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毕业(1 / 2)

君子一诺 皎皎 4683 字 2个月前

不过刚刚过完暑假,什么都来不及干,寒假已经来了。

艰难地应付完考试,每个人都把脸上的悲悯表情换成愉快的笑容。离校的那天,苏措去西大找苏智一起回家。

刚到楼下,首先见到的却是应晨独自坐在堆满积雪的花坛边上发呆。她眼眶发红,一看就是刚刚哭过。昨日下了一场大雪,今天小了很多,但细细簌簌的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雪铺在地上,厚一寸有余。她穿着蓝色羽绒服,四周是彻底的雪白,颜色对比非常强烈,仿佛从雪地上面浮起的寒气都是蓝色的。

前一段时间应晨和苏智闹翻了,矛盾闹得尽人皆知,分手的消息传得风风雨雨,连她都知道了。苏措面孔一沉,难道两人刚刚又吵架了吗?

她走过去,拉应晨起来,轻轻问:“师姐,怎么不上去找苏智?”

应晨看到苏措,眼眶乍红,心中的悲伤再也掩不住,哽咽着说:“我外婆去世了,今天一早,就在我面前闭上了眼睛。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

苏措紧紧拥着她,一言不发。应晨身子瑟瑟发抖,泣不成声,每句话在哭声下断裂成一个个词语,句不成句。苏措抓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滑落到地面上。大雪压枝,时不时雪花掉到两人身上,然后又顺着衣服滚到地上。

苏措清楚地知道,最有效安慰别人的方法,不是沉默,而是倾诉,是把自己曾经经受过的一样或者更大的痛苦告诉对方。怔怔望着头顶的树良久,她轻轻说:“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抱着我说,不要哭,不要难过。我们的存在不是抛弃我们的生命,而是征服生命。”

应晨拭去脸上的泪水,默默看着面色苍白却依然微笑的苏措,说:“我明白了。谢谢你,阿措。”

苏措微微一笑,放开她。

这时苏智拖着行李从楼里下来,看到应晨,一脸的吃惊。上次说要分手之后两人许久没有见面,现在看到她满脸泪痕,是他从来没见识过的无依无靠,不由得呆住,既是惭愧又是心疼。

“票给我。”苏措摊手,“两张。”

“干什么?”苏智疑惑地拿出火车票。

“一张我坐车回去,一张我去退票。你可以晚一些坐飞机回来,就算今年不回来也没关系。家里那边我会说的。”

走出老远之后,苏措沿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看回去,两人依然站在雪地里。苏智紧紧拥抱着应晨,应晨趴在他的肩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哭,他们拥得那么紧,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有路人也顶着风雪路过,感慨着边走边回头,只从那两道身影上就可以看出两人多么相爱。

那个寒假苏智果然没有回家,应晨外婆的丧事结束之后,他就在她家过年,顺利得到了应家上下一致的喜欢,然后他就乐不思蜀。

不论怎么说,苏智这个决定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苏措不得不带着平时行李的若干倍回到学校。因为她提前了四五天返校,火车中途遇到暴风雪,铁轨堵塞,愣是在路上耽搁了二十多小时;到站那天恰好是车站人流量最大一日。火车站外人群来往川流不息,出租车都等不到。冷风又大得不得了,吹得她脸都快毁容,衣服皱巴巴,头发也乱成一团。在这绝望的时刻,她看到了陈子嘉急匆匆地朝她小跑走来。风雪交加,他眉毛眼睫上也挂着细碎雪花。

“已经提前出门,可是前几天刚下了雪,路上堵车太严重,”他接过苏措的行李,解释说,“不然可以早到,你也不用等这么久。”

两人往停车场走,一时间没有人开口。陈子嘉帮她把行李放进后排,说:“今天不是我开车,你大可以放心。”

“师兄,真的太麻烦你了。我不知道苏智的手机在你那里。”车厢里温暖至极,刚给冷风吹晕了头,加上又累,苏措警惕性陡然低下,她扭头看窗外,轻声说。

“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这样客气?”陈子嘉重重呼出一口气,竭力压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和无奈,“苏措,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那么乐意。我想方设法地要为你做任何事,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拒我千里。”

