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嘉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苏措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不高不低,温柔得足以融化所有女孩子的心。苏措从信封上方环顾观众席,所有女生都屏住了呼吸,全场静得一针根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身后。我仍旧爱你。你还记得那天我亲吻你的手吗?当时你可怜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这样做’。我知道那是恶作剧,但是你必须原谅这种举动。现在我又吻了这张写有你名字的信纸。所以我吻了你两次,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就在这时,陈子嘉站到苏措身边,用一种极慢的速度俯身下去,嘴唇蜻蜓点水般地擦过苏措的脸颊,留下轻轻的一吻。苏措恍若不觉,低头看信,姿势都不曾改变。
然后他站起来,在隐没到幕布之前,再次回头看舞台中央那个单薄孤单的身影,一时竟然也模糊视线,他想起自己随后就要远走异国,大概很久都不能再见到她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把剩下的台词念完,他念得很慢很慢,每个字一出口,仿佛周围的时间都随之倒流数十年,最后终于回到几百年前的意大利,回到那座恢弘壮丽的大教堂,在那里,无数爱恨情仇的故事陆续上演。
他终于把那句话说出口:“就这样吧。再见,我亲爱的姑娘。”
全场良久无声,掌声响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应晨没有跟着鼓掌,相反,她抱起了双臂,看着空落落的舞台,一言不发。
话剧社的社长见她走神走得厉害,拍一拍她,“啊,这个情节,剧本上没有的吧。不过效果倒是出奇的好,陈子嘉演得还真是到位,干脆剧本也这样改了吧。”
“不改。还是按照原来的演。”说着应晨露出一个苦笑。他哪里是在做戏?
她环顾四周找苏措,却只瞥到了一个悄然离开的背影,同时凝望那个背影的,还有靠墙而立的陈子嘉。
“你刚刚是做什么?”应晨看一眼他。
陈子嘉别开目光,“我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我想在离开之前确认她的心意。她不能再逃下去。”
应晨叹口气。
正式演出的那天苏措也去看了,现场气氛热烈,演出大获成功。红色地毯铺在地上,成为大教堂庄严的祷告席,只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极富巴洛克雕饰特征的教堂天窗,舞台四周四顾是摇曳着的神秘烛光。
陈子嘉的演技比苏措想象中的精湛得多,在灯光和音乐的陪衬下,终于走到最后一幕,全场不知多少人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演出完毕后,苏措骑车回学校的时候,她惊觉,好像刚刚才过完寒假,怎么什么都来不及干,已经是长夏天气了?
毕业将近,学校里充满了末日将近的狂欢气氛。大四的学生把四年的旧书堆出来,在湖边开始卖书。苏措和室友饱含着革命热情去买书,刚转了不到三分之一,杨雪已经把身上的钱花得干干净净,买一大堆考研究生需要的专业书和笔记。
苏措看看时间差不多,跟她们告辞,骑车去了西大找苏智。大学也上了三年,但是她却从来没进过男生寝室。一是麻烦,二是没必要。现在临近毕业,宿管老师也已经不大管了,基本上任凭人进出。苏智他们的宿舍在三楼,外面是一排白桦树,挡住了阳光,房间里非常阴凉。
宿舍里什么都有,堆得乱七八糟。一张空床上堆了许多书,苏智跟陈子嘉正在试图把犄角旮旯的每一本书找出来。见到苏措进来,陈子嘉指着书说:“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苏措坐在床沿,一本本地开始翻着,有什么用得上的书,可以给宿舍的同学带回去。随之也领略到管理系学和物理学的巨大差别,那些教材课本不能说看不懂,但是并不见得多有趣。
书里翩翩掉出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但是整齐的英文。那手英文非常漂亮,苏措被吸引住了,不免多看了几眼。纸上的英文艰涩难懂,以苏措的英文水平,想看明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子嘉看到她在看那几张纸,愣了一愣,再抱着几本书放到苏措面前,也坐到空床上,“是我写的。”
“看不懂,”苏措抬头微微一笑示意,再低了下去,把纸重新插到那本英文书里,“我一早就知道我英文没救了。”
“话剧结束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你没来。”
苏措认真研究那堆书,“嗯”一声回答:“是,杨雪说白老师忽然找我,我就回学校去了。我记得告诉了应师姐的。”
陈子嘉没有说话。苏措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说话,就那么翻着书。宿舍安静得不像话。
这时苏智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大。他在那头问她:“你暑假是不回家吧?要不要我带什么给你?”
