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童年(1 / 2)

君子一诺 皎皎 6095 字 2个月前

到达球场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盛况空前。球场座无虚席,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呐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苏措好不容易才挤进最前排的位置。体育馆是按照国际体育场馆的标准修建,座位数千,如今满满当当。每个角落都有人声炸起,初夏的阳光从天窗漫近来,空气中金色的灰尘飞扬。

应晨吁出一口气,拍拍身边的位子,“你可算来了。”

米诗也在旁边,她穿着一身白色裙子,浑身流淌着一种柔曼的气质,美丽得让人吃惊。

苏措所在的地方位置极好,全场一览无遗。队员出场时,她最先看到了许一昊。她刚好正对着他,全部浸泡在阳光里的脸,他眉毛很浓,淡漠的脸上没有表情,于高台之上看他,居然不觉得他矮。随后,呼喊声叫好声乍然而起,那种气势简直排山倒海,从篮球场上控袭来,简直压倒一切。

有太久的时间没见到他了,这么大的一个学校,见不到一个人并不稀奇。何况她忙,他也忙。苏措静静回想,上次见到这样一张叫人无法忘记的脸,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球场在激动的呼喊声里开始。应晨坐下来,她起初没注意到苏措神色有异,以为她只是平静地看球,可是十多分钟过去,她发现苏措眼睛还是直直平视着,细看的话,才能看出没有任何焦点。应晨去摸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一片冰凉。她紧张地推一推她。

苏措回神,“啊,怎么了?”

“我正要问你,”应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刚刚在发呆。这么激动的球赛你也能看发呆?”

“不好意思,”苏措说,“刚刚想起了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然后就失神了。哦,师姐,比分是多少了?”

瞥一眼电子计分板,应晨说:“六比六平,一时半会很难分出胜负。”

苏措把目光投向球场。两方队员大汗淋漓,在球场上热切地奔跑拼搏,在逆境中奋起,等待着一次次峰回路转。不留给对方任何机会,仿佛一场战争,寸土寸金,分秒必争,每分每秒都在体验一种与共同胜利与失败的情趣,也是在反覆体验他自己和人生的境遇。

苏措以前从未见过他们打篮球,从不知道他们打得这样好。他们在赛场敏捷地争夺交锋,十足展现了篮球运动的魅力。许一昊扣篮时凌空飞翔的飘逸,陈子嘉关键时刻三分线外的“百步穿杨”,苏智运球过人时防不胜防,都叫人吃惊。

球场上尖叫声乍然四起,应晨欢呼了几声发现苏措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她眨眨眼,拍一拍苏措,指着球场说讲:“你看陈子嘉,如果有人需要给阳光做广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苏措茫然地“嗯”了一声。

米诗在一旁叫起来:“应师姐你不看你们家苏智,看陈子嘉做什么。”赛场声音很嘈杂,这话只有附近的几人听到,大家都笑了。

看到苏措笑得轻松,应晨神情严肃了一下,说:“阿措,跟你说一件事情。”

“什么?”

“你哥哥的二外选的是法语,”应晨沉吟说,“我们打算毕业后去法国。”

球场上正是激烈焦灼。苏智他带球绕过华大队员,传球给陈子嘉,陈子嘉在三分线外纵身一段,篮球在空中划出一跳完美的曲线,如击石落水一样落入篮筐。

球场叫好声连成一片。苏措把目光从球场收回来,笑吟吟开口道:“多好的事,以后我也可以去法国找你们玩了。”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应晨惊讶。

“大丈夫志在四方。”苏措如实回答。从她得知应晨的父亲祖父都是外交官的时候,她就猜到他们终于有一天会走出这一步,不过没想到他们会主动告诉她。

“大丈夫志在四方,说得好,”应晨慢慢地咀嚼这句话,然后问:“你的志向在哪里?”