苏措低着头,看着车里红色的地毯。刚刚那句话仿佛带了余音,盘亘在她耳边,始终挥之不去。她疲惫地把头埋在膝盖里,一部分头发从羽绒服的帽子里跳出来,柔软地垂了下来。

前方有轻微的堵车,不知道多久才能到,司机盯着前方一动不动,连头都没回。苏措累得眼皮愈发睁不开,却强自撑着不要睡过去。陈子嘉看出她的倦色,从身边拿出一块小毯子盖在她的膝上。

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让身体上的疲劳和精神上的疲劳堆积起来;苏措感觉身体里的力气和能量正在消失,眼前的陈子嘉容貌越来越模糊。她觉得再难坚持下去,疲惫地靠上车窗,“我睡一会,到学校时师兄你叫我一下。”

“这么睡不舒服,车抖起来——”陈子嘉说不下去了。他侧头看着她气息均匀,眼睛阖上,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脸孔白得像一张纸,可是却显得无比轻松,像是没有任何烦恼的婴儿。他等着她睡熟,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躺下来,头枕在自己腿上。

他低头看着她,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面颊,只盼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车子很快就到了学校附近,陈子嘉沉吟片刻,跟司机说:“张叔,找个停车场。”

陈子嘉做这一切,苏措不是全然没有知觉。可她确实太累,累得让他为所欲为。有那么一个瞬间,心裏的某种坚持甚至开始动摇,她觉得身处混沌之中,恍惚不真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阿措,你太累了,我心疼。”

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上车的时候不过下午两点,居然在车上待了这么久。苏措发现自己跟陈子嘉这样暧昧的姿态,只是一言不发,沉默地从他怀里离开,抓起背包伸手去拉车门。离座而起的时候被陈子嘉扯回了原位。

苏措看窗外的灯光和夜色,声音里全是疲惫:“师兄,你想怎么样?”

陈子嘉终于说:“这裏不是宿舍区,我至少要送你回去。”

寝室里灯火通明,杨雪也已经回来了。两人都带了一大堆吃的,坐在那里帮对方解决食物。杨雪嘴裏塞得满满的,说:“我看了成绩,你又是第一。”

苏措没什么表情地“哦”一声,埋头吃着杨雪带回来的东北饺子,真是香极了。

两个人就这样过了几天暗无天日吃饱就上网,上网累了就睡觉的日子,然后新学期就开学了。

系里的同学们大半都在准备考研或者思考各种出路,打算考本系的研究生并不多,数来数去就那么一些人,大家铆足了劲考外系研究生,顿时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上自习的频率大大增加。

苏措固守着以前的学习习惯,每天照样去图书馆占座,可却时不时地碰到陈子嘉。既然遇到了就一起上自习,苏措想逃都逃不开。图书馆关门时,他送她回宿舍,也不管她是否需要。实际上陈子嘉也只是在她身边而已,安静地看书写笔记算题,话极少,最多就是帮她打水,无论她什么时候伸手去拿水杯,裏面总是满的。

苏措想起两年前帮他写程序的那次,那时候他就是这么关心米诗的。于是她问他:“你最近怎么不陪米诗?”

那时候图书馆马上就要关门,四周人已经很少了,灯一盏盏地灭下去。陈子嘉停止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一顿后开口:“米诗就像我的妹妹。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因为我的捉弄迷路,被人绑架勒索,差点就不能活着回来。后来她一直有心理阴影,觉得自己生活总不那么可靠,因此特别粘我。我也一直歉疚至今。上大学之后,我没想到她也来了西大,我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就像是苏智对你一样。她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时我就跟她说得很清楚了。”

“米诗很好。”苏措沉默一会,才笑笑,“我很喜欢她。”

“我不打算隐瞒什么。苏措,以前不说,因为这事并不光彩,还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但是现在觉得,有些话还是应该说出来,”陈子嘉看她,“米诗的问题我会解决,告诉我,你有没有答应她什么事情?关于我的。”

“我怎么知道呢,”苏措只笑,“认识米诗也这么久了,话不知说了多少,怎么会知道答应了什么没答应什么?”

陈子嘉摇头,“你还是这样。”

于是宿舍里的几位大惊小怪,“啊,怎么以前没看出陈子嘉对你有意思?苏措你简直太幸福了!”

