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异国(1 / 2)

君子一诺 皎皎 6028 字 2个月前

王露哇哇大叫:“师姐你有男朋友都不告诉我们,太不仗义了!太不厚道了!”赞同声此起彼伏。

苏措无奈,摆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

吴师兄来了兴致,继续滔滔不绝:“挺客气挺礼貌的一个人,我们一起走离开医院的时候,我搭了他的便车。我估摸着他有事去办,还是硬把我送到科学院门口。说起来,那车真是不错,不知道得多少钱呢。还有,我注意到,车子的各种出入证一大摞。”

王露撇嘴,“你是在夸人还是夸车啊。”

“都夸都夸。说真的,我觉得他人真不错,现在这个年头,别说女朋友的老师,就连自己爹妈病了都未必去看的。他钱包里都有你的照片,这样的男人也够难得了。我跟我女朋友最好的时候,都没在钱包里装她的照片,”吴师兄感慨,“哎,小苏,你们这么分开两地很辛苦吧?他说他前几年在国外,都没怎么见过你。”

苏措笑笑,“也还好。”

王露感慨:“不可能还好吧?要分开这么些年,我就做不到。就算只分开一天就挺难过的。”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唯独苏措一本正经,“叶海澜同学,听到没有,这可是王露同学的真情告白,赶紧找个本子抄下来,每天默念一百遍才对。”

王露的脸刷一下红了,隔了好一会才想起,明明谈论的是苏师姐男朋友,从什么时候起,话题打回自己身上了?真不明白。

接到苏智电话的那天,恰好是研究生阶段最后一个学年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晚上,苏措处理完一组实验数据,关了电脑准备离开时,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苏智的声音高亢有力,第一句话就是报喜,说自己当爹了。这算是苏措这段时间以来接到的最好消息,她大喜过望,详细地听着苏智汇报情况,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末了他命令她:“如果有空,来法国看你的小侄女吧。”

以前的几年听这话若干次,不过这次苏措是头一次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情来。最近她本来也有假,护照也办了下来,再说待在研究所也是七上八下地担心,不如真的去国外看看自己那个刚刚出生的小侄女?

……

去法国的过程需要在首都机场转机,拖着行李箱通过海关时,苏措环顾四周,一样热闹,一样的人来人往。四年前大学毕业离开这个城市,四年后又回来,虽然外面变成什么样子她并不清楚,可是光看这翻新后的国际机场,就知道这座城市也应该有所改变。

苏措前面的一行人都是外国人,很热闹地说着什么,说得手舞足蹈不停地比划。苏措为了免受其害,朝后退了一小步,可还是被一个前面的人打到手臂,那个有着大胡子的外国人立刻回头朝她说了一串法语,然后一顿,又说了一长串英文。苏措的英文听力很糟,加上那个人的口音并不标准,她只隐约地听出来他是在道歉,就笑着摆摆手。

“他在问你能不能跟他合照。”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措一回头就看到接近一年不见的邵炜拖着行李走来。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衣服给烫得笔直,风度翩翩。也不光是他,那是一行人,七八个人的穿着都非常正式,苏措对其中一位有印象,是华大数学系的教授,是位国内知名的数学家;她随即想起刚刚在报纸上读到国际数学年会在法国召开的新闻,顿时恍然大悟。

“怎么你也去法国?”邵炜问她。

“去看我的小侄女。”一提起这件事情,苏措眉飞色舞,掩饰不住的喜悦。

邵炜凝视苏措,笑着点头,“好啊。”

托运完行李,邵炜把苏措介绍给那些数学家认识。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是学物理的,又是赵若教授的得意弟子,对苏措亲切非常。

“对了,”邵炜问她,“我听说赵老师病得不轻啊。”

苏措脸色一变,飞快地说:“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

邵炜无声地一叹。她还是这样,自作主张地把所有人关在外面。

他们在头等舱,跟她的位子不在一处。一在窗边坐下,她就开始打盹。两天前开始,她就开始奔波,累得姓什么都快不知道。听到空姐温柔地用中法两语提醒旅客的起飞前的注意事项,苏措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若干年来,她好像总是在疲惫劳累中挣扎着过日子。为什么人生搞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原因。

到了法国之后才发现巴黎正在下雨,异国的雨看上去跟国内也没有什么区别,苏措在机场给苏智和应晨打了电话,家里的电话,手机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几乎怄得快吐血,恨不得立刻买机票飞回去。在语言环境全然陌生的异国,她哪怕有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唯一庆幸的,好在这裏还不止她一个人。

邵炜看着她,“怎么你事先没告诉你哥?”