“走一步看一步吧。”苏措一笑,正打算说什么,球场上又是一阵尖叫,把她的话完全盖住了。

苏措立刻侧头看球场,却冷不防看到一只球飞速旋转着朝这个方向飞来。她反应迅速,刷一下扯住应晨朝右侧倾身倒下,球有惊无险地擦过她的手臂,在身后的椅背上一撞,弹落到了脚下。

和球一起奔至看台下方的,还有热气腾腾的许一昊。他边跑着便回头向队友挥手,发尖都已湿透。苏措弯腰捡起球,稳稳朝他抛过去。许一昊的目光落到看台上,眼睛里光亮迅速闪过。不过这都是一瞬的事情,快得别人根本没有看清。

应晨笑了,说:“他刚刚看了你一眼。”

“没有的事。”苏措摇摇头,“扑哧”地笑一声,“我不知道师姐你眼睛那么好,我都没看清楚呢。”

“你是当局者迷啊。”应晨说。

球场上一拨一拨的声浪掀起,两校的比分咬得很紧,对那只篮球的争夺也进入了白热化,最后十分钟的时候,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什么思想准备都做好了,然而谁都没有料到这个时候居然会发生变故。

事后各种说法纷纷而起,版本各异。归根结底是许一昊单脚起跳投篮,由于用力过大,加上落地时恰好踩到了对方某一名球员的脚上,导致踝关节受伤,迅速出现了半个鸡蛋大小的肿块。

然而不管怎么样,结果总是不变。许一昊受了伤,不得不在最后十分钟黯然退出球场。主力队员的缺失导致这场华大法学院以微弱劣势败北;陈子嘉在这次混乱事件同样受了伤,英俊的脸在混乱中被擦伤,脸颊青了一块,大概一个多星期后才消,当然这些小道消息,都是以传言的形式传到苏措耳朵里。

“喂,姓苏的,”杨雪深深感到愤怒,“你们会长负伤躺在医院,你都不去看他?一个星期了你都不去看他?”

“谁说我没去了?”苏措说,“可是我去的时候房间里人满为患,我哪里进得去呢。再说都快期末考试了,时间那么紧啊。”

“那你还是应该再去一次。”杨雪下了结论,“最好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陪伴左右,不离不弃,显示出你的贤惠和能干。”

苏措瞪她,“我估计已经有人干这事了好不好。”

第二次去医院时探访的高峰期已经过了,因为所有人都开始忙起期末考试。苏措站在门口等医生给他换完药后才从门后走进病房,房间里空无一人,林铮居然也不在。

华大的校医院不论医生、设备都是相当不错,病房条件也不错,住起来应该很舒服,每个房间都显得整洁干净,对病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房间里只有许一昊一个病人,剩下两张床是空的。然而看起来房间可不空,鲜花水果堆得到处都是。

许一昊正在看书做笔记,毕竟腿受了伤不是脑袋受伤,不能让他免于考试。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放下手里的书和笔,静静看着来人走进病房。

“师兄你好点没有?”苏措站在他床边,微笑着问。不过一句话的时间,许一昊竟然觉得,空气中的药水味浓了又淡,淡了又浓。他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苏措身上,他很久没这么近地看她。不知什么时候起,怒气消失无踪了。一直以来的骄傲似乎就被这一笑彻底瓦解。他想起最近的一次见到她,她骑着车,风一样地从他身边过去,如此的心无旁骛。

要打听她在干什么,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人人都告诉他,苏措每天都在忙,系里的课程,实验室的工作等等,忙得心无旁骛。许一昊原以为再见她时会对她生气,可此时,只觉得酸楚和甜蜜,哪里还有怒气?她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有些人,是不能再见的。这是一个真理。

他终于说:“我原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苏措站着他坐着,她头一次可以平视许一昊眼睛。然而不知怎么,两人的对视开始朝奇怪方向发展。尽管他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许许多多的话语还是从他清凌凌的黑眼睛裏面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苏措感觉到后背有一股冰凉的风正把她的衣服和皮肤隔离开来。她迅速地挪开目光,看到窗户那里撒了一片月光。

“之前来过一次,跟苏智他们一起来的,这裏人很多,都挤不下,所以我没进来,”苏措环顾四周,“房间好像有点冷,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可不可以?”

