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三又一次失眠,这一次他思前想后想了好久好久,得出一个结论——他玩大了。
如果越天意没有喜欢他,那也罢了,自己说些油嘴滑舌的话还不大要紧,越天意要不然就不会在意,若是在意就会要他闭嘴,总之不会往心裏去,也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居然被赵六婶说中了!越天意是喜欢他的,那可不得了!
赖三对这种大人物的了解和对越天意看待唐韵死的态度,他觉得真的惹翻了越天意,死了自己和七叔恐怕也不能算完,棚户区的住户也要遭泱,株连九族十八族’这叫什么?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赖三只想苦笑,以他对越天意的了解,自己只要稍稍泄气,这个冰雪聪明的人恐怕立即就能发现那一番话只是耍她的。耍她的后果是什么?就算暂时用得上自己,暂时没有后果,以后呢?她能忍得下这么大一口气?赖三团团转了一阵子,终于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觉得继续一段时间,让越天意先相信了他,因为他觉得越天意应当是有什么顾虑之类,或者是看不上他的身份什么的,什么都好,反正越天意对这件事心裏愿意,嘴上不愿意,那么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她不同意。那就没自己的事了!一家女百计求,癞蛤蟆也有追求天鹅的理想,只要别让越天意觉得自己耍她就行!
打定了主意之后,另一个愁人的问题就来了。越天意喜欢他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啊!要怎么表现得让越天意觉得他是动真格的不是开玩笑?这小姑娘要怎么去讨好才行?
赖三像个自恋狂那样使劲打量自己,希望找出一两样能让堂堂郡主喜欢的好处来。可惜实实在在想不出来。
愁死他了!越天意到底喜欢他什么呢?能不能过来明白告诉一声?
之后几天,赖三用尽一切办法在郡主面前表现出自己其实很优秀的样子来,但越天意看着他总是面无表情,言语之间也没一点温柔。每次他想表示出一点亲昵,越天意都严阵以待,尽力不和他做任何肢体上的碰触,一旦碰到了,哪怕是一片衣角,她都会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并且过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
赖三注意之前越天意可能也有这类似的举动,但却没有知道她喜欢自己之后那么明确。以前她并不那么在乎被赖三碰一下,甚至有的时候还有些贪恋这种能带来温度的感觉。但从赖三说出喜欢她之后,越天意就开始怕这类碰触了,反应越来越大,戒备越来越深。她仍旧维持那种冷淡,但赖三能明确感觉到,她维持得很吃力。因为如果是真的冷淡,那就不需要高度集中精神去戒备了。
事情就怕没有想到,想到了再验证,赖三虽然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但现在也很相信赵六婶的话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越发进退两难!至少赖三是没有先撤退的胆子,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巴结讨好,好在越天意对他始终不曾假以辞色,被他深情地看过来便冷冰冰地瞪回去。他费心思送来的东西随手往地上一扔,若是他说些深情款款的话语,越天意便会用很重的话给他堵回去。这个反应才是赖三预期的反应,所以他就像个贱皮子一样,越是不被好好对待,越是暗自高兴。
于是他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那一天见面后,越天意说了几句,见赖三根本没听的样子,便住了口,冷冷地问。
赖三忙收回摆了半天的痴迷目光,低下头去,嗫嚅道:“天意,我刚才走神了,对不起,你再说一遍好吗?”说罢微微抬起眼睛,充满迷恋地偷看了越天意一眼,才又低下头去,却可以看见他嘴角上翘,满满都是幸福的笑容。
越天意沉着脸道:“姓赖的!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胡思乱想!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你要留意我刚刚说的那几个人,李东阳、富满、富城,尤其是陈定雷!只有他最有可能和穆延陵抗衡,不过他身份高,不大可能亲自来找你,但他属下的官员却有可能,你要一个个记住了,若是有下面任何一个人来找你了,你都要立即说给我听,但是不能轻举妄动!明白了吗?”
“嗯。”赖三答应着,又是含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
越天意被他看得咬紧了嘴唇,转过头去,低声道:“好了,样子总要装一下,我们也不能单独待在一起太长时间,你走吧!”
“天意,我好舍不得你!你就让我再看你两眼再走行吗?”
“滚!”越天意轻声呵斥。
赖三幽幽叹了一口气,表示出无比的失望,然后才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突然转身,叫了声:“天意……”
这一下两人都吓了一跳,越天意是不提防他会突然转头而吓了一跳,赖三是被越天意的神情吓了一跳。
越天意说出滚字叫他走之后,却悄悄站起来,探着身子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咬着嘴唇,双眼之中却是那般留恋的样子,这个眼神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那深情来。
那是一种简直能让顽石融化的眼神,并且还带着说不出的痛楚,却又因为有了这痛楚,那眼神显得格外震撼。是让任何看到的人都无法言语,只能沉浸在这种震撼中,与她一起感受那份情深与痛楚!
