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之后,绝大多数同学都回了家,苏措寝室的诸位都离校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哪里也不去,在学校里,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的生活:早上起床后就去实验室,偶尔去去图书馆,在那里待足一日,晚上十点半左右回到寝室。
苏智放假也没回家,在学校补习法语,有空的时候就跟应晨把室内外大大小小的地方玩了一遍。日子过得相当舒坦,完全忘记还有这个妹妹。
这样,三四个星期也就如一日地过去了。苏措从不介意过贫乏的生活,别人看来枯燥无比度日如年的日子在她看来就是生活本身,一年和一天都没有什么差别。
周末一大早应晨过来找她,在科学中心楼下,她看到苏措走来。
她还是背着那只棕色书包,裏面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和她的书。她穿着柔软的布衣长裙,面沉如水,头发清水一样披在身后,走在校园里的路上却好像在空旷的原野散步,仿佛万千人群中的一名隐逸者。校园里空荡荡,寂静沉默得好像安眠的湖水。应晨看着她发呆,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叫她。
“师姐。”
应晨从想象中的场景回神,不,这裏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旷野,是充满学术氛围的大学。
她笑笑,“今天是陈子嘉的生日,在米诗家里有个聚会,他们让我过来请你也一起去。”
“那也不用这么早跑过来告诉我吧。”苏措吃惊。
应晨瞪她一眼,“不这么早就找不到你的人了。你又不开手机,”她伸手指一指科学中心,“这裏闲杂人等又进不去。”
“一起去的还有谁呢?”苏措问。
“也没有多少,那几个你都认识的,”应晨眨眨眼,“中午我跟你哥来接你过去,你考虑一下买什么生日礼物。还有,最好带着泳衣。”
苏措非常歉疚。应晨跟她本是莫不相识,现在却因为苏智而连在一起。现在苏智都不来找她,每次都是应晨出马。他们兄妹都相当清楚,如果是苏智过来,很多事情她未必会答应,例如今天这种情况。但是应晨就不一样,她实在无从开口拒绝。
在实验室的工作基本宣告结束,那日上午她处理好手里的工作,就去了学校附近的书市,在裏面转了一上午,最后买了套精致的书签作为生日礼物。
米诗的家在市郊一处宁静漂亮的地方,附近都是这种大房子,不是等闲人居住的地方。那栋三层的楼房前面是一大块草坪绿地,后面还有不小的一个游泳池。楼里的装潢雅而不豪华,布置精美,每一样都放在妥帖的地方。苏措并不掩饰自己的诧异,衷心赞叹道:“米诗,你家真是漂亮。”
米诗非常受用地笑了。
苏智和应晨肯定不是第一次来她家,对这裏熟悉得很。应晨一进屋就帮米诗布置房间去了,苏智在厨房进进出出,把各种小吃切好的水果饮料等等通通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放到苏措面前。
“他们马上就到,我下楼看看。”苏措拿出手机看了看。
苏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感觉许多年没看过电视了,虽然宿舍里也有电视,但是大家都不大看,都有了电脑,还看电视做什么。
外面人声短暂嘈杂,几个人走进客厅。
苏措眨眨眼,来人果然是她认识的。最先进来的是许一昊,随后米诗和陈子嘉,米诗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热情地招呼客人;最后则是林铮和另一个她久闻其名的男生,两人手牵手走进来,亲密无端,而所有人似乎都习惯了这样,愣是没什么惊讶的表情。苏措猛然想起林铮那句“别人比他好很多”,不由得微微笑了。也许在外人眼里,的确好了很多。那名男生就是西大的前学生会会长王忱,大三,长了一双左顾右盼的桃花眼,对苏措热情得难以想象。所谓盛情难却,基本上那个下午的时间都是在跟他闲聊中扯过去的。
例如他说“在下久闻芳名”,苏措就说“小女子也久闻王会长高名”;他说“我听说你程序写得很好,什么时候教教我?”苏措就说“图书馆里最多的都是计算机类的书”;他说“苏措你是真人不露相啊”,苏错就回答“彼此彼此”;王忱问“你为什么要学工程物理这么难的专业”,苏措就说“你什么要学电子信息这样繁琐的专业”,一问一答轮番循环,活像智力问答。旁人看得无语居多,纷纷下楼游泳去了。
两个小时之后,王忱终于放过她,叹口气说了句“你倒是和传言中相差无几”的评语,摇摇头下楼去了;苏措也终于把注意力转回电视屏幕上。是部老电影,背景是十八世纪的欧洲,全剧的色调是暗淡的灰黄色——蒙胧地穿透过阴湿云层,投下略带灰败的金黄暖色。电影里无处不在的画室位于顶楼走廊尽头,房间的一切都是旧物,每个镜头就像一帧帧色调柔和的水粉画,弥漫着静谧的情调。
女主角非常年轻,面庞瘦削,凝脂肌肤,忧郁孤独的眼神,浑身蕴含着一种特别的气质;男主角已近中年,有着大理石般的面孔,怎么看都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在导演手下,他们却在电影里发展了一段似有若无的情愫。
“这样的电影你也看得下去?”许一昊背靠着门,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还不错。”苏措说,“比我想象的好看。”
“他们在游泳,一起去吧。”许一昊说。
苏措把目光收回来,问他:“师兄你的脚怎么样了?”
