定西有一支亲近他们的力量,原本选定了大人,只是王爷意外去世,朝中那些人怕大人大权独掌,未必会和朝廷一心。犹豫中,不知朝中三皇子从哪里听说,请封的长安郡公勇武过人,精通兵法,于是便想让副使过来看看,的确如此的话,估计便会培植郡公力量,与大人对抗了。”
刚才听赖三将副使章末热昏过去了,穆延陵只是一笑,如今听到长安郡公勇武过人,精通兵法,他骤然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副使拐弯抹角,一定要在封爵之前见长安郡公。”
“是,大人。”
“节外生枝总是麻烦,总不能让一点小事坏了我的计划,既然朝廷要见识长安郡公的勇武过人,精通兵法,那成军之日,便请使者和百官一同观看吧。”说完这句话,他的嘴边还有笑意,只是那笑意已经换成了一点讥讽的冷笑。
被使者端茶送客之后,赖三便回到营房,他脱去会客时穿着的繁复衣衫,卸掉身体从发髻到脚下各处装饰的玉饰,换上普通的棉布号衣,夹棉老布鞋,感觉十分舒服。士兵们也由刚看到他由许多人送回来时,高头大马衣着华贵带来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慢慢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询。
“郡公,朝廷的使者长什么样?和我们定西人不一样吗?”
赖三想想道:“外边看着一个样,裏面嘛,我想看来着,可没看着!”他当时脱衣服的时候,心裏想着章末要是豁出去和他一起脱就好了,他是真的好奇,太想看看了。不过章末没他那么不要脸,最终也没能如愿。
“那……朝廷来的使臣,是不是架子很大?”
“凑合。”赖三道,“架子倒也不算大,就是说起话来太啰唆,而且习惯也奇怪了点,喝茶要喝从鸟嘴裏吐出来的。我们这儿没有这种茶,他还特地从京城带来一大堆。”
“啊?恶心不恶心啊?”
“不是真的从鸟嘴裏吐出来,只是说茶叶的样子像鸟的舌头,还说这茶叶的名字就叫雀舌!”赖三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罐子道,“我把喝剩下的带回来了,给大家尝尝看!老廖,叫人去烧水!”
大家围过来,凑得近的就倒出茶叶拿在手里看,挤不进去的就使劲闻茶叶的香味。极品雀舌的味道的确好,清幽的茶香把一屋子满身臭汗的男人那股难闻的味道都冲淡了。
“本来我想多带些回来给大家尝尝看,他都说好了要送我一些的,可这人身体不好,和我聊了几句就困了,闭着眼睛不睁开,答应给我的东西也不提了,不知是不是装的!就这些还是我看见罐子开了就放在旁边,自己伸手拿的呢!”
哇哈哈哈……大伙都笑了起来,在他们看来,郡公这人实在可爱,行事习惯和他们都相同不说,关键是他们心裏想不敢做的,这位也敢做,真是听听也觉得痛不一会儿水烧好了,直接注入平时这些军人喝水用的几口大缸里,然后将茶叶丢进去,大家拿着大碗喝。
茶叶香不香也要看怎么喝,一小罐子茶叶扔进几口大缸里跟扔进一个水潭里没啥区别,什么味儿也没有。赖三护着最后一点不让往水里放,叫道:“给兵衞留一点!给兵衞留一点!臭小子们,你们也太不尊重长官了!”
当赖三正和士兵们闲谈打趣,却不知独自待在自己营房的景迟是何种郁闷。顾子期直入营中毫无阻拦,之后他那种轻蔑的眼神让景迟心裏如受重创,一个军人的骄傲不允许他带出这样一支军队,作为军人世家出身,这比什么都让他觉得丢脸!
他转过头,望着掉在桌上已经翻得很破烂的笔记,那是祖父给他的,祖父知道他要练兵,高兴得无以复加。
没过多久,赖三端着一堆东西,进了他的营帐,然后将东西放在桌上,见那本笔记碍事,用一包吃的将本子推到一边。
“景大哥!”他乐呵呵道,“我就知道没有厨子不偷的,他们藏起来的都叫我给找着了!还有两壶酒,哈哈。快起来吃点吧!”