虽然只是一下,立即被她掩饰,但已经足够吓赖三一跳了,他这次真的几乎滚出去了。
那天之后,越天意顶不住,对他闭门谢客了!接连很多天,他根本叫不开越天意的门。赖三明面上垂头丧气,其实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再接下来他似乎也有点支持不住了。应该可以逐渐表现出自己垂头丧气哀哀怨怨的失恋样给越天意看了吧?这件事现在可不怨自己了吧?他期待着越天意不但不会对他怀恨,还会因为内疚而放了自己的七叔,至少会对七叔更好一些。然后等着一切过去,自己表示出要离开这个伤心地的时候,越天意还会出于内疚大大地补偿他一番。
想到高兴处,几乎想哼着歌儿走。
只可惜能捏拿他的不止越天意一个。这边刚刚被越天意拒之门外几天,那边穆延陵又让三爷的生活不美好了。
穆延陵表面上自然还过得去,毕竟他可不如越天意,占了个臣子的名分,总不好太过分,但他这招用出来对赖三这种混惯了的人则是更狠!别误会,并不是将赖三关在屋子里不允许他出去,而是冠冕堂皇地给他请了三个先生。
穆延陵的理由是很充分的,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的情况这么特殊,王爷没有了,那么本应由王爷主持的一些仪式就落在他身上。别的时候光是闲逛好说,大家都不会太严格要求,但过年不一样了,他这个致果都尉加郡公就要出来见人了,那么言谈举止至少也要能见得了人才行。起码要认字,也要学一点诗词歌赋、动作仪态之类。
赖三惦记着越天意那边怎么想的,哪里有心思学这些?当然,就算不惦记越天意’他也没心思学这些。人坐在书房里,却一门心思想溜出去。
但是门口站着四个侍衞,无论他用什么借口,这四人都会温和而坚决地将他挡回去。每天不在书房坐够四个时辰,绝不放他走。每天他坐进书房之后,师傅就会对他不停地讲课,他可以不听,但不能睡觉,若是睡着了,立即便会被叫醒,接着讲课。讲课的内容从诗词歌赋到八股文章,无所不包,似乎准备要往全才方面培养他,不管他听不听,只是不停讲。
赖三很快就知道为什么需要三个先生了,就算有三个先生,几天之后,三个先生嗓子都是哑哑的。
这样几天下来,他已经幻听,回到卧室里还能听到耳边不停读书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他承认,自己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愿意痛快地和造字的仓颉决一死战。
如是半月之后,赖三称病不肯起床,当然也不肯去读书。穆延陵听了之后请了个王府供职的太医过来,如法炮制,给把了脉之后说是上了火,只开黄连一味药,连量都一样!黄连熬水,每天三次,每次三碗,赖三没越天意那么能坚持,他根本没喝,光看一眼,“病”就好了。
就在穆延陵觉得把赖三收拾得差不多,应该可以磨掉他一些棱角的时候,那一天晚上,他也尝到后果了。
他刚睡下,窗外传来一声扯着脖子的大叫:“噫吁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馋虫和鱼头!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一百二十三岁,不和老子抽袋烟!”
“什么人?”穆延陵翻身坐起,怒喝一声,其实他已经听出是什么人了。只听守衞在外面的侍衞家丁正和那无赖商量:“都尉!都尉!太史大人已经睡下了,您要有什么事,我们会给您通传,请不要在太史大人门前一直站着。”
只听赖三的声音大叫:“我没事啊!大晚上的我找穆大人干啥?你们这些人真奇怪,我就是诗兴大发!随便走走,穆大人这边风光好,我溜溜达达就过来了!”“可是都尉,老爷已经睡下了。您能不能在自己的院落里吟诗?”家丁压低声音求他。
“你们这些人一看就是没学问的!懂得诗词吗?作诗就要有感而发!想要有感,就得半夜三更出来走!多少好诗词都是这么半夜溜达出来的!在自己家里哪会有感?老子好容易有点感了,你们别打扰我用功!”说罢又是扯着嗓子来了一句,“噫吁嘻!危乎高哉!栽而不倒!西当太白有鸟道,一蹿一蹿蹿上天!”
“可是,您这样大声喧哗,若是吵醒了老爷,小人们吃罪不起啊!”
“瞎说!吃什么罪?你们穆大人多么希望我学问好你们知道吗?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了!他看我这么用功,那还不感动得要命?说不定要给你们赏钱呢,不信你等我叫他出来问问……”然后是突然加大的声音喊,“穆大人!醒醒!穆大人——!”
穆延陵立即倒在床上,抓起被子捂住了耳朵,坚决不理会外面的叫喊声。
“看!不会吵醒他吧?我就说你们是瞎操心!”