苏措狠狠踩着光滑可鉴的地板,笑得那叫一个无奈,“我想给他个惊喜,可他倒好,直接给我个惊讶。”

“那跟我们去酒店,然后再打电话找他。”

巴黎跟苏措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在苏智的照片里看到过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就领略过其中的风情和浪漫,四处弥漫的浓浓历史气息,所有一切她并不意外,也不觉得新鲜,仿佛早已来过这裏。让她惊奇的是另一件事:一路走来,街头各种露天咖啡馆、餐厅到公园,众目睽睽下热吻的情侣随处可见,哪怕是下雨都不能删减他们的兴致,只是让这环境看上去更加浪漫。

这哪里是普鲁斯特笔下的那个巴黎?苏措想。完全不是。

酒店在巴黎大学附近,门口挂着各种语言的横幅,还有各个国家的国旗。新闻上说,这次数学年会汇集了全球上百个国家的数学家,盛况空前。她现在总算信了。在房间里刚放下行李,打给苏智的电话终于通了。

知道苏措在巴黎,他仿佛烫到似的一惊,而后边笑边叹:“阿措啊阿措,你来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现在都不在巴黎啊,在敦刻尔克。”

苏措瞠目结舌,“那怎么办?”

“你现在在哪里?”

说了酒店名和房间,苏智略为思考,说:“我找朋友去接你。”

苏措还想说什么,可是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苏措盯着自己的手机发愁。

邵炜看到她古怪的神色,笑问:“怎么了?”

“国际长途加漫游——”苏措悲哀地说,“你猜,多少钱一分钟?”

邵炜大乐,出主意:“找你哥报销去,再说本来就是他的错。”

苏措连连点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确实是个好主意。

晚饭后重新回到酒店,邵炜才有了时间打开行李箱整理行李。苏措凑过去看,半个箱子装着笔记本电脑,一叠一叠的论文和书等等,还有半个箱子是衣服。

苏措脸一热,迅速地别过脸,顺手抓了本论文集开始看。

瞥到苏措尴尬的神情,邵炜忍不住失笑,抓了几件衣服就去洗澡。

浴室里传出水流声,苏措一回头就能看见磨砂玻璃后晃动的高大人影。她匆匆别过头。起初是为了掩饰尴尬而翻着那篇英文论文,读了几行之后,苏错惊奇地发现这几年研究生读下来,自己的英文阅读能力大有长进,就算是艰涩的数学论文读起来都没有太大困难。

“……晚上你就住在这裏吧,”邵炜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不知道苏智会让谁来接你,我不放心陌生人。”

还没来得及说话,服务台那边就来了电话。悦耳的女声说着法语,她自然听不懂她说什么,唯唯诺诺了几声。回头看到邵炜只披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其中额前的头发都快扎到眼睛里。

边擦着头发,他接着刚刚的问题问:“怎么样?”

苏措有点啼笑皆非,环顾一下四周。这间房是单间,怎么看也不能多看出一张床来。就算是还有一张床,她也没有跟除了苏智之外的异性一起过夜的经验。

敲门声响了起来,因为时常有人来找,房门一直虚掩着,没有真正关上。邵炜也没看门,习惯性说了句请进,来人就大步踏进屋子。

“算了,”苏措低头看着论文,说,“我还是——”

一大片阴影携同一道来势汹汹的目光陡然降临在她身上,让她没来由地如坐针毡,再小心翼翼地把头抬起来,愕然中发现她屋子中央站立着的修长身影。因为来人个子很高,几乎挡住了壁灯全部的灯光。

苏措忽然眼前一花。那张英俊得让人无法忘记的脸上的神色各种各样,怒气,担心,焦灼,忧虑等等情绪轮番闪过,目光又直直逼来,简直让苏措招架不住。她静静地把论文搁回小桌上,小心翼翼地按照顺序排好,然后站起来,嘴角一弯就闪出个笑跟他招呼:“师兄,为什么——”

