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什么?苏措停止摁键,只觉得自己耳朵幻听。默一默后,她开口说:“我——”没说完就止住了声音。她想起了两年前的某次暑假,也是在这样的一次聚会后,回学校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清晨。她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回了下头,看到三楼的窗口那里的静立不动的人影。
陈子嘉并没有停止说话的意思。
“我念完书就会回来。我想知道,那时候还找不找得到你?或者说,那时候,你的心结会不会打开?”他声音清晰而坚定。
可苏措偏偏不为所动,仿佛那句话根本没进到她耳朵里。她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滑动。她手指修长,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陈子嘉仿佛能听得到她血管里血液流动的突突声。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对坐,直到太阳升到斜上空,天台也变得炎热起来。
沉默对坐到天台热得无法忍受,两个人方才下了楼。昨晚睡得太晚,所有人直到现在才起床,一个个似乎还睡眼惺忪的样子。
草草吃过午饭,一群人开始玩牌。苏措去了书房对着电脑写论文。
无所事事的一天往往过得非常快,苏措边写程序边看着电脑里的资料。电脑硬盘里基本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资料,往往连她自己都不晓得放到哪里。她一边搜索着资料,无意中发现很久以前的一份文档,是关于华大和学校历任校长的一些介绍,是她刚上大学时搜罗到的,那时候没来得及看,在电脑里一搁就是几年。
“准备开始烧烤,下去吧。”
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苏措猛然回过头。许一昊站在门边,看着她。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脸色看不真切,他眼睛发亮,脸庞的轮廓也渐渐清楚起来。
“啊,都这样晚了吗?”苏措看了眼时间,然后吃惊地扭头看窗外的天色,果真是红霞满天的时候了,“我还以为时间很早呢。”说着她揉揉手指,“啪”一声合上笔记本。
“苏措,”他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几近叹息,“我爸打算让我出国念研,学国际法。”
“你爸?噢,许校长?”苏措因为刚刚看到的文章心神不宁,她几乎是不经过大脑地问出来,“师兄,问你一件事情。”
许一昊朝她走过去。近了之后他看到苏措脸色苍白,神情若有所思,一点都没有下午玩牌时的精神。他让自己定了定神,目光的温柔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你说。”
苏措微微蹙着眉头,左手抚上太阳穴,一边思索一边问:“许校长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在德国的杜克大学做过半年的访问学者?”
许一昊怎么也想不到她问的是这个,当下是吃惊居多。他努力想了想,说:“我不清楚,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也是,”苏措低着头,“哦”一声,“那时候你大概刚刚出生吧,怎么可能知道。”
“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苏措笑了笑,“没什——”
刚说了没几个字,山间忽地起了一阵风,本就没有关严的窗户给大风吹开,窗框“砰”的一声撞到苏措后脑勺,疼痛的同时她看到眼前金星乱飞。苏措忍着疼,捂着头想要站起,却被许一昊一把摁到椅子上,重新坐了下去。他认真起来,无论是气势还是表情都非常凌厉。“手拿开,让我看看。”
苏措给撞晕了,一时也忘记闪躲,再说她的动作怎么能跟许一昊这样玩过篮球的人比。等她想起来的时候,许一昊已经站到她的身后。他弯下腰,小心地拨开她的头发,手指小心地在她发间滑动,呼出的气息擦过她的脖子,“是不是撞到了这裏?”
门口又哗啦一声被人拉开。
“苏措,还没下来?”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陈子嘉。苏措怔怔抬起头来。来人的脸色在看到窗户下两人亲密暧昧的动作后刷一下沉下去,连个缓冲都没有。苏措站起来,许一昊发觉她的动作,疑惑地直起身子。看到陈子嘉之后,他眉头一皱,习惯性地抱起胳膊,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两人目光在空中接触,仿佛闪电一样。
苏措立刻觉得头疼陡然加剧了好几倍。她露出个笑,解释说:“刚刚撞到头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烧烤的香气,她匆匆下了楼。
难得他们找来那么多烧烤的工具,而且还做得有模有样的。炭火正旺,苏智把一盘烤排骨往烤盘上放东西,响起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
看到苏措出现在院子里,苏智那叫一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你哥哥我不错吧。也不光是你会做饭,我也不差的。”
接过他递来的餐碟,苏措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说:“那是那是,以后做家庭妇男肯定前途无限。”
在两人所正对的方向,刚刚可以看到许一昊跟陈子嘉一前一后地进了花园,虽然看上去跟平时的表情差不多,可是眉头紧锁,神色大异,以苏智对二人的了解,刚刚在楼上一定出了事。
“我记得他们俩刚刚去找你了,怎么比你后下来?”苏智拉着妹妹在烧烤桌前坐下,审视着问,“你们仨刚刚没事吧?”