穆延陵气得咬牙切齿,心裏很后悔把清逸阁给了这小子住。因为清逸阁是有一个单独的院子,若是自己住在那里,就不那么容易听见声音了。
但其实太史府占地再大也是不隔音的,小郡主所在留香阁是有独立的院子,但仍旧能听见赖三在外面唱小曲。他嗓门实在不小,不但穆延陵能听见,整个内宅都能听见。
穆延陵睡得怎么样不知道,反正第二天他去衙门,眼圈是黑的。
第二晚赖三又一次诗兴大发了,扯着脖子对着窗户大喊:“天苍苍……野茫二=茫,一树梨花压海棠!落红不是无情物,后面是啥我忘光光!”
第三天……第四天……衙门里的官员明显感觉太史大人最近脾气变大,心浮气。
到了第五天,穆延陵没有睡觉,等赖三来了之后直接请他进来喝茶,看着他的黑
眼圈咬牙问:“郡公你诗词学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困难?要不要多请一个师傅?”
“多谢大人关心,我学得好极了!”赖三看着他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黑眼圈,笑得无比畅快,“大人你不知道,你给我找的这个师傅特别好!师傅可喜欢我了,他说我在诗词方面特别有天赋!五百年后当略有小成!”
五百年……穆延陵眼角微微抽搐一下。
赖三已经兴致高昂地背诵起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直叫到家门口。一行征雁向南飞,两只烤鸭往北走!怎么样?我学得好吧?”
穆延陵嘴角含着冷笑道:“既然郡公这么喜欢诗词,那可别荒废了。从今天起,郡公多听些诗词,每天晚睡半个时辰吧!”
“好说好说!”赖三腮帮子抽了一下,却笑得好生畅快,“前半夜出来溜达还是后半夜出来溜达,其实我不介意的。”
穆延陵真的觉得赖三这个人好生奇怪,明明他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自己要对付他,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才是,可偏偏他受教训总能让自己也吃上一点亏。
“年关将至,事务繁忙。最近几日本官就在衙门歇了,晚上不回来,无论前半夜还是后半夜,你尽管溜达。”穆延陵想了想,淡淡地道。
“哦,这也好办。”赖三只愣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地说,“听先生说,那些诗人毛病都挺多,有好些喝醉了撒酒疯才能做出惊世之作来!听说有个什么词人还在家里放了一把火?啧啧啧……”他咂舌道,“看来作诗这种事,还真不是穷人玩得起的!”
穆延陵脸色铁青,呵斥道:“哪有在家里放火的诗人?”
“目前还没有吗?”赖三烧晓头,笑道,“没关系,先生说不用拘泥于形式,别人没做的事你做了,那才好呢。”
穆延陵杀气腾腾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
赖三却并不害怕,笑嘻嘻地指着他道:“穆大人,你有眼屎,是不是上火了?”
但是穆延陵并不上当去擦眼睛,他只是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叹道:“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愚蠢!”
“那肯定是聪明!”赖三笑道,“我现在都能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你要带着我去宴会,我开场就直接给他们来这么一家伙!穆大人,你说我是不是能把人都震住?”
要真是开场啥也不说先来这么一下子,当然能震住!谁不害怕神经病?
“聪明?”穆延陵轻轻嗤笑道,“天意三日前已经搬回王府去了。说是你功课要紧,不要过来打扰你。”
赖三脸颊剧烈一跳,心中大震,一瞬间都呆住了!越天意回王府了?就在不让他进门几天之后?她真的搬回去了?完全没有通知自己一声?就像……用不着的垃圾一样扔了?
枉他居然还觉得越天意对他深情一片?这也太可笑了!事实证明,他的确是疯了,居然这些日子以来都表现得那么可笑!人家越天意并不喜欢他!
越天意,就这么毫不可惜地把他丢垃圾一样丢下了,三天之前就走了!赖三没有能力,可是她有啊!她都已经回到王府,那她就是整个定西最大的人了,她若是想接自己出来,怎么会没有办法?
他终于无法维持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了,虽然极力掩饰,但目光中还是流露出震惊、烦躁、焦急、失落种种神情,脸色也跟着青红不定地变了几变。穆延陵不知道他内心的挣扎,只站在一边,好生欣赏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才觉得满意了。
“看来你的用处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大。”穆延陵的声音在夜色中十分具有诱惑,“年轻人,别为了不值得的事情冲动。难得现在还有机会,要好好想想,怎么做才对自己有好处。”
他是在暗示自己现在投靠他还有机会吗?赖三皱起眉,露出思索的表情。于是他在一旁劝说:“天意是定西王郡主,她说要走,我岂能阻拦?只好抓紧时间布置王府了。她自己出面,当然比你出面更加有用!大概也没什么需要你联系的了。但你即便没有了作用,也好歹为她出生入死,带你一起走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却连你都不告诉一声,留你在这裏读书……这位郡主,倒也有些让人心寒呢。”
“不对。”赖三突然抬起头。
“什么不对?”穆延陵吃了一惊,问道。
“刚才我们说的!不对啊!我才想起来!”