景迟看着压在一包肉食下面,迅速被油污了几页的笔记本,惨笑一声,慢慢坐起,也不去拿开他原本珍如至宝的笔记本,任由它被当成了抹布。他拿起一壶酒,掀开壶盖,仰起头不断倒进嘴裏。
那酒壶肚子大口小,一壶酒也有两三斤,赖三看得大声叫好,却没见景迟紧闭的双目中已经有泪水慢慢流出。
郡公,我这条命还给你似乎已经不够了。以前,我觉得这条命有些价值,可如今,我觉得……它一钱不值!我再把它给你,我觉得不够了!
一切都在赖三自以为良好,实际上却有很大的隐患中进行着。
今日,便是赖三的大日子!他致果都尉的第一支嫡系部队便要成军了。
前些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这两天见了晴,天气却异常寒冷。便是站在空地,就算有暖阳笼罩,一样冷得吓人。
但这样寒冷的日子里,泾州东门得胜门外的空旷地面上热闹非凡,三千将士在宽大的广场上排列着,放眼望去,无数的战旗飞扬,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和马,倒也有些气势。只是那队列排得七扭八歪,还有无数人在下面小声嘀咕着,除了他们都是年轻男子,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并且勉强维持着算是队列的东西站在中间以外,简直和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区别不大。
无数看热闹来的百姓也同样成千上万,多亏得胜门是专门检阅军队的,场地足够大,看上去才不会显得拥挤不堪。城头是来看成军仪式的各级官员,杀敌军歌《灭胡》一遍遍地奏响,算是为场面添了一分庄严。
若不是练兵的乃是定西郡公,一个偏军的成军仪式,断然吸引不了这么多人围观。
“老大,你看,兵衞今天看着人模狗样的,好像顺眼了点。”队列里,士兵锤子小声和前面的廖天明说。
“别说话,那么多人看着呢!”廖天明也小声嘀咕。
“没事,黑压压这么多人,谁能看清咱们?”锤子不在乎地说了句,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很多,队伍里低低的声音随处传来,虽然听不清,但如同蚊子一样闹心。
景迟暂代兵衞之职,几天之内,他便迅速消瘦下来。原本他未满三十岁,在将领里太过年轻,但他眉眼间仿佛凝固了般的眼神和丝毫不带半点激动的表情,绝非常人所能比拟,倒是为他平添了大将军该有的气势,让人觉得便是泰山在他面前崩塌,也不会有一丝慌乱。
他没有别的能力,只能用自己一个人的镇定压制三千人的混乱,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景迟今天的样子让这些士兵也有些震惊,平时这位兵衞给他们的感觉是严格而有些不近人情的,因为事必躬亲,又总有焦急的样子,并不感觉他很威严。但此刻,他站在点将台上。眸子像天穹深处的星辰一样,遥远、寒冷、坚定不移。因为是暂代,旗上的“景”字是白色的,如同北地寒冷的朔风,直扑进人的眼帘。
看着他,连一向不听话的锤子,都有些心虚,不自觉地控制自己规矩了一些。
“太史大人,来了吗?”副使章末问身边的穆延陵,他和正使礼部侍郎周瑾被安排在看台最中间位置。周瑾也明白自己这个正使实际上远不如副使太监章末地位高,所以始终不大开口。
几天过去,章末气色仍然不好,脸白气短,围着厚厚的皮裘,他仍旧觉得寒冷。清晨风又大,他觉得有些受不住了。
“马上就来。”穆延陵陪在右侧,温和道,“致果都尉还要先准备一番才能过水。
话音刚落,底下队列的士兵骤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无数人再也不理会景迟,衝着远处来的一队华丽的仪仗大声欢呼起来,还有很多人离开队列向前凑拢,高叫着:“郡公!郡公!”原来是赖三骑着漂亮至极的玉花聪,腰悬宝剑,背挎长弓,踏着战歌而来。
队列勉强维持着不圆不方的阵形,士兵们根本不理会上面没有发出让他们改变队形的命令,大部分人都上前了几步,欢呼着迎接他们心中接受的上司到来。那声音震耳欲聋,将一直演奏的音乐声淹没得一点也不剩。
城楼上的官员面面相觑,这支队伍真的能算成军了吗?这不和街头召集起来一堆混混无赖一模一样吗?