“没啊,能有什么。”苏措笑眯眯地反问。
“他们脾气都很好。世界上除了你能把他们气成那个样子,我想不出还有别人了。”苏智存心不放过她,顿一顿后说,“他们两人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你不会不知道他们的心意,好好想想。”
夜色降临了,苏措站起来去应晨那边。应晨包了块头巾,正在用长长的竹筷翻着几块排骨。她脸烤得红红的,每烤好一快就分给众人,自己一口也没吃,只在那里忙碌着,苏措动手帮忙,去了厨房,把下午煮好的姜枣茶乘到茶壶里端出来,给每个人的杯子满上。
“这是什么?”林铮好奇地问。
“是用大枣和姜煮的水,在烧烤的时候吃对胃比较好。”应晨解释说。
“你怎么那么清楚?”米诗看着她。
应晨“扑哧”一笑,“苏智喜欢啊。陪他在外面吃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真贤惠,”林铮感慨说,“不知道苏智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找到你这样的女朋友。”
王忱大笑着从林铮身后抱住她,也不管林铮是不是脸红,就在她脸上印个吻,“我也修了几辈子才遇上你呢。”
应晨送个无奈的眼神,“注意点影响吧,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污染了我们的眼球。”
王忱撇嘴,“污染什么?在座的都是成年人了,还以为自己上幼儿园啊。应晨你跟苏智也有好几年了,别说他没亲过你。”
苏措的座位在应晨和苏智中间,她左看看,右看看,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一笑众人也笑起来,苏智只好咬牙切齿。
说笑着男生们开始拼起酒来,林铮跟米诗在劝,苏措趁机去挂了个电话,然后拉着应晨来到花园的角落。隔着几棵大树,可以看到那边树下灯火通明。
“阿措你有事?”
苏措拿出准备好的白色信封递给应晨,“你们就要走了,我没什么可以送的,只有这个了。师姐你一定要收下。”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和未开封的密码纸。应晨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毫无任何特殊的卡,完全不明所以,疑惑中她抬头看到苏措对她点头微笑的脸庞,一瞬间恍然大悟,尽管她竭力克制,可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在很长一短时间内,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爸妈给我的钱都在这张卡上,我已经全部兑换过了。”苏措说。
应晨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又闭上。反覆数次后她把信封递回去,终于说话:“你这是做什么!你知道苏智不会要你就给我?你以为我会接受?我们哪里差这点钱呢。你自己留着吧,万一有点什么事情也好有急用。”
她起初说话还有点气恼,杂七杂八也没个逻辑;不过到后来已经平和多了,绝对是一副“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别的没得商量”的神态。
“我知道,这些钱在国外也用不了很久。”苏措轻轻一顿,“你们也不差这点钱,所以我才给的,当作是我的一番心意吧。你们这一走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更多的,我也没有了。再说,这些钱本来就是苏智的。师姐,你收下吧。”
她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应晨还是听出罕见的恳求意味。她看着苏措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你为什么不肯花苏智爸妈的钱?现在你也管他们叫爸妈。除非你告诉我原因,不然我不会接收。”
苏措唇角挑起了一丝笑,“我自己有足够的钱。习惯了,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应晨摇头苦笑,“阿措,你什么时候为自己考虑过?”
“我正是在为自己考虑啊,”苏措看看时间,“所以我想先走。”
“你一个人怎么回去?”
“我打电话给刘菲师姐了,她一会过来接我。”
应晨半是好笑半无奈,“你真是四面逢源。那跟陈子嘉说一声吧,好歹他是这裏的主人。”
那边的陈子嘉和许一昊一身酒气,站在餐桌旁,脸色潮|红而阴郁,看着对方。在许一昊的那句“我输了,可你也没赢”之后,两人间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好像一点火星就可以引爆燃烧起来。看到苏措出现,两个人都把目光转了回来,但是火药味更浓。
苏措浅笑着开口说要先离开,换来全场一片沉默。
陈子嘉放下手里的酒杯,抬起眼睛看她,但不说话,只看着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阿措,别走好吗?”