“有何不妥?郡主真的走了,不信你可以叫人来问。”
“不是这些,再往前我们说的!”赖三一个高跳起来,“我想起来了!‘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之后两句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那个,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埋怨地拍着穆延陵肩膀,“穆大人你真是的!你说我学问小,说错了,你也不纠正我!该不会是你也不知道吧?”
“不是!是美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穆延陵大怒,呵斥道。
“是吗?”赖三奇怪道,“师傅说诗词听起来要押韵,穆大人,押韵你懂吗?就是读着顺口!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很顺口啊,为什么非要改成什么怨杨柳什么的呢?”
“这个你自己明天去问先生吧!”穆延陵冷哼一声,擒住他手腕将他拍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甩了出去,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赖三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腕子,从力度上看,这位是真的气疯了。他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容带着点苦涩。
穆大人,我不能选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你就别白费心机了!
“今天不要读书了,收拾收拾,和我一起出门!”第二天,穆延陵老早就起来,脸色颇为阴沉。
“出门干什么?”赖三窝在床上,不愿意起来,他实在是困。
“出去拜访一下你的诸位同僚!”穆延陵沉着脸道,“有好些人想认识你呢!”
“哦……呵呵,穆大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学得已经够好,可以接客啦?还是你懂得欣赏我啊!”
“是见客!”穆延陵冷冷看着他,“你要真的不要脸了,就尽管胡说八道好了。反正你现在代表的是天意,要丢也是丢定西王府的脸面。”
赖三眼睛一亮:“我代表天意?”
穆延陵冷笑一声:“郡主神志不清,想找人商量点什么事情,自然得找你。”
她已经回王府了,还是神志不清?赖三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果然和他猜的一样。自己现在还是很能掩人耳目的!姓穆的,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说你昨晚吓唬我有意思吗?咱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笑什么?”穆延陵皱着眉头,不悦地看着他。
“呵呵……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我终于可以见客了,这么多天没白学,穆大人你终于看好我了,我一想到马上能为你增光添彩,我就高兴啊!”
穆延陵冷冷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心情有些恶劣,因为今天要见郡公的人有好大一部分不是他的“自己人”,而是迫于压力必须要带着赖三出去一次,他心情好才怪!
赖三被人好生收拾打扮了一番,头戴碧玉簪,穿一身白色长袍,玄色大氅。腰系代表郡公身份的麒麟玉带,足蹬镶嵌了金丝的短靴。就是把个瘌痢这样包装起来都不会难看,何况赖三的眉眼虽说算不得出众,却也还过得去。对着镜子看看,眼神不好的倒也勉强能把他看成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家人打扮好他之后,带到穆延陵面前,穆延陵看了点点头,递给他一把短剑,道:“把这个挂在腰上!有人要问,你就说你略通武艺,不要卖弄你的文才,听见没有?”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我会武艺?”赖三奇道。
“因为武艺这东西,不动手看不出来!”穆延陵冷笑,“文不成武不就,你总得有一点拿得出手的地方吧?连个小白脸都不是,你想让别人怎么看你?”
“穆大人,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武是不大成,但文可很不错,这你应该知道啊!”赖三道,“我学了那么长时间,那学问没有五车也有三车了,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我吟两首诗词震慑他们一下子,也给您争点面子,不好吗?为啥要说自己会武艺?万一要有人和我比武怎么办?”
“那你就动手好了。”
“真的吗?”赖三吃惊地问。
“当然是假的!”穆延陵一甩袖子,“废话!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你敢打谁?你就是想打,谁会不顾身份和你对打?你说你会点武艺,没问题的。”
“穆大人,不是你说的吗,让我不要卖弄文才,只给他们说我会武艺,不练练,我怎么让他们知道我会武艺呢?”
“你什么也不用说,腰上挂着这把剑,让他们觉得你会武艺就行了。”
“那好吧。”赖三接过剑,好像不情不愿的,给了穆延陵多大面子一般。他见这把剑已经有些旧了,剑鞘上花纹都有点模糊,颜色也黯淡无光,不由得撇撇嘴,道:“穆大人你真小气,也不说给我找个好看点的,我看别人腰上带一把剑,剑鞘上都画着花,红穗子三尺多长,漂亮得不得了!一看就是吹毛断刃削铁如泥的宝剑,那才带劲呢!你这算什么呀,还不如不带。”
穆延陵冷冷地道:“等你唱戏的时候,再去找那样一把宝剑带吧!今天就佩这把,你不识货,别人可识货。”
赖三一听眼睛一亮:“难道说这是一把宝剑?真的?”他大喜,当场拔出剑刃来看,只见一抹冷幽幽的寒光随着剑刃就出来了,剑刃出鞘便发出龙吟一般的鸣叫,连他这种不识货的,都知道这是一把绝世好剑。
他当着穆延陵面拔剑,好些侍衞呛啷一声刀也出鞘了,一脸紧张地防备着,但没有一把长刀有这把短剑声音悦耳。穆延陵摆摆手,示意不要紧。
二人上了马车,穆延陵一直都闭着嘴,板着脸,不想和他再说一句话。
赖三和穆延陵同乘一车,脸上虽然嬉皮笑脸的,脑子里却飞快地转。越天意和他讲过这裏面的关节,所以他知道穆延陵虽然是定西百官之首,但也不能让所有的人都从心裏认他做老大。必然有一部分是依附于他的,还有一部分是另有想法的。那么今天他带自己见的人会是哪一种呢?