赖三兴奋至极,在马上双手抱拳,不断地说:“列位!列位!我来了!”随着他的回应,欢呼声更加震耳欲聋起来。
赖三来到城楼下方,刚刚升起的朝阳将他一身华丽的盔甲照射得精光夺目,似乎连他不太高的身形都拉得修长了些。除此之外,一概看不清。
他今天的穿着简直能晃瞎人的眼睛,全身都镀了银,亮得大珍珠一样的头盔,每一片甲叶都反光的鱼鳞铠,装饰着亮银的战靴,腰间直接就是光束般的腰带,连马背上挂着的箭囊,都用的是银色的,连羽箭的箭杆,都刷了银色的漆。
他在欢呼声中越发摇头晃脑,若不是有那么多官员和使臣在城楼上看着,他就准备来一套卖艺的开场白了。真是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
“谁给致果都尉准备的这身盔甲?”看台上陈定雷在一片欢呼声中,忍不住问道。他扯着嗓子才能让旁边的穆延陵听到。
“他自己选的。”穆延陵嘴边露出一丝微笑,也同样大声回应。
陈定雷顿时哑口无言。司礼衙门的官员看不下去了,拦住他道:“郡公,时辰到了,快些开始吧!”赖三这才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翻身下马,开始了成军那一套繁复的仪式。
天寒地冻中,城楼上的所有人都表现得无比庄严,等待这套仪式的结束,没有一个人心裏不正在骂娘,但没有一个人表面不表示出严肃和神圣。
穆延陵看在眼中,心中微微冷笑。这样的军队,坚持到现在,已经出乎他意料,此刻终于要露出原形了吗?
朝廷那边想看到长安郡公勇武过人、精通兵法,那你就睁大眼睛看吧。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呢!
成军这套仪式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耗时又很长,围观的老百姓并不爱看,这么多人围过来准备看的,其实是下一步,仪式之后的阅兵展示。
这些人忍着寒冷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仪式结束,轮到景迟在看台上,指挥着士兵们进行一些军事表演,展现一个军的風采和长时间的训练成果。
若是往常,该是队列、射艺、骑术、刺杀几个部分。这些百姓都爱看,所以大家兴致勃勃地等着。他们应该看到新军穿着整齐的衣裳,一声不吭地肃然而立,等待看台上兵衞的命令传达下来,便喊着号子执行才对。
可是现在看来,那本应横看是一条线,竖看也是一条线,斜看仍然是一条线的队列,如今呈现麻花形状,各个队列都是弯弯扭扭纠缠在一起的,这还是士兵们知道马上就要表演了,自动找齐一下之后的结果。
好多人在跺脚取暖,好多人低头哈手,也有几个表现得毫不在乎,在寒风中梗着脖子吊儿郎当站着不动,没特意解开几颗扣子显摆自己不怕冷,已经算是很给兵衞面子了。
远处的小北河城外这一截没有城内那些画舫,似乎更加波涛油涌了一些,看着沧桑而安静,缓缓流淌着一起看这场猴戏般的阅兵仪式。
这样的军队,定西即便武事衰落,却也百年未见!
司礼衙门的官员看着景迟,目光很是为难。景迟冲他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司礼衙门的官员干咽了一口口水,却也无法,命人吹响了军号。
“诸位大人,下去吧。阅兵开始了。”穆延陵在看台上轻轻一笑,当先站起,请使臣先行,自己随后,带着城头上的官员顺着城楼台阶下来,缓缓步入广场,踏上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阅兵台。
一身烁烁发光的郡公已经在上面等着了,他从主持完仪式之后就没了事情,己经站了一会儿了,此刻热情地欢迎每一个登上台子的官员,尤其是两个使臣,更是热情得很。人人被他晃得眼花续乱,却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郡公,听说这是您日夜住在军营练出的第一支亲兵,果真威武啊。”太监章末忍不住讽刺了一句。对长安郡公笼络的那点心思已经冻得没了。
“过奖过奖!哪里哪里!”赖三美滋滋地和他客气,在赖三看来,自己这支军队很好,人数够多就很好,何况这些人看着个个顺眼,并且这些人看他也都顺眼,这还有什么不好的?
“咱家等着看了,郡公下令吧。”章末翻了个白眼。
乱哄哄的一群官员也随意站立,面对这样的军队,似乎他们也不觉得需要庄严,表情和看热闹的群众一般都是给你面子了。
赖三一句话就让场面更加不够威严,他兴奋地挥着手,高叫:“景大哥,开始吧!”