声音里竟然有些发颤。苏措听得心头一紧,还是告诉自己应该冷静如昔不为所动,她摆摆手,“我都跟刘菲师姐约好了,她马上来接我。明天下午我还有实验,得回去准备。”
陈子嘉觉得脑子发木,他明明看到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就是选择去忽视它,“阿措,我再说一次,别走。就这一天,很难吗?”
许一昊扶着桌子,不说话。他目光胶在苏措身上,仿佛要在她的动作里找到答案。
苏措侧了头,很清晰地开口:“师兄,对不起,我真有事。”
右侧响起尖锐的冷笑,米诗冰凉地开口:“为什么不让她走?为什么?”
陈子嘉自顾自地倒酒喝,声音冷静得跟刚刚那两句略带祈求意味的话相差甚远:“苏措,你躲得了一时,你躲得开一世?也许你现在想躲一时是一时,但之后呢?你怎么办?也许在你看来,我们的心不是肉做的,有没有都没什么关系。”
仿佛上了开关一样,四下里人声寂灭。一向喜欢玩笑的王忱在这紧要关头毫不吭声,他跟林铮坐在沙发上,两个人凝着脸。苏措听到轰隆一声响起。她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侧了头,看的人不是陈子嘉,也不是许一昊,而是米诗。米诗脸上的表情极其凄苦恼恨,看向她的目光裂成了千片万片。
尽管这个答案是意料之内,可是在此之前却没人愿意相信它。苏智瞥了一眼苏措,觉得积蓄到现在的醉意陡然袭来,他无力地靠在墙上,声音包含悲悯:“阿措,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江为止已经死了。”
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从别人嘴裏听到这个名字,苏措大脑瞬间被人炸开,然后呼吸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抽走,窒息的痛苦,预示着长痛不息的日子再次来临。极度安静的环境下,甚至是风过树叶的簌簌声和草丛中的虫鸣声都破除不了的死寂里,院子里任何琐碎细节一一被点明,包括苏措身上的每个细节。人人都看得到她的脸在月光和院子里摇曳的灯光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色,几近可见分辨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却瞧不见血液的流动。
“你又发什么疯?”应晨醒悟,气得发抖,朝苏智吼,“还嫌不够?啊?”
这一吼提醒了所有人,大家都变了变姿态,目瞪口呆地把目光转向苏智。众人一系列的动作终于带来细切的喧嚣声。
一阵夜风缥缥缈缈地吹来,那随风而来的呜呜声似乎带着别样的气息,隐约能够听到,但注意去听,什么都没有了,就好像异世界的窃窃私语。苏措的头发给这阵风吹乱了,她静静看着满院的灯光,可是就连灯光也不能给她半点温暖。
“我没疯,我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苏智眼睛亮得吓人,他拿着瓶子往嘴裏倒了一口酒,狠狠把一张照片掷于桌上,击出清脆的一声响,“阿措,你为了一个死去的江为止,还要我行我素到什么时候?他已经死了啊,活不过来的那种死法啊。这么几年,你有哪一天为自己活着的?为什么不替你自己想一想?你替他拿了第一名,替他考上了华大,替他学了工程物理……”
他说不下去了,靠着墙滑下去,“我一直以为是叔叔婶婶的死让你不能释怀,可是我错了。你瞒了我们整整三年,还想继续瞒下去?你为江为止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难道你还打算为了他一辈子不谈恋爱?为了一个死掉的人置活人于不顾?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看看。”
许一昊最先拿起了照片,然后所有人都凑了过来,最后传到陈子嘉手里。
应晨又急又怒地过去扶起坐到地上的苏智,同时瞥了一眼照片,面色一凛,正是上次他们在苏智同学家里看到的那一张,也不知道苏智是什么时候跟同学要来的。
林铮吃惊,“这个男生是谁?一昊是你吗?”说着她瞥到许一昊的脸色,心裏明白大概:赶紧补充,“啊,不是。”
许一昊仿佛散架了似的站不住,他扶着凳子坐下,眼神忽然溃散,然后就笑。他轻轻把照片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缓缓点头。这两天他都很少开口说话,大概嗓子太久不用,声音沙哑得让人不忍卒听:“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早该知道的。纳新那天你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要入会,是因为这张脸;你让我教你跳舞,是因为这张脸;我们一起打车回来,你主动抱住我,是因为这张脸;我摔了腿你来医院看我,也是因为这张脸……你接近我,然后推开我,这一切的目的,都是因为这张相似的脸,对吗?苏措,对吗?”