“已经痊愈了。”
然后气氛就冷了下来。许一昊告诉自己放下所谓的清高,放下所谓的骄傲,可就是做不到,于是,他站在那里,就是不肯说话。而苏措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电视上面,是如此的聚精会神,仿佛电视上发生的才是真实的,而自己和身边的许一昊才是那电视里虚幻不可琢磨的人物。
许一昊忽然说:“在医院的时候,我给你发短信了。”
苏措不用思考就直接回答:“我没看到。师兄你知道的,我平时几乎不带手机。”
两人一站一坐,目光看着既定的方向,就是不看对方,这么对峙着,宛如木偶。很久后苏措侧头,门旁空空无人。
游泳池很大很清澈,一群俊男美女在那里,真的是非常养眼。苏措依然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一直没下去,她目光停在电视屏幕上,可耳朵里的声音却是下面传来的笑声打闹声水花声,声音本来不大,可是到了她的耳朵里,却奇怪地交织成一片,好像嘈杂的音乐。
应晨坐在泳池边上踢水,看了看四周,皱起了眉头。她问一旁的苏智:“怎么阿措还没下来?我上去叫她。”
“不用去了。”苏智拉住她,“去了也是白费工夫。”
“怎么?”
苏智摇头,“你们可能没注意,但是我知道刚刚米诗说到下去游泳的时候,苏措的脸色变了变。每次她有那种表情,这件事情就肯定是做不成。说真的,她肯来这裏已经很难得了。”
“嗯,我倒是想起来了,”应晨若有所思,“今天早上我去华大找她,看到阿措,觉得有点奇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她一个人走着,好像她身边的东西都不存在一样。就像一个谜。”
两个人坐在游泳池边,苏智握住她的手,徐徐开口:“你不知道阿措小时候多么聪明。她四岁上下开始学下围棋,几个月后棋艺就已经超过了老师。她学什么东西都这样,没有学不会的,越难越好。这点她很像她爸爸,我二叔。我爸到现在还说,苏措的爸爸是他们兄弟几个最聪明的。”
应晨轻声一笑,“看得出来。第一次见她我就觉得,你看她那双眼睛,灵气十足,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眼睛,仿佛能从裏面看到智慧。”
“如果不是我叔叔婶婶后来出事,阿措现在恐怕早已经成为职业棋手了。”
应晨眼神一跳。
“车子出事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就在车上。我叔叔婶婶用自己的身体把苏措紧紧搂在怀里,警察到的时候,发现一车人除了她,无一生还。她坐在父母的血泊里,只受了很轻的伤,”苏智用手在额角比划了一下,“太阳穴这裏,有道疤,现在已经看不太出来了。”
应晨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问:“她去看过心理医生没有?”