改变习惯是很难的,但没有办法,苏措只有选择不去图书馆,每天都换楼上自习,这一下,再也没遇上陈子嘉。

四月将近的时候,她在应晨的邀请下到西大看话剧社排演的毕业话剧。大四的学生即将毕业,四年大学生活不论过得怎么样磕磕绊绊,但是也已经走到了最后几个月,再不珍惜,也就没有了。

小剧场里热闹非凡,正在彩排。现在还没有什么背景和道具,看不出来是什么剧目。在观众席看热闹的女孩子尤其多,都坐在剧场的后半部分。苏措痛苦地皱一皱眉,这般盛况,演员是谁也不难猜到。应晨领着她坐到第一排的空位子,引来众人的一片嘘声。好在这时有人说了一句“她是苏智的妹妹”,那些不满的声音才烟消云散。

“习惯了就好了,反正每天都这么多人。”应晨在她身边坐下,解释说,“知道陈子嘉演男主角,一下子都哗啦啦地来了。”

“明星效应啊。”苏措说,“演得怎么样姑且不论,但绝不用担心人气。”

“也不能这么说,他虽然是我死拉活劝来的,可是真的很有表演天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哦,开始了。”

很快有人走上舞台,苏措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其中一位是陈子嘉。全场“刷”地寂静下来。这样的气氛使得苏措知道,这一幕是全剧里的高潮。

陈子嘉扶住舞台中央的柱子歪歪斜斜地站着,神情却凛然,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坚持——仿佛那个角色在他的身上复活了,他在宣告自己的信仰和精神。苏措听到扩音机传来的声音:“你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放弃那个东西,您就必须同意处死我。”

完美的表演引来一片尖叫。

苏措翻看着剧本,说:“师姐,你的剧本写得很好,正在表演的这段尤其出色。”

应晨一脸喜悦,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说实话,剧本基本上是别人的,我只是更改符合时代的精神和学校领导的要求。”

“陈子嘉演的牛虻,那苏智演的谁?波拉吗?戏份不多。”

“呵,如果陈子嘉演牛虻,外形上总要找一个好点的演波拉才说得过去,而且他们关系很好,蛮符合小说,因此只好找他,”应晨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没什么热情,没他的戏份就跑了。”

两个人边看着表演,边分出一部分精神来说话聊天,渐渐地天色就暗了下来。

“嗯,演琼玛的是谁?”

“大二的一个女生。”

“不过,话剧社怎么今年排演《牛虻》?”苏措抖抖剧本,疑惑地问。

“啊,你看完了?真的是一目十行,”应晨解释,“其实也就是信仰和精神。现在这个社会,太缺少这两样东西了,缺少到令人失望的地步,对于大学生,似乎更是这样。但是我想,一个人只要你为你的信仰而奋斗而献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苏措托着腮出神,“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临刑前对审判官说,真正意义的行动是从不应当考虑生命危险的。我被神派到这座城市,好比是马身上的一只牛虻,职责就是刺|激它赶快前进。”

“咦,你倒是真喜欢哲学。”应晨神情很平静地看了苏措一眼,裏面有点笑意,还有点吃惊,“苏智一直以为你是有别的原因才加入哲学研究会的。”

苏措微笑着算是回答,然后问:“你们的签证都办好了?”

“嗯。是啊。”

没聊几句,应晨被同学拉走,片刻她又匆匆回来,不管不顾地拉起苏措来到舞台的幕后,刷刷地把剧本翻到最后一页递到她手里,也不管苏措是不是一头雾水,径直说:“本来今天不排最后一场,但是老师刚刚说要赶时间全部排完,女主角又不在。所以你帮帮忙,演一下琼玛了。”

苏措眨眨眼,“不在的话打个电话叫她不就行了?”

应晨挥手,“来不及了。再说,你是形象最符合的人选。剧本你都看完了吧,很简单,什么都不用干,坐在椅子上看信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动,台词都是陈子嘉的。”

苏措嘴角一抽,转身要跑。

应晨跟苏智待久了,早知道两兄妹一个毛病,顺便练得眼疾手快,刷一把抓住她,把她向舞台上一推。

立在舞台上数几秒钟,苏措终于回忆自己此时的立场;既来之则安之,她竭力让自己融入环境,可是似乎不大成功。她做出一副仓皇的神色接过了信,扶着椅子坐下。因为看过剧本,苏措知道这一幕不完全是小说所描写的那样,而经过了浪漫的加工。牛虻将会以魂魄出现在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身后,把信的内容以旁白的形式念出来,可是琼玛只是坐在那里静静阅读,除了信的内容,别的,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