赖三在心裏犯着嘀咕,反反覆复地分析这如今的局面。车子一路前行,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下,赖三掀开帘子望出去,见车子停在一个十分气派的大门前,以为到了地方,屁股一抬要站起来,穆延陵伸手将他拽住,道:“等等。”
果然片刻之后,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打开,车子又前行了一阵,一直到了一排雕梁画栋的精致屋宇前才停下来。赖三不由得惊叹:“好大的酒楼!”
其实他们来的是大学士李东阳的府邸,和酒楼半点关系也没有,只是赖三听说有人请他饮宴,自然而然就以为会去酒楼。而且他以前见到的官员府邸只有太史府一座,太史府建得庄严肃穆,两扇极高的黑漆大门,需要抬头仰望的外墙,门和墙都并无装饰,只有十名士兵把守。而这位大学士的府邸却是雕梁画栋,精致美丽,赖三只当官员的家都是太史府那般模样,没想到这裏是大学士的私宅。
穆延陵瞪了他一眼,道:“放下帘子!注意你的身份。”有下人来打开车子侧面的门,放下脚踏,请二人出来。
“好了,我先下,你等会儿再下车。”穆延陵低声吩咐他一句,整整衣襟,迈步下车。
厅堂外面,大学士李东阳和一众官员早就站立等候多时了,见了穆延陵忙上前两步,他满脸堆笑地上前拱手道:“约定了午时,不料太史大人这么早就来了,失迎失迎,下官……”
“李大人请稍等。”穆延陵伸手阻止了他进一步寒暄,然后转身做了个搀扶的手势,道,“郡公请!”
赖三受宠若惊,见穆延陵面向他微微躬身等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郡公请!”穆延陵又将手向前伸了伸,赖三迟疑地把手递过去,顺着他轻轻一带的力气跳下车来,又觉得他手上力道未衰,又向前迈了一步。穆延陵收回手站直了身子,退后半步,就成了站在赖三身后了,那是属下的位置。
李东阳见了在一旁迟疑了一下,赖三这身份是完全可以用两种态度对待的。如果他是致果都尉,那就是六品小官,今天在场的每一位都比他大。如果当他是郡公,那就是超品大员,目前整个定西没有人比他地位更尊。
因为大兴建国的时候根基并不太稳固,皇帝用了大量的爵位安置功勋和世家,其后这些人子孙女婿等繁衍下来,造成目前“公侯多如狗,王爵遍地走”的情景。所以在大兴,大家真正看重的是实职,爵位只是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但定西三省情况比较特殊,大兴开国太祖皇帝许下定西王官吏自任,所以定西没有那么多国公侯爷之类。只有郡主成亲的时候仪宾封个二等公,这种裙带关系得来的爵位不能世袭,郡主过世的时候封号就去了。现在王爷已经死了,世子和各位小王爷全军覆没,所以目前,定西超品的只有这一位预备役准郡公而已,在这一亩三分地,那就物以稀为贵了。
李东阳大学士是从一品大官,地位比之穆延陵也差不了几个级别,所以不大看得起靠裙带关系才封的这个二等公。本来准备含糊过去,但见穆延陵对郡公如此恭敬,扶他下车后立即退到郡公身后,礼数周到得不得了,他总不好显得比穆延陵架子还大,略一犹豫之后便拜了下去,道:“下官李东阳见过郡公。”
他身后那二三十个官员互相看看,只好跟着一起拜倒,齐声道:“见过郡公!”没有人看见赖三被穆延陵从背后捅了一下,他们只听见赖三声音响亮地回答:“诸位大人请起!”
他们抬起头,见一个很是年轻的男子,中等身材,衣着华丽,腰悬佩剑,正神色肃穆地看着他们。
“咳……”李东阳被赖三死死盯着有点不习惯,干咳一声才开口道,“郡公大驾光临,下官不胜荣幸,请入厅堂稍作休息。”
赖三开口道:“那就多谢大人美意了!”有几句话是没来之前穆延陵就要他背熟的,到目前还没露馅。
“郡公请!”李东阳躬身请他先走。
“大人请!”赖三站着不动,十分响亮地回答。
“郡公先请!”李东阳觉得他也挺给面子的,心裏舒服了不少,笑得也自然了。
“大人先请!”赖三一动不动,谦让得很坚决。
“自然是郡公先请!”李东阳笑得脸有一点酸了。
“自然是大人先请!”赖三仍旧站着不动。
“郡公……”李东阳笑不动了,脸上表情很趟尬,“郡公地位尊崇,东阳怎么能僭越呢?还是郡公先请!”