陈子嘉把照片拿到苏措面前,目光熠熠地盯着她,“苏措,是不是?他是不是江为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追问,可是还是固执地问下去。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心裏发狂地大笑,反覆地说,你们全都错了,你们全被她给骗了。这才是真相。
照片上的梨树开得那样好,像冬天的雪那样白得刺眼,树下的那张面孔是多年不曾再见到过的,那么生动和英俊,仿佛就在昨日。从不结痂的伤口划再次被薄薄照片锋利的棱角划开。冰冷地感觉顺着血管流过她的脊背往上爬动,最后传递到她的心脏,不过一瞬就冻结成冰,血为之不流。
苏措站着,任凭心悸的感觉一波一波地刺|激她全身的每处器官。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可是她管不了。目光垂了片刻然后,她终于抬起来,然后微微一笑。她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微微扬着嘴角,无声无息叫人觉得舒服。
陈子嘉距她最近,只有他看到她虽然笑,但目光深沉,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层层叠叠地将所有情绪,连同光芒一并挡住,只在眼睛最深处流出露出极其微薄的凄凉悲怆,冰冷的冻僵了月光。那双眼睛仿佛在他身体里,一动不动地盯着。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上了楼,然后提着书包走下来,穿过花园,一步一步朝大门而去。所有人都立在原地,像是忘记了怎么动弹。
在她的手碰到大门的一刻,陈子嘉忽然如梦初醒,他奔过去从后紧紧箍住她的腰,下巴紧紧压在她的肩头。他抱得那么用力,好像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怀里这个女孩多么纤瘦。“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陈子嘉双臂仿佛铁环,在她耳边怒吼。
苏措用尽浑身力气挣扎,可是她越用力挣扎,身后的人抱得也越紧,怎么用力都是徒劳。陈子嘉不说话,就那么抱着她,等着她耗尽所有力气。
米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瞪着陈子嘉,脸上是一种近乎崩溃的表情。她伸手去掰他的手臂,撕心裂肺地边哭边叫:“你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你那么喜欢她干什么?她根本不喜欢任何人,陈子嘉,你是自讨苦吃啊!”
米诗疯狂地抓着陈子嘉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在他胳膊上抓出几道殷红的痕迹。她的出现使得陈子嘉分了神,手臂因为疼下意识地一松,苏措趁机就从他怀里挣扎开,几乎是跑到了院门,一把扭开了把手。
一阵雪白的车灯光芒到院子里。众人尚未明白何事,先听到了引擎熄火的声音。一辆雪白的小轿车停在门口,刘菲打开了左侧车门。
虽然不知道这裏出了什么事情,刘菲在门口看到院子里每个人的脸色,也就隐隐猜到七八分。她仔细地观察苏措,她脸色惨白,下唇已经被咬得出血。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艰难和极度的隐忍。刘菲毫无言语地环顾四周,心疼地搂住她离开。
上车之后苏措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夜景,树影婆娑,蝉噪如故,远处的灯光一闪而没,不知道多少人已经沉于梦乡。她知道刘菲在看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谢谢你,师姐。麻烦你送我回学校吧。”
刘菲把车停在路边,抓住她的手,试图把热度传给她。她轻声说:“阿措,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哭?”苏措疑惑,然后怔怔说,“我忘记了。”
她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哭过,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不知道怎样才会哭,怎样才会哭。她实在彻彻底底地忘记了它。
刘菲无声地看着她,最后终于启动了汽车。
那晚苏措睡得很不好。半夜的时候她醒过来,抱着胳膊蜷在床头,开始回忆自己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最后她终于想起,那是父母去世后的那年除夕。她坐在爷爷家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左手跟右手下着围棋。苏智跟其他几个堂兄弟放着焰火,色彩斑斓的焰火冲天而起,消失在黑沉沉的天际,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起身拉开窗帘,清晨的蒙蒙亮光破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