她也不管许一昊答不答应,径直走过去,弯腰调高了温度。

身上忽然一沉。苏措直起身子,发现肩头多了一件外套,她顺着搭在自己肩上的双手一路看上去,许一昊正站在她身后,眼神和笑容温柔到苏措害怕的地步。

那样温存的神情看得苏措半边身子一麻,然后再努力摆出个大惊失色的表情,“师兄你怎么下床了,快躺回去。”

扶着许一昊躺回床上,苏措顺势坐到床沿,从书包里翻出一叠沉甸甸的书,放到小桌子上,“本来准备带花给你,可是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有卖的,只有送你书了。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翻一翻。”

许一昊看看书,再看看她,“我这裏的花已经足够了,但是送书的却没有,”他看了眼书名,“你还看西方的奇幻小说吗?我不知道。”

“看的。”

许一昊身子趋近苏措,手贴上她被空调吹得冰冷的脸颊,“苏措,你不会不知道——”

这时门口再次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一声轻咳。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苏措睁圆了眼睛,镇定地从床上站起来,垂着目光站到一旁;许一昊神情尴尬地左闪右闪,紧张地看看苏措,然后才犹犹豫豫地说:“爸,你怎么来了。”

真是有点欲哭无泪。苏措大脑发懵,为什么今天一时头脑发热来看他啊,而且还这么晚了,莫非就是杨雪一句话给刺|激的?而且还遇到了校长?在面积不足二十平方的病房里跟校长站在一起,是不是一种殊荣?

许校长戴着一副眼镜,比苏措入学时远观看到的更要立体,更要风度儒雅。问过许一昊的恢复状况之后,许校长就把目光转向苏措。

见状许一昊立刻介绍:“爸,她是苏措,大一的学生,我的师妹。”

苏措欠欠身,态度不卑不亢,“校长,您好。”

“你们一个学院的?”许校长看向苏措,平易近人得超出她的想象。

“不是,”许一昊抢先搭话,“她是物理学院的。”

“什么专业?”

苏措微笑作答:“工程物理。”

许校长扶一扶眼镜,端详一眼苏措,若有所思,“很少有女孩子学这个专业,也很少有学生能第一眼就把我认出来。”

苏措一言不发,安静地欠一欠身。

“不会吧,”许一昊嘿嘿笑,“学校里会有不认识你的?爸你太谦虚了。你真是低估了同学们对你的仰慕之情啊。不过你今天怎么在百忙之中来视察这个小小的病房呢?”

原来许一昊也能这么嬉笑着说话,苏措看了他一眼。原来以为他有些孤傲,除非必要,是能少说一个字决不说第二个的。她认识他也快一年,从来没听过他开玩笑。

“你要是不把腿摔断了,我也不会来。”许校长看一眼儿子,“这是逐客令?”

“哪里哪里。”许一昊立刻说。

“不用催我走,本来也准备走了。明天我要出国开会,你一个人在家注意一点,不要乱跑乱跳,”许校长吩咐着,把目光转向苏措,在她衣服上停了一眼,微笑言道,“苏措,谢谢你来看一昊。有空的话,多来看看他。”

苏措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实际上,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校长到底是校长,做事说话还真的是叫人舒服。

目送许校长离开,苏措重新坐在许一昊的床沿,想着许校长的模样和神情,一时走了神;许一昊收起了跟许校长那副玩笑的神态,沉默了一会,又开口:“我爸是校长的事情,是不是陈子嘉和你哥哥都告诉你了?”