“大人劳苦功高,我怎么能失礼呢,还是大人先请!”赖三手按剑柄,竟是寸步不让!好像李东阳让他先走就活不成了一样。
他身板挺直,手按剑柄,谦虚到了顽固的地步,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起来。李东阳哪里能先走,即便郡公不在,穆延陵还在,总轮不到他走第一个,只好接着谦让。
“郡公!郡公千万别客气,郡公先请!”
赖三的声音更大:“大人更别客气,大人先请!”
忽然有一人戏声道:“诸位大人如此相让不休,下官可冻得实在受不住了。郡公就当可怜可怜下官,先行一步,进了厅中再说可好?”
这声调很少在官员口中听到,倒是像戏班子里耍宝的常常用这种口吻说话,赖三大奇,脱口问道:“你是谁?”
一个干瘦的官员上前一步,躬身笑道:“下官散骑常侍杨怀礼,下官出生的时候,家母梦见一条鲤鱼。家父以礼代鲤,就给下官起名怀礼。”
“好名字!”赖三竖起大拇指一本正经地称赞道,“好在你家母没有梦见一头驴,不然可就有些糟糕了。”
此言一出,诸人想笑不敢,都忍不住望向杨怀礼,想看看他的神情。谁知脸皮超厚的人当真到处都有,杨怀礼竟毫不在乎,嬉皮笑脸道:“郡公说得是,这么看来,下官从没出生就有些福气了。”
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赖三见他这样便也笑起来,许多人跟着哄堂大笑,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松下来。只有一个靠后的微胖官员,轻轻哼了一声。
散骑常侍也是三品高官,这杨怀礼插科打诨像个小丑一般,也难怪有人看不上眼。赖三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于是手扶剑柄,迈着四平八稳的八字步,慢慢向大厅走去。
他走得极慢,身后诸位也只好一步三摇,跟着他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好不容易走进了大厅,落座又费了一番工夫,杨怀礼见赖三从头到尾,右手就没有从剑柄上离开,于是笑道:“郡公,您这把剑,定是十分心爱之物,可否让下官开开眼界?”众人早觉得赖三腰间之剑有些抢眼了,听他开口,个个都望了过来。忽然有一人失声道:“这是承影剑!”
“承影?”赖三早就把这把剑翻来覆去看过很多次了,剑鞘上一个字也没有,他并不知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李东阳大声道:“承影剑是昔日定西王麾下大将的佩剑!已是百余年不知所终,却不知原来在郡公手中。此剑得配郡公,这也算物得其所了!”
赖三一听来了兴致,手按绷簧轻轻一抽,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短剑出鞘,寒光吞吐不定,晃得好些人都眯了一下眼睛。
杨怀礼大声赞道:“好剑!只有此等好剑配得上郡公这般英雄人物!”
“是吗?”赖三故作矜持道,“这把剑什么都好,就是不太安静,这可和我性子不大一样了,我这人平素最不爱出风头的。”
“郡公这把承影真是好,可否让下官看看?”杨怀礼笑眯眯地说,“下官倒是很想有一把虎嘛龙吟的宝剑,可惜没那个命。不如让下官沾沾郡公的福气吧。”赖三似乎对他很有好感,看了穆延陵一眼,见穆延陵并没有反对,当即摘下递了过去。
杨怀礼拔剑出鞘,却并没有声音发出。他奇道:“咦?莫不是这剑真成了精,会认主不成?为什么下官拔剑就没有声音?”说着双手将剑递了过来。
赖三也感到奇怪,他每次拔剑都会响一声,为什么这家伙拔剑就没有声音了?他接过又拔一次,一声龙吟顿时响起,清脆悦耳。递给杨怀礼又试了一次,仍旧无声。
“我知道了!”杨怀礼大声道,“剑作龙吟,那是剑灵遇到英雄人物才会有的。下官手无缚鸡之力,看来宝剑是不屑于出声相和了。”
赖三对自己是不是英雄这件事完全没有斟酌的必要,肯定不是的了。但他也听过说书的描述有剑灵的宝剑遇主则鸣,为什么这把剑只有在他手里才响呢?难道他虽然这辈子不是英雄,但保不准有哪辈子是,和这把剑大有缘分?
他这般想,好些人出声相和,却有一人明显地忍不住,笑了一声。
李东阳不满地望向那人,道:“富满,你笑什么?”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形略微有些胖,长得倒不错,面容白净,五官俊秀,颇有神采的一双丹凤眼,带着点儒雅的气质,看得出年轻几年必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只是他看着赖三的眼光带着虽然极力隐藏,但还明显能看出来的不屑意味,和杨怀礼那一脸谁媚对比鲜明。
富满站起身来,很潇洒地鞠了一躬,对赖三道:“郡公,你这承影剑十分有趣,可否也让下官试一试?”