在这样的场合,他堂堂的长安郡公,应该称呼景迟的官职,他应该很严肃地说:“代兵衞!”而不是这样挥着手叫“景大哥!”景迟就算真是他亲大哥,也不能在这裏说,何况景迟只是个远远比不上他郡公身份的兵衞。
景迟仍旧如同青松般,他向前一步,躬身抱拳,沉稳而响亮地应了一声:“是!”然后他用很低的声音道,“一会儿,只要有一个人不为所动,你也不要喊停!”
赖三莫名其妙,正要问问清楚,可景迟已经退后一步离开了他,同时向他双手相交,躬身直到近地。
军中甲胄在身,不必全礼,这是军队的规矩,便是面对皇帝,也没有跪拜的礼节,他衝着赖三双手抱拳,深深躬身,已经是很严肃的礼节了。
赖三似乎为他的庄严惊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迟却已经转过身,用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沉声开口道:“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偏军三千,成立于泾州城外。今天,我要说一些任何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也是大家都忘记了的事情。
“泾州是定西的首府,是定西之魂,是兵家必争之地。这裏曾经是蛮族的领地,蛮族嗜杀成性,视我汉民如同猪狗。我们的祖先不甘于此,我们的祖先不屈于此,所以,他们战斗了!我们脚下这块土地,曾经发生过不下一千次的战斗,我们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浸透过鲜血,我们祖先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从蛮族手中拿到了这块土地,奠定了我定西的基业,今天我们在这裏,祖先的英魂在看着我们,你们感觉到了吗?”
下面的士兵们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兵衞,忘了窃窃私语,忘了哈手跺脚,定西男
儿血脉中那种彪悍和荣誉感,似乎莫名其妙地升了起来。今天的兵衞似乎和平时不同了,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
景迟沉重的声音响起:“我们是致果都尉麾下的第一支军队,也是定西二十年来,第一支新军!那些英勇的战魂在看着我们,致果都尉在看着我们!我们只需回应他们一句,我们是军队,是军人!赴汤蹈火,保家衞国!万死不辞!”
“我们不做任何一种表演,我们不需要任何一种表演。现在,跟着我,全军向左转,向前走!没有听到致果都尉的命令,一直向前!”
景迟说完,下了阅台,走到队伍面前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大步前行!
士兵们这一刻鸦雀无声,跟着景迟向前走,尽管队列不齐,尽管身姿不正,但个个都走得很坚决。
不远处,就是小北河,虽然没有结冰,但河水在冬日里,也是彻骨寒冷。景迟毫不犹豫,带着队伍一直向河中走去,队伍的脚步停了一下,但因为景迟的一句话,身后的廖天明一步跟上。
“郡公不值得你们踏入这江水中吗?”
第一排的士兵已经走进江水中,他们脚上老棉布的棉鞋沾到江水,立即便湿透了,刺骨的凉意立时便从脚底蹿到心中最深处。
冰水一激,有些人本能地往后一缩,队伍立刻便乱了。景迟头也没回,缓缓道:“郡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都应该了解,他平时会不会被人小看,你们也应当心中有数。愿意让郡公从此不被人小瞧的,愿意让郡公在那些大人老爷面前能堂堂正正做人的,就继续跟我走!”
队伍只是停了一下,却顿时像是爆发了什么一样,大步向前。几步之下,最前面几排已经走进江水裏面,深处已经到了齐腰,江水一冲,站立难稳,却仍然毫不停步,坚持向前。
“愿为郡公效死!”景迟低低吼了一声。这个时候,他没有提朝廷,没有提定西,没有提一切冠晃堂皇的借口,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这支军队的信仰,他提的,只是那个大字不识的小无赖!只是那个出身卑微的小混混。
“愿为郡公效死!”巨大的喊声顿时响起,似乎这样吼出来,便能和寒风对抗,便能和冰水搏击。
腊月刺骨的严寒在水中更显难耐,几乎是衣衫一湿,立刻就钻进骨头里,但是三千个士兵,全部径直向前,不但无人退缩,竟然连一个回头看一眼阅台的人都没有。
看热闹的百姓鸦雀无声,他们没看到队列,没看到射箭,却看到了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愿为郡公效死!这句话由三千人一起吼出来,足以声震寰宇,让他们除了震撼,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思考能力。
看台上,所有的官员全部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的军队,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也从未想过!