“后来她被送到了爷爷家,别人家的爷爷重男轻女,我爷爷不一样,他重女轻男,”苏智笑起来,“他很宠阿措,他不放心把宝贝孙女交给几个叔伯带,然后决定亲自带她。我奶奶去世得早,我爷爷当过兵,上过战争,一辈子刚强,也不愿麻烦几个女儿帮他照顾阿措,好在阿措也很懂事。可半年后,爷爷也去世了。老来丧子,而且丧的是最心疼的儿子儿媳,这个事实让爷爷的精神一下子垮了,精神一垮,疾病也就来了。算下来,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家里都很少听得到笑声。
“阿措后来就到我们家了,”苏智说,“我爸爸是长子。后来为了照顾方便,我爸妈领养了她。我爸带她去看了很多心理医生,医生们都说她没什么太大的后遗症,建议说让她学点别的什么东西,兴趣多了,也不会总想什么。也继续学着棋,又开始学钢琴,还有学字,学得很多。所有的东西她学得都很好,非常有天赋,那些老师恨不得把苏措抢过来,一心一意地培养。
“应晨你知道,我小时候也是个聪明孩子,我不用怎么读书成绩就很好。可是那些老师说,我连苏措的一半聪明都没有,”苏智摇头,“真的,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比阿措更聪明的女孩。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人给她算命——”
“啊,算了什么?”应晨眼睛大了若干倍。
“原话我忘了,大概就是说,她聪明高于常人,受苦也比一般人多,只要能熬过去就好了。”
“看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有过那么多童年阴影的人,”应晨说,“脾气好,随时都在笑,看起来就是普通女孩子,”
“是的。”苏智叹气,“我跟她一起长大,念一个小学一个中学,大学也是毗邻的。可是我依然不知道她哪里变了,更不要说别人。考大学之前,我爸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心理非常健康。除了她自己,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席话说完,两人感慨且惊叹。应晨的叹息还在喉咙,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以前都不知道。”
一回头,原来是许一昊,不知道他站在这裏多久了,听到了多少谈话,现在的许一昊满脸震惊和不可置信。
苏智心裏有数,跟应晨使了眼色,然后过去揽着许一昊的肩膀在游泳池边上的凉椅上坐下。
许一昊神色复杂,可以看出他心裏的斗争,很久后才开口:“苏智,我刚刚过来找你,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谈话。”
苏智说:“没关系,即使你不来问我,我也会告诉你。你知道了也好。许一昊,你不要给苏措压力。那样没用的。她经历过很多事情,比你我聪明,也比你我敏感,我都不敢说我了解她,何况是你?”
许一昊苦笑,“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对她——”
苏智点头,“喜欢一个人,是看得出来的。我确信苏措的确是在乎你的。以前初高中的时候,有很多男生喜欢她,但都没有结果。我从没看到她用那样的眼神看一个男生。如果你真喜欢她,那慢慢来。她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明白了就好了。”
这番话让许一昊神情一震,整个脸仿佛都要放出光芒来。
许一昊前脚刚走,陈子嘉后脚就过来,坐在同样的位子上,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苏智看他,“陈子嘉,我帮不了你什么。如何选择是苏措自己的事情。”
陈子嘉的手指一下下敲着凉椅扶手,“你觉得阿措真的在乎许一昊?不,我不这么想。苏智,你对你这个妹妹太不了解了。你也知道她聪明,但你几时见到过聪明的女孩子不抓牢自己在乎的东西?反而拱手送人?”
苏智凝神一想,“也许你说得对,但我坚持我的观点。”
“坚持观点一般情况下是好事,但有的时候,却是害人害己,”陈子嘉看他一眼,“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
吃完饭已经很晚了,仰头可以看到漫天星辰。本来的打算就是今天在米诗家住一晚,大家也更肆无忌惮起来,男生们大都喝得半醉,然后又谈天说地玩牌,闹到了夜深。
苏措看完两部电影之后拖着双腿下楼,她坐得太久,有点头昏,缓慢地穿过走廊,在楼梯口看到抱臂而立的陈子嘉。他紧着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虽然一个字都没说,可浑身的那种气质和压迫感让苏措不能不在意他的存在;如果灯光没有撒谎的话,他的目光里大概有一丝心疼,也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两人俱是沉默。半晌后陈子嘉先走过来,诚挚地开口:“阿措,我们那个项目进展相当顺利。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劳,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壁灯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荡起细碎的波纹。这样英俊的男生,从心底真诚地致谢,那种样子极其蛊惑,就算苏措已经见惯了,可还是一怔。
“师兄你太客气了,本来就是我先欠了你的人情,这个忙也不算什么,”苏措打强精神,愉快地笑一笑,“所以,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是吧?”
陈子嘉依然不动声色,“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不能来找你帮忙?”