赖三咧嘴笑了笑,很干脆地将佩剑递过去。富满接过承影剑,手按绷簧,嘴角含笑慢慢抽出,一点声音也没有。
赖三一直在那里仔细听着,却见他也没弄出声音,不由得奇道:“咦?奇了怪了,快给我看看,难道还真有什么剑灵……”
他心中很是紧张,暗道怎么又不响了?不是被我给玩坏了吧?
凡是男人对这类宝刀宝剑就没有不喜欢的。赖三真是一见这把剑就喜欢得不得了,如果回到他衣食不保的时候,让他在一千两黄金和这把剑之间做选择,他虽然会选择黄金,但也得难受很久。如今钱已经有了,这把剑当真是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换的。
见到承影又不响了,心裏立刻紧张起来,他话音未落,只间富满嘴边露出笑意,慢慢插回宝剑,又猛然一抽。
顿时一声极其清越的龙吟声响起,清脆响亮,竟然比赖三弄出的声音还更大了不少。
赖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剑灵也和人一样,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
所谓龙吟之声,那是非得要那种经过上百次折叠锻打的剑,有那一层层折叠出来的波纹,并且剑身要直得不带一点弧度,剑刃又要锋利得削铁如泥才有可能达到,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宝剑,能做龙吟的也很少。但要不弄出这一声,那就容易得很了,只要抽剑的时候慢一点,或者手底下很稳,剑身没有高频颤动,那就没声了。
富满把剑又抽了两下:“果然是虎啸龙吟,好剑好剑。”脸上颇为得意。
李东阳当然是不高兴的,他询问似的看了看穆延陵,见穆延陵神色平静,他便把目光转了过去,不去追宄此事。
富满见了又是潇洒一笑,将宝剑双手擎着递给赖三,接着道:“富满多谢郡公赏脸,看来此剑却和下官也有一些缘分呢。”
赖三接过宝剑赶紧挂回腰上,这东西他可舍不得给别人。你说得多有缘分哪怕打算和这把剑拜堂了也不成。
“好说好说,富大人一看就是个英雄,咱们两个不相上下,不相上下!”他不愿意再提承影剑,生怕这人开口要。于是岔开话题,对富满的名字产生了兴趣,问道:“这位大人,你是叫富满?哪个富?哪个满?是不是富有四海、金银满屋那个富满?”他羡慕地哑哑嘴,“这名字起得真好!我家东街口就住有一家姓富的,叫作富有待!太没学问了,有待那就是没来的意思,果然他一点也不富。你看同样姓富,你的名字多好!又富又满!”
富满乃是世家公子,他只是姓富,一向自诩文武双全风流潇洒,对老爹给他起的名字本就十分不满意,此刻被这郡公满口夸着好好好,又富又满,被他形容得像个大粮仓一般,只当他是讽剌。心中不悦,脸色也冷了下来,忍着气道:“郡公名字却好,时运际会,风云化龙,当真是人人称羡!下官也十分羡慕啊!”
他还是忍不住,用时运际会隐约讽刺了赖三一下,意思他是凭借时运才登上高位的幸运儿。
“咦?我的名字很好吗?”赖三心道,癞蛤蟆这个名字很好?那为什么别人不说好?他虽然听不大懂富满嘴裏那一串串的借代,但从这小子的表情上很容易就能看出他是绕什么闷子骂自己呢,他立即笑眯眯地说:“你羡慕?那你也尽管叫好了,我不介意。”
这话听在富满耳朵里,那就是讽刺他,老子就是走运,你有本事你也走一个看他一向是被别人捧着长大的,除了他家教严格,文才不错,算是个有本事的,狂傲这方面和穆青峰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个二世祖。明知道自己对郡公应该恭敬,受了这样的讽剌却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这富满身份不同寻常,他祖上几辈子都是定西的高官,所以养了一身的世家公子脾气。若只是这样,他本也不敢和明显由穆延陵护着的赖三叫板。不过他的另一个身份,就让他敢于在穆延陵和李东阳这等一品官面前放肆了。他的亲姐姐嫁给了与穆延陵官位相等的定西另一位一品大官——太傅陈定雷。他富满乃是陈太傅的嫡亲小舅子。
陈定雷和穆延陵不和睦是好些年的事情了,虽然依附穆延陵的人比较多,但凡是跟随陈定雷的,都是死心塌地的铁党,且官声都很好,所以陈太傅在定西的影响力并不比穆太史差太多。富满作为陈定雷的内亲,他当然是陈党。
在座几十人中,抱着和他一样目的的人着实不少,但别人都暗自揣摩罢了,没人像他这样城府不深’当面就敢给穆延陵和郡公难看。
见他冷哼一声,赖三奇道:“我是真的不介意,名字这东西谁都可以叫,我们邻居里光叫赵四的就有三个,还好年龄不一样,不然都没法称呼了,你若喜欢尽管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好了,这事只要你爹同意,不用和我商量。”
富满还没回答,李东阳已经笑了起来,道:“呵呵……赐姓的听过,赐名的倒是少见。富大人还不谢过郡公?”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又亲切地看着富满,神态中不像奚落,倒像是很亲密的样子。
但富满一张白晳的脸涨得通红,根本不懂得借机会下台阶,越看赖三、李东阳、杨怀礼等人越像是一丘之貉。心裏将这些人恨之极矣,眼中几乎冒出火来。
赖三奇道:“富大人,你很热?”