“是的,开学不久他们就告诉我了,”苏措扯了扯衣服,站起来,“好了,我也不打扰了,师兄你安心复习吧。”

“你暑假回不回家?”苏措走到门边的时候,许一昊叫住她。

“不回了。实验室有好多事情。”

虽然已经是晚上,可是白天的酷暑余波犹在。走出医院大楼后,夏天的热气照常如故,苏措低头看了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难怪刚刚校长打量她的衣服,竟然她身上一直披着许一昊的外套!唯有苦笑。

苏措把外套拿在手里,正欲进门把衣服送回去;她刚刚转了个身,就看到林铮匆匆骑车而来,一只手提着许多东西,从另一扇门进了医院。她走得很急,没往苏措这边看一眼。

那天临睡前她罕见地开了手机,一条短信弹出来:“你明天还来医院吗?”苏措握着手机,怔怔许久。

到底还是去了一趟医院。同样刻意挑晚上的时间,原以为此时跟昨天一样再无别人,可走到门口才发现林铮也在病房里。她跟许一昊头碰着头低声讨论什么,是不是在几本书上勾勾划划。

完全不想打扰他们,可许一昊已经抬头看到她。苏措没有迟疑,大方地走进病房,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笑盈盈开口:“师兄,我还衣服来了。今天好点没有?”

话音一落,林铮就笑了,热情地招呼她:“谢谢你送衣服回来。苏措,随便坐,我们暂时有点忙。”

许一昊根本没把衣服放在心上,他眼底俱是喜色,问她吃不吃什么水果,问她觉得空调冷不冷等等。

苏措习惯性地问了许一昊的伤情如何,宽慰地点头,站起来,“那你们慢慢忙,我没什么别的事,回去上自习了。”

走到门口时听到许一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措。”

苏措调整好表情再回头,她迎光而站,许一昊看到她眸子里水光潋滟,一时也了没声音。

走到楼梯口时林铮追了上来,说话也是单刀直入:“苏措,你跟许一昊是什么关系?”

林铮表情平静,但眼神激烈,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不甘示弱的样子让人动容;苏措静了静,重新微笑说:“师姐,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林铮比她略高,两人眼睛一直保留在一个高度,“你是真的聪明。我也不跟你废话。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弹《第三钢琴协奏曲》弹到你的水平。”

苏措看着她。

林铮继续说:“那次是我找同学故意改了你的节目,我的本意只是想你出丑,免得许一昊那么记挂你。我经常看到他看你写的文章,一遍一遍地看,也不觉得烦。许一昊那个冷清的性子,对谁都是不假辞色。许校长很担心他,他觉得这么大的男生应该有异性朋友,恰好我爸爸和许校长认识,我又跟他在一个班,许校长希望我多跟他接触,”她顿了顿,“我们的关系就这么简单,苏措,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要你一句实话。”

在这样的坦诚面前,苏措轻轻点头,“师姐,请说。”

“你到底喜不喜欢许一昊?”林铮目光熠熠,“如果你也喜欢许一昊,我自知争不过你,不论我多喜欢他,我都会放弃;但如果你不喜欢他,那今后,不要再来医院,我会照顾他。”

几乎不用想,苏措就给了答覆:“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林师姐,许师兄是好人,你们在一起很好。”这话听得林铮一愣,对方答应得太快反而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她撇嘴冷笑,“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是喜欢他,我会照顾他,但我不要他,”她声音一抖,“他心裏有别的人,我还要他做什么?太辛苦了,我不要。许一昊再好我也不要。别人比他好很多。”

苏措重新打量她,伸手摸着鬓角的头发,声音近乎喃喃自语:“师姐,你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听到这个评价,林铮动动嘴角,“拿得起放得下?是讽刺还是夸奖?只是,再爱再喜欢又怎么样?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怎么强求,终究无用。”

苏措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住,她扶墙站定。

林铮看到她脸色惨白,倒是吃惊,“苏措,我其实也不明白,许一昊你都不要,那就是陈子嘉?倒也难怪。”

苏措眼睛里闪过一缕疲惫之色,没有搭腔,慢慢地一步步下了楼。

那天晚上,苏措做了个梦。有人在梦里有人不停地问她,你明天来吗?我等你。许一昊的脸在梦中并不真切,隐隐约约,仿佛隔着雾一样,那张脸和记忆中的脸重合起来,她一时分不清楚,只能顺着他的问话反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然后满头大汗地醒过来,一个晚上都不曾再睡着。那之后,她没有再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