“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师兄你一直对我很好,帮我很多忙,”苏措右手扶着墙,左手摁着太阳穴,她的额角隐隐疼起来,“我刚刚那句话表达出了问题。不要理睬那句。我的意思是说,承诺答应了就应当做到,现在我做到了。”
她迅速地说完这番话,头也不抬地从他身边经过,只剩衣襟和呼吸轻轻擦过。
泳池边的牌桌已经散了。米诗家里的阿姨收拾东西,她脚步很急地往楼上走;林铮则靠在王忱的肩上打盹,她的妆有点花了,不过反而看起来别有一种清丽的感觉;一旁王忱揽着林铮的肩膀,跟她细细地低语,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听。
瞧见苏措过来,王忱问她:“苏措,电影好看吗?”
“还行。”
王忱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林铮的背,脸上没了下午跟苏措调侃时的笑意,“许一昊在假山背后大概喝醉了。他平时不喝酒,也没什么酒量,这次醉得可不轻,你去看看他。”他同时伸出手朝泳池另一边一指,示意她过去那里。
许一昊是真的醉了,闭着眼睛歪着半躺在长椅上,椅角放着四五瓶啤酒,他头发有点深,额前的头发更是快要盖住眉毛,漆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色,对比强烈。
苏措弯下腰去扶他,可醉酒的人往往比平时更沉,几番用力之后实在没了力气;决定叫人的时候许一昊忽然有了意识,环住她的腰,喃喃说:“苏措?”
苏措安慰他:“是我。师兄,你站起来,我送你回房间。”
声音清晰,莫非不是做梦?许一昊猛然睁开眼睛,却被路灯雪白的光芒刺伤,他左手覆上眼睛,“呵呵”笑了两声,“苏措,苏措,果真是你。”
苏措想站起来叫人,可衣襟被他扯住动弹不得,只好扬声叫苏智来帮忙。来的却是应晨,苦笑着说了句“你哥哥也醉了”,然后跟苏措一起扶起许一昊。一路上三人都没有讲话,无不昏昏沉沉。
把许一昊扶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倒是清醒过几秒钟,模模糊糊说了句:“苏措,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不过也不等人回答,眼睛再次闭上睡了。
应晨听到这句倒不意外,意外的是苏措听到这话后脸上居然可以毫无反应。她擦了擦汗头上的汗,问:“你听到了刚刚许一昊的话了没有?”
苏措一手带上门,隔了一会才想起来,“什么?”
应晨苦笑。
两人再次回到游泳池旁,又去搬运苏智。
苏智倒床就睡,什么都不用操心,剩下应晨和苏措面面相觑。她们累得也厉害,都没什么说话的力气,略略交谈几句,洗了澡就挤在另一张床上睡了。
半夜的时候苏智醒过来,浑身热得不舒服,他挣扎了几下,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苏措眠浅,这一点声音已经可以吵醒她。她急速下床过去察看苏智的情况,他虽然没吐,在昏暗的壁灯下脸色隐隐发青,难看得厉害。
这间卧室有洗手间,苏措打了热水给他洗脸擦身子,再小心喂他吃醒酒药,然后就没有再睡,在他床边睁眼坐到天亮。她怕吵醒应晨,一举一动声音极低。
苏智再次睡过去的时候,她去了趟花园。宽阔精致的花园里鸟雀声阵阵,凉风习习,像三月的风一样清新,带着树叶的香味,风吹得暑气全无。漫长的一个夏天,也只有清晨时分最凉快。偌大庭院里,从前庭草坪到后院游泳池人影全无。大约是昨天闹得太晚,所有人都还在睡。
也许还有别人也睡不着,不过这都是她所不知道的了。在院子里逛了半个小时,苏措依然还发现有人起床的迹象。她回到客厅,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惊讶地发现数条短信飞快地弹出来。
清晨的时候苏智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苏措坐在自己床边,目光定定地看着窗外。光线微薄,她脸上的表情几乎看不清。苏智想起若干年前的事情,默一默后开口,说:“阿措,你现在还是不大容易睡着?”
“没有的事情,”苏措打量他的脸色,说,“哥哥,你脸色好多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难得听到你叫我一声哥哥。”苏智扶着床坐起来,装模作样地看窗外的太阳。积习难改,他好容易恢复了一点精神,就开始说笑。
苏措笑笑。她睡得不好,眼圈四周发黑。
“哥哥,你告诉米诗,我回学校了,代我谢谢她的招待,我非常感激。”
“跟我们一起走吧。”苏智摇头。
“等到所有人都起床,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得回实验室了。”苏措晃一晃手机,“刚刚开机才知道,师姐昨天把实验室钥匙锁在实验室了,现在进不去,急坏了,她让我马上回去开门,不然她得被白老师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