朝廷来的正使、礼部侍郎周瑾目瞪口呆,他眼看着刚刚鄙视的一群乱糟糟的鸡鸭骤然变成了财狼猛虎。他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只要长安郡公一个命令,这虽然只是三千人而已,但他们有能力将一切东西撕成碎片,包括他引以为傲的朝廷,也无法阻挡。
穆延陵一样目瞪口呆,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他把使臣弄过来看这个,是想让他们看看,朝中传言的长安郡公勇武过人精通兵法之说是多么可笑!可现在看看,真正称得上勇武过人精通兵法的人有多少?可哪一个精通兵法勇武过人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愿为郡公效死!这可不是一句空话,再走下去,就会有人真的淹死!可是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没有一个人退缩!从队伍最前面的景迟,到队伍最后面的士兵,没有一个人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畏惧的神色。
“郡公!快下令让队伍停下吧!”无数官员站起来,忍不住大声喊道。
“长安郡公!咱家看到了,不愧是一军之魂!快让儿郎们停下来吧!”章末双眼放光,不顾自己身子尚虚弱,冲过来一把拉住赖三的手臂。
“郡公!快让士兵们停下来吧!”此刻几乎没有人还能无动于衷了,章末平时说话还好,此刻已激动,叫喊声几乎像个老太太,十分尖厉。但这一刻没有人理会他的声音,因为更多的声音融在一起,都是在说:“郡公!快让他们停下来吧!”穆延陵上前一步,他的脸色比河水更加阴沉,他抱拳躬身,道:“大人虎威!令人万分钦佩!还请大人下令,让儿郎们停步吧!这样的军队是我定西之魂,不应损伤!下官恳请致果都尉,为定西、为越氏,留此军魂!”说罢,双膝一曲,跪在雪地里,跪在赖三面前。
那么多求人的官员,谁也没有他有诚意,谁也没有他姿态做得足!
这一刻,他不知道多么忌惮赖三这支新军!他不知多么想把让他感觉如芒在背的东西扼杀在萌芽中!不知多么想让这些士兵淹死拉倒!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若不是始终表现出对越家的忠心耿耿,也不能积累如今这样庞大的势力。同时,他若明面违背越家家臣的规矩,这么多年努力积攒的根基便岌岌可危!无论多少人察觉,这件事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这就是穆延陵的死穴。
赖三眼前模糊一片,他在景迟踏进水中那一刻,才明白过来,景迟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若有一个人不为之所动,也不要说停。
他已经忍不住了,马上就要不顾一切喊停了,马上就要不管还有没有人不为所动了。好在穆延陵识相,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得表现出和他一条心的样子,还得表现出对定西的一切深爱的样子。
老穆真乃枭雄,反正要做,那就做得彻底!这一刻他居然跪下了!这样的亏都吃得起!换一个人估计都做不出。但是赖三根本没一点心思在穆延陵身上了,他一步跨过穆延陵,就好像根本没看见这位定西重臣,在老王爷面前等闲也不会行如此重礼的。股肱之臣就跪在他一个区区都尉面前一般,而是一步跨过他,冲远处使劲招手。
他张嘴要喊,却猛然发现自己刚刚咬着牙咬得太过于用力,竟然已经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来了,只能衝着河中拼命招手,让他们回来。
好在司礼衙门的那官员还能行动,他大声喊道:“致果都尉有令,停止前进!
停止前进!”喊完这一句,他把号角塞进嘴裏拼命地吹,吹完又喊,喊完又吹,似乎不这样,就不能表达此刻他心中的震撼,完全忘了一个主持仪式的司礼官员应有的程序。
随着“致果都尉有令,停止前进!”这句话,士兵队伍戛然而止,走在最前面的景迟己经肩头都浸入水中,跟在他后面的人,也有半身浸在江水里。
好生奇怪,刚刚在干爽的平地上,这些士兵个个嫌冷,哈手跺脚什么也不顾,如今在刺骨的冷风中,酷寒的江水中,士兵们竟然爆发出只有最精锐的精兵才有的庄严肃穆。
没有任何人要求,他们半身在水中,露出水面的半身挺得笔直,如同松柏,目光锐利,如同刀锋,没有任何人发出哪怕一丁点声音,没有任何人动哪怕一点点。
“诸位大人,你们还想看什么表演?”赖三歪着脖子看着身边一群人,心中的自豪无法形容。
穆延陵看了他好久,才沉声道:“不必了!这样的军队,必然是一支虎狼之师,再也不需要其他任何表演!”