富满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不热,谢郡公关心。”
赖三摇头道:“看你脸都红成什么样了,热就脱一件外衣,不要紧,这裏都是男的,你还怕什么?说起来我也热了,李大人,你家这地龙烧得有点太热了。”说罢他就解下大氅,早有家人恭敬接过放在一边。
“这样不就好了?富大人,你也脱一件吧。”赖三看着他道。
“是啊,富大人上次在陈大人府上,兴致来时,解衣散发,引吭高歌,弹奏了嵇中散的名曲《风入松》,真是绝妙好音。富大人的琴棋书画俱有造诣,乃是我定西大才子,我们这些人可是谁也比不上他,难得郡公也在,不如今天展现一番,请郡公品评一二如何?”另一个明显是穆系的官员也来凑趣。
“是吗?”赖三精神一振,很热情地说,“好啊,吃饭时间还早,富大人尽管弹吧。”
富满一口气哽住了,他冷笑一声道:“今日初见郡公,下官倾慕,既然这样,下官便弹奏一首,能得郡公点评一二,那是下官荣幸。”说罢伸手索琴。
“这……”有些中立的官员想劝劝他,但见赖三一脸兴致盎然,只好作罢。
片刻琴来,那富满缓缓坐下,将琴放在膝上试了试音,眉宇间立即便带了些狷狂之意。
他双目微闭,十指一动,开始轻轻拨弹,似乎身外之人都不在他心中一般。只是嘴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破坏了这点竹林贤士般的風采。
富满确实可以算是个才子,他的琴弹得十分好,原本一众官员还在嘴角含笑,但声音却渐渐安静下来,慢慢地,谁也不出声了,都在静静地听他弹奏。这是一首颇为凛冽的曲子,曲子弹了过半,温暖的室内竟然有了萧萧寒意。
赖三理解的音乐,那是敲傻打鼓热闹喧天的,结果此人端然一座,越弹越快,越弹越急,看着已经很是卖力了,但声音却完全没有他喜欢的那种喜气,倒是冷飕飕的让他有些不舒服。
半晌过去,富满才将这一曲弹完,他胸中憋闷之气去了不少,睁开双眼,问赖三道:“郡公觉得这一曲如何?”
“好!”赖三鼓掌,大声夸奖,“弹得十分之好!”赖三觉得他虽然弹得不够喜庆,估计那是水平所致,但他毕竟是个当官的,比不上杂耍班子里专门弹琴敲鼓的人也没什么稀奇。
“是吗?”富满淡淡一笑,“世间事,万物之理相通,由曲亦可入道。小至一家一室,大至一府一国。乐礼就是国礼,施政之道也在其中,郡公觉得这曲子好……”他突然停口一笑,“那就要请郡公品评一二,好在哪里?”
李东阳笑得已经很勉强了,他插口道:“富大人胸怀日月!寓琴于道,这施政之道,正是要……”
“李大人!”富满打断他的话,“下官是想听听郡公的高见,之后再聆听李大人的教诲,如何?”
富满知道这位郡公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所以故意扯到施政治国这方面,好挫挫他们的锐气。
赖三表情有些纠结,心道原来笼统地夸一声好他还不过瘾,要仔细夸才行,于是他道:“这琴弹得……特别好!那真是喜气洋洋、叮叮当当,让人一听就心裏十分高兴。来年肯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李东阳身后一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众人向他望去,却是司农衙门的掌印王元智。因为这套说辞他实在熟悉,乃是每年春分打春牛祈福时必说的。
富满脸色变得颇为难看,道:“这就是郡公觉得的十分之好?”
赖三惊诧于这人竟然对自己琴技这么有自信,这还不够?非要往死里夸才行?明明你也就那么回事嘛。于是他勉强加了一句:“你弹得震耳欲聋!本来好多人一起才会有这样的声势,富大人一张琴弹出锣鼓喧天的声音了,当真不得了!”
司农王元智闻言霍地转过身去,用手指挠身后的木头柱子,吱吱直响。大体上人要笑出来了,再要忍住就有些困难,所以他比别人更控制不住。
“郡公竟觉锣鼓喧天?”富满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这是我在山顶竹林听风声入竹所作,某尝闻,声乃心道,同音入百耳,百耳不同声,风入竹林之声,郡公竟然能听作锣鼓喧天!郡公也算当真品位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