“不用带了,我又不是你。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出门带着许多东西?”
十多天之后,他跟应晨会一起回去一段时间跟家人告别,然后再回到本市,搭飞机去法国,开始在那里的留学生活。可想而知,凭着父母的关爱,他们自己的东西都会拿不动的。
“阿措,我问你,”苏智停止收拾东西,十足玩笑神态地凑过来,“我走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忍了我三年,然后再也没人在你耳边吼你了?”
看得出他这个问话认真的成分更多,苏措仰起脸微微一笑,轻声说:“没有的事。你到哪里都是我的哥哥。”
她笑容满面,神色坦然。苏智眼眶一酸,他别开了头,他恍然觉得,这三年来,兄妹俩虽然在一个城市,学校离得这么近,可是两个人反而比以前疏远得多。很多时候,虽说是兄妹,可是心意上,反而连陌生人都不如。他心底却叹一口气,看到苏措低下了头,对陈子嘉使了个眼色。
选完了书,苏措离开男生宿舍,陈子嘉追了出来,两个人并肩走到楼下。
“送君千里也终有一别。”苏措有心打趣,这样说。
她环顾四方,花园里的玉簪花拥挤着从宽大的绿叶中探出头来。在暮色蒙胧中,一柄柄白花攀起,犹如绿波上的小小白帆,不知驶向何方。
“我也要走了。”夕阳把他的身影拉成了得又直又长,“快毕业了,许一昊也要回来了。”
苏措把一堆书倒在车筐里,然后说:“世界很小,哪里都可以联系。”
他两条眉毛略微皱起来,脸庞生动英俊得让人心碎。苏措的手搭在自行车把上,他双手亦不客气地覆上去,把苏措的手完全纳于自己的手心,仿佛她的手是一块玉,不算太暖。他说:“阿措,不用再逃下去了,我就要走了。大概我这一辈子都要不到你一句真心话了。真惨啊,你说是不是?”
苏措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认识你之前,我都没想到我能这么喜欢一个人,”陈子嘉笑笑,“也许你觉得辛苦,我也很辛苦。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要什么,只看得到你忙忙碌碌,一心学习,除此外,没有别的生活。不过,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没有办法。”
苏措想笑,但胸口的疼让她笑不出来,只能维持那样木然的表情,连个“对不起”三个字都没办法从喉咙里出来。
陈子嘉察觉她在发抖,低头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不知名的力量从身体的每个角落窜出来,驱动着他抓着她的手,几乎是扯着她离开车棚,来到自己怀里。他握得那么紧,无论如何不肯放开。
苏措并不在乎手被紧紧抓牢和两人之间微微小的缝隙,她心平气和,对着不远处的几个大一女生招招手。那些女生都是来跟陈子嘉合照的,正忐忑不安的时候看到苏措跟她们挥手,仿佛见到光明般,飞快地朝他们跑了过来。
苏措从未见到陈子嘉在外人面前失态,在师弟师妹面前当然更不会。他起初是反覆地打量她,摇头苦笑,慢慢松开手,回头看着几名小女生,礼貌地笑笑。这一笑让她们简直魂都丢了,脸蛋红得像苹果,讷讷地半天不知开口说什么。
接过一名大一女生手中的相机,苏措笑盈盈,“我给你们照吧。”
闪光灯之后,相机的液晶屏幕上她们笑得一脸幸福,很简单的那种幸福。
大四学生毕业典礼当日苏措因为实验的事情跟白际霖去了一次西大。她骑着车路过一块块的草坪。大四的毕业生们一帮人拿着毕业证学位证在学校的每个地方大声喧哗。大家穿着长长的学士服,也完全不觉得热,流连在学校各处,大声喧哗说笑。可是他们还是有了手足无措的感受。几年的时间,时间像跑马灯一样咔嚓咔嚓地走过,苏措能够想象,他们现在的心情异常复杂,却很难描述出其中最清晰的感觉。
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那勾月亮梦游般走到树梢上,满天的星斗闪耀下,草坪上到处是人,一把吉他,几罐啤酒,嘶哑的歌声渐行渐远;唱着唱着泪流满面,不知今日何日,不知自己清醒或做梦。
每个人都知道,又给自己盖起了一座里程碑,无论碑的好坏,到底是自己建的。
毕业典礼之后的第二天,苏智就带着应晨回了家。以前的高中同学也有些回来了,大都是上了研究院的同学,男女生都有。一年多不见,见面的时候格外热闹,既感慨又唏嘘不已。高中时代的同学关系可以非常要好,好到无话不说,通宵不睡熬夜玩到天亮,是那种没有任何条件的信任。