“我来接你。”陈子嘉沉着声音说道。

苏措点点头,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陈子嘉怒气压得隐约,声音一字一顿,在压抑之下听来几乎是称得上咬牙切齿。说着他目光凌厉地再一次扫过房间,薄薄的唇抿住,眸子因为激怒之色而亮得吓人,手捏成了一团,手腕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里越烧越浓的火光使得苏措忍不住朝后一缩。她知道对陈子嘉而言,这已经算是极度的忍耐了。

顺着他的目光,苏措亦环顾了房间一圈。在公平公正的目光下,她的确发现,这裏的气氛是非常不对。青年男女共处一室,加上打开的行李箱里的内衣,浴室里窜出来腾腾四溢的热气,刚刚洗完澡只披着一件浴袍的邵炜,橘色的灯光仿佛也沾染了巴黎的浪漫色彩,不动声色晃动着,怎么看怎么暧昧。

邵炜跟陈子嘉对视一眼,一句话不说,往床上一坐,拿起毛巾开始继续擦头发。两个人目光对视的刹那,仿佛一道闪电从房间里亮过去,每个人的神色都给照得清清楚楚。虽然时间极短,仿佛发生了一切。笑了笑,苏措继续那个尴尬的确又不能缺少的招呼:“为什么你也在法国?好巧。”

她笑得一脸坦然,陈子嘉看到了,怒气顿时消失不少。凝视着那张笑盈盈的脸孔,他走近一步,好像觉得距离还是很远更不甘心似的,他再靠近一点,直到把苏措完全纳于他的气息之下,终于把怒气装回盒子里,平静地回答:“我来这裏开会,苏智刚刚给我电话,让我来接你。”

这句话一完,场面顿时一冷,怪异的气氛徘徊良久不去。苏措咬咬牙,开口:“在飞机上遇到了邵师兄,下机后又找不到苏智,只好一起来了这裏。”

“你的行李在哪里?”陈子嘉两道眉毛一皱,问。

苏措一默,指了指脚边的箱子。

两人距离极近,陈子嘉手腕只微微一动就把她带入自己怀里,随后一只手臂就绕上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准确地握住行李的把手。略一回头,他对邵炜客气地点头示意,“谢谢你照顾她。”

邵炜霍然一下站起来,冷静地说:“我帮的是她,不是你。”

陈子嘉眼睛一闪,露出个轻松淡定的笑,也不解释也不补充,一言不发地搂着苏措朝外走。苏措没有勇气看邵炜,她阖上眼睛片刻,想,这样的收场也不是什么坏事,然后任凭陈子嘉以那种亲密的姿势搂着她离开。

夏天并未完全过去,两个人穿的是薄薄的外衣,隔着他的衬衣,苏措感觉到他身体里炙热的温度。苏措不晓得陈子嘉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也没问。她只晓得陈子嘉对出租车司机说了个她听不懂的地名,然后车子就飞了出去,溅起了水花。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雨中的巴黎变了个样子,咖啡馆的灯光摇曳不休,街道旁行人减少,偶尔有人在树下拥抱接吻,那长吻竟可漠视周遭的一切。雨点敲打着出租车的门窗,好像无数极有耐心的客人在敲门。

其实也不过从一家酒店换到城内的另一家规模更大的酒店而已。

没开灯之前,房间里的家具影影绰绰,空气黏糊得好像糖浆,两个人在夜色中站着,苏措想,雨天巴黎的空气跟国内也差不多,这样想着她不觉笑了。再回神的时候,她被陈子嘉轻轻拥住了。

“你决定来法国的前几天我才给你打了电话,那时候你没有告诉我你要来。”

“你说你要出国,而我也不过只来几天就回去。”苏措低低开口。

陈子嘉顿一顿,说:“苏智的女儿满月,我只要有空,都会来的。”

自知理亏,苏措调节了一下呼吸,在心裏措辞,构思如何开口道歉。

“对不起,我刚刚太着急。我一开完会就过去找你,本来以为你是一个人,可是看到你跟邵炜在一起,”陈子嘉顿一顿,每个字都很重,带着谨慎措辞的痕迹,“明明知道你们什么都没有,可当时真是怒极攻心,失去理智。苏措,我是人,我会嫉妒,会吃醋的。”

说完他一顿,小心地放开她,摁亮手边的灯。领着苏措熟悉房间之后,陈子嘉一边掩门一边从门口露出让她宽心的笑容,“我住在对面,有事就找我。”