他早就应该站起来了,但郡公一步跨过他,无数官员眼睛都望着河中,基本没有人去看他,他只能自己站起来,不然这个脸就丢得一点也不剩了。多奇怪的事情,同样是为郡公好才跪下,若是郡公扶起他,那他会受人人敬仰,不理他,他就没法下台。
穆延陵这一刻的眼神是彻骨的冷,他甚至不去掩饰对赖三的敌意。用充满敌视的目光,说出赞美的话,却罕见显得真诚!
“都回来!太史大人说了!这样的军队,必然是一支虎狼之师,我们再也不需要任何表演!”军队在欢呼声中踏着波浪缓缓退回。
赖三这时才冲穆延陵笑笑,不过这笑意,怎么样都觉着让人带着冷风的寒意。
“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偏军,成军!”
司礼衙门的官员放开号角,大声喝道,似乎也感染了定西武人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不灭之魂。
欢呼声骤然响起,看热闹的百姓自发挥舞着双手,为他们心目中的勇士呐喊,从一切安定之后,定西已经很久没有注重武事。这是定西近些年来成立的第一支新军,也是百年来第一支致果都尉名下的军队。虽然只是三千人规模的一支偏军,那也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景迟已经全身湿透,可他此刻的身姿挺拔得就像一根能擎天不倒的柱子。他看了看四周欢呼着的百姓,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前行了三步,站定,又将这口已经吸进胸腔深处的气息缓缓吐了出来。
景迟是在无比正统的军人家族中培养出来的,他此刻也没有一点信心眼前这支军队是例外,但他愿意试一试。为了那个救过他性命把他当兄长,却浑然不觉自己身份的郡公,以前他愿意送出的是自己的命,现在他愿意送出的,是自己根深蒂固的信仰。
“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偏军,成军!”
司礼官员又是一声呼喝。随着这一声,早就准备好的四名强壮士卒手臂划了一个尽可能大的弧线,手中的鼓槌同时落在那面需要五人合抱才能包围的巨大军鼓上。
“略——”
落下的时间完全一致,以至于四个人敲出的声音只有一声。这一声如同一个闷雷般,从鼓面生成,然后便脱离了军鼓,仿佛化成了实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车轮,由近至远缓缓滚过,直至天幕,成了轰轰雷鸣!
河水里出来的士兵,个个都姿势挺拔地站立着,他们身上沾了水的地方此刻全部都在寒风中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闪烁着晶莹的光。可是却没有人动,在之前还窃窃私语动个不停的士兵们,此刻脚底已经和地面冻在一起,却没有人动上一下。
“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成军!”司礼衙门的官员又是一声大喝。“请致果都尉射彩球,开辕门!”
准备了那么长时间,真正用得着他的其实就是这一刻!无数的夜晚在他心中回荡,那单臂被吊在树上,全身挣扎的惨叫声似乎又在心裏响起。其他的事情都是这支军队为他做的,只有这件事,是他为这支军队做的!射下彩球,打开辕门,取得一个好彩头。
赖三一声长笑,骑上战马,端起银弓,绕了一个弧形直奔辕门,放眼望去,沉声道:“我准备好了,将彩球挂上吧!”
站在辕门下的士兵愣一愣,才道:“郡公,彩球昨晚上就挂上了!”
“在哪里?”赖三沉声问。
“就在那!辕门最中间,顶上。”那士兵指着上面很小很小一个红点给赖三看。如果他不指出来,赖三根本没发现那里还有个红点。
这是彩球?不是说,彩球有西瓜那么大吗?这这……这,目测一下,这东西拿下来肯定连鸡蛋那么大也没有,最多只有个红枣那么大!
赖三瞠目结舌,这就是他要射的彩球吗?别人和他说的不是这样的啊!这不是
不按套路出牌吗?十丈高的辕门上放一个红枣,这是一般人能射中的吗?便是军中万里挑一能百步穿杨的那些人,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能射中吧?
红心的正中他不是没射中过,但那纯属是蒙的,给他一百支箭能有一次射那么正的都算不错了,他没有一箭就能射中的水平啊!