他们在一个同学家里聚会,藉着酒劲说着大学的经历,趣事,恋爱过程等等。见到应晨,大家对苏智挤眉弄眼,不论如何非要灌她酒。应晨喝了几杯就早早下场,跟其他女生坐在一起聊天,听着她们说起高中时候的事情,都是她不曾听过的。
一名女生很健谈,看着应晨说:“那时苏智在学校里是大家心中的王子啊,骄傲,甚至有点目空一切。现在居然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应晨笑了两声,她实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恭维,客气地回答:“倒是听苏措讲过。”
那名女生叹了几声说:“苏措啊,真的是非常漂亮,气质也很好。每次她来找苏智,班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她现在有男朋友了吧?”
应晨一愣之后摇头,“没有。”
另一位女生吃惊,“啊,没有?我以为追她的人肯定会排成长队的。”
她们聊起了高中的同学、学校,应晨跟她们没有话题,走到一旁开始翻看起影集来。东道主的同学喜欢摄影,几大本相片集子看起来也是很能打发时间的。照片的类型丰富,差不多每张都很好,色彩敏感让人觉得舒服。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幅照片上的时候,眼睛一下直了,眼睛里惊愕和不可思议轮番闪过。
不知道多久她才平息震惊,匆匆侧了头,着急地叫:“苏智,过来!”
苏智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他喝得七分醉,可是在看到照片时,酒一下子就醒了,震动和惊愕比起应晨来有增无减。他大脑的反应比平时更快,仿佛是脑子中什么东西石破天惊的巨响一声。
“你看,这个男生是不是很像许一昊?”应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低声说。她也知道苏智早已经看出来,可是还忍不住说,像是要确认什么。
“嗯。”苏智的声音阴郁,仿佛是从腹部发出来的。
照片上的季节正是初春,苏措跟一名男生站在梨树下,树上的梨花密密匝匝地开着,后开的花把先开的花挤落,像雪一样从青墨色的枝干飘至两人的肩头。苏措微微仰着头,脸上是一种无声而温柔的笑容,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给春风吹皱的湖水。不要说应晨不曾见过这种表情,就是苏智也从不见过。那名男生侧脸轮廓线条优美光滑,鼻梁直挺,光滑的额头和下颌,真的俊逸非凡,照片里的他略略低头,伸手挑起了苏措散落在鬓边的头发,他动作很轻,仿佛那几根发丝是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他狭长漂亮的黑眼睛静静看着苏措,只看着她。两个人就那么无声地对视,时间似乎就此停止。
照片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像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仿佛不是真的。恍惚之间,应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的错觉。她凝细了目光,在梨树和那两个身影上盯了片刻,才相信了这不是错觉。
苏智不晓得用了多久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叫来身为东道主的同学。
“照片怎么回事?这个男生是谁?”
同学曾经和苏智同级,关系还算不错;高三的时候生了场大病休学了半年,因此降了一个年级,跟苏措同班。
“啊,他?”同学看到苏智阴晴不定的表情,酒立刻也醒了,解释说,“他是江为止啊。”
“江为止?”苏智反覆咀嚼这个名字。
“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候他在学校的风头无人能挡,连你都比不过他。这张照片是高三最后那次春游时我照的,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时候。当时我一个人带着相机在山上,结果就看到他们俩,两个人就那种样子站在树下,眼睛里只看得到对方。那种场景是我见到最美的一幕,忍不住手心发痒,悄悄照下来了。因为是偷|拍的,他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