飞机上睡够了,苏措那晚上基本上没睡着。她坐在床上,把电脑放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一个处理数据的程序,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想起一些很多年前的事情,这样也就应付了一晚,直到天色开始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

“没睡好?”陈子嘉虽然笑,语气全是关切。

苏措揉一揉脸,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一点,“是啊。时差调整不过来。”这么轻易就被人看出来精神不好,早知道就应该学会化妆。

说话间餐厅已经到了。苏措瞥了一眼菜单,丝毫不意外发现上面的菜名没有一个认识,于是缄默下来,安心地看着陈子嘉说着流利的法语跟侍者交流。

“你居然会法语,我倒是没有想到。”苏措笑眯眯地看着他。

“读研究生的时候学的,其实也不太好,”陈子嘉诡秘地说,“导师是法国人,因为想讨好他而学的。”

苏措一乐,笑出声:“是吗?倒是瞧不出你这么狡猾。”

那名侍者也笑一笑,拿着菜单离开,片刻之后回来,除了带来早餐之外,还顺带把桌上花瓶里的花换成了一朵娇艳欲滴颜色鲜红的玫瑰。苏措看了一眼那艳丽的颜色,然后扭头看窗外。酒店对面是处公园,鸽子成群结队地起飞和落下。

陈子嘉只当未察苏措的目光,依然微笑,“吃完早饭后,我们搭火车去敦刻尔克。”

苏措问他:“你不忙?”

“会议昨天就结束了。我让他们先回国,在法国多待几天。”

敦刻尔克像巴黎一样再次出乎苏措的意料,苏措对这个地方唯一的认知就是当年在历史书上读到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跟陈子嘉坐在出租车里,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致。海风从一排排簇新的别墅后吹过来,毫无海水的苦涩和鲜味,只有丝丝的柔情蜜意,仿佛要深刻地探入到某人骨子裏面;海水拍岸的声音传到这裏已经很微弱了,好像婴儿的欢笑。

出租车在一栋独立小楼前停下。这裏的小楼屋顶各异,什么风格都有。面前的这栋,屋顶属于极古朴,一层层阶梯蜿蜒上去,再一层层阶梯蜿蜒下来,细碎的阶梯不由得让人嗅到古远的乡村气味。

院子倒是罕见的大,相比起来那栋小楼就显得精致多了。站在院子门口,苏措忍不住撇一下嘴,“居然跑到这裏度假,他们真是会享福。”

陈子嘉放下行李,笑一笑,“他们也是在这裏举行婚礼的。怎么,是嫉妒还是羡慕?”

“是高兴吧。”苏措抿嘴一笑。

说完就看到一个长相极其可爱的年轻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毫不客气地上来就拥抱,亲吻她的面颊,然后自我介绍说:“我中文名叫应严。你就是苏智的妹妹?你真是美极了,比他们说的还要美,比画上的人还也要美丽。”他的中文并不好,可是真诚却无可挑剔。

说完又要拥抱她,陈子嘉在一旁看着实在是忍无可忍,一下子把苏措拨到自己身后,让小伙子扑了个空。应严看到陈子嘉表情严肃,晓得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对着苏措郁闷地叹了口气。

“应严看到漂亮女孩子都会这样,以为你们晚一点才能到,想不到中午就到了。”

不远处有笑语声传来,苏智正推着应晨从屋子出来,阳光下两人笑得一脸灿烂。四五年没见了吧。这几年苏智也回过几次国,但是假期次次都错开。

苏措迎过去,兄妹俩紧紧拥抱。拥抱了不知道多久,苏智终于放开她,细致地打量,不觉笑了,“阿措,你怎么跟以前还是一样?一丁点都没变。”

变化从来就不会因为人的外貌的改变决定的。苏智的确也变了,他气质稳重,眉目间的神态彻底变化了。从小到大,兄妹俩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分开就是四五年,曾经总在一起,因此也瞧不出对方的任何变化,吵嘴,抬杠的过去,人也就渐渐长大。一旦分开,才晓得时间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多少。而他如今已经身为一个父亲,苏措知道,他不会再轻易动怒,也不会再跟她做无意义的抬杠了。

“我怕变了你就认不出我来了。”苏措笑着睨他一眼,走到应晨面前,去拥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