怎么会这样?他惊慌地回头望去,却见看台上,穆延陵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他己经不再做任何掩饰,就这么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件事,是我做的!
对上穆延陵目光那一瞬间,赖三仿佛全身的毛孔被强行打开般,汗水哗啦哗啦就淌下来了,全是冰凉冰凉的冷汗!
越天意不是没想过要在彩球系带上动动手脚,却被他拒绝了,他明确地说了,自己能射中,请她相信自己!小傻子相信了他,给了他男人的尊严,可是如今,他这边却出了问题。
既然越天意都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带子上动手脚,那就说明,这一箭是必须射中的,不然她也压不下场面,不然她也帮不了自己。
他这个临时抱佛脚学习射箭的人,要射的却是以往任何一次成军仪式上,将领都没有射过的高难度。
如果定西历次成军用的彩球都是这么大的,那么至少有一多半的军队会解散!
“请致果都尉射彩球,开辕门!”司礼衙门的官员又一次开口。
赖三的双手不自觉开始颤抖起来,他把长弓端起来,试着想去瞄准一下,但是不行,手抖得厉害,这种情况,别说射中彩球,大概连射中辕门都有困难!
他深深吸气,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用越天意教会他的呼吸节奏深深吸气,可是只一口气吸进去,马上就憋得难受,仿佛更加让他慌乱难言。
看台上的一众官员有些已经发现了不对,窃窃私语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这些人一开始窃窃私语,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更加没有规矩,互相之间小声问,看笑话的成分更多。
他虽然听不到远处百姓在说什么,但从人群中的说话声渐渐加大,从看台上官员们表情渐渐起了变化,傻子也知道是拖延不得了。再拖延下去,可就要闹笑话了。
怎么办?怎么办?
辕门上的红点这时候看过去已经成了两个!赖三太紧张了,他已经开始眼花。
停下来擦了一把从额头流进眼睛里的汗水,那个小小的红点才从两个合成一个!那样小那样遥远,似乎遥不可及。
他脑子里急速地转着念头,然而人力有时穷,这一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能过去这一关的办法来。
赖三的眼睛在广场周围一一扫过,望向景迟和那些士兵的时候,这些人因为离得有些远,只能看清楚身形,看不清楚表情。但是水汽迅速模糊了他的眼睛。眼光扫过他们之后,赖三颤抖着手又一次举起了弓。
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他得试一次!总不能一次都不试便放弃,总不能让弟兄们的努力无声无息地白白浪费!
弓弦嘎吱嘎吱地拉开了一半,这是不够流畅的声音,如果拉弓流畅,那出来的声音应该是很顺畅很圆润的一声。便是离得挺远的人,都能看见亮银色的箭尖正在突突乱颤。
赖三咬着牙,弓开到八分满,却不知道是不是使岔了力气,竟然没有力气将弓拉到满了!这样的距离,若没有拉满,箭到不了辕门就会无力地落下去。
他没有本事射中红心,却几乎能很准确地判断,自己这一支箭出手,会有什么后果。这种感觉更加让人绝望。
是放下弓重新拉一次还是射出去算了?赖三将弓举到最高,猛一用力,将弓拉到九分满,弓箭已经只剩尖端两寸露在弓外,除了对弓箭非常熟悉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这就是拉满弓,下一刻,羽箭就会带着破空的呼啸射出来了。
场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看台上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还有站立不动的士兵,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等待羽箭出手的那一瞬间。
便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远远传来。
“长安郡主前来观礼!”
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拿着一面旗帜挥舞,口中大声呼喊,绕场一周,然后又跑了出去。
“长安郡主前来观礼!”
“长安郡主前来观礼!”
一声声通报声不断传来,跑过去七个人之后,郡主的雀羽金顶车缓缓而来。车子直接行至场中才停下,越天意从车里踏出,径直来到看台前。
使者周瑾和太监章末早就站了起来,他们一来就想见长安郡主,却被告知郡主身体欠安,需要安心静养,只能见到长安郡公。可是如今看来,长安郡主气色看不出有什么毛病的样子。
她穿着很正式的礼服,这套衣冠繁复华丽,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稍大。章末在皇宫当差,别说郡主,便是几个公主那也见过不知道多少次,身份上,长安郡主应该不如那些皇家骨肉的公主尊贵,但气质上,却远胜不知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