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晨刚生产不久,脸颊苍白,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看到苏措,起初她有点迷惑,不敢相认。怎么时间在她身上好像全然看不见踪迹?还是那样的眉眼、神态、笑容,毫无变化。她对她微笑,示意她来接孩子。看着那粉团似的小婴儿,苏措没敢接,连连摇手说“我不会抱孩子”,陈子嘉笑着摇头,伸手接了过去。
应晨站起来拥抱她,说:“阿措,你哥没有说错,人人都变了,怎么你还没变?”
“变不动啊。”苏措扶着她坐下,微笑着说,“嫂子你辛苦了。我的小侄女真是可爱,长大后一定跟母亲一样漂亮聪明。”
孩子在陈子嘉怀里睡得正甜,胖乎乎的手脚挤在一起,小手指脚趾像花蕊一样分外可爱。苏措嘿嘿笑,看上去简直是苏智的翻版。
逗着孩子,苏措想起一件事情,回头问:“哥,想好叫什么名字了没有?”
“想好了,苏司悦。”
“司悦?”陈子嘉赞许地点点头,“真是好名字。”
“明天满月吧,”陈子嘉抬头看一眼苏智,得到肯定的答覆后低头怜爱地看着苏司悦,说,“叔叔来得急,什么都没准备,下次一定准备大礼送给司悦。”
“没关系,好在姑姑来得及时,”苏措对陈子嘉展颜一笑,拿出个佛像小心翼翼地给她挂上,“我去慈恩寺里求的,专门请大师开过光,会保佑司悦平安快乐地长大。当我们一起送的吧。”
陈子嘉目光深深地看一眼她,眼底溢满了笑容。
这番言谈应严一直都插不上话,现在见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立刻问:“司悦是什么意思?”
应晨颇为无奈,“你真的应该把中文学得好一点。”
不满地瞥嘴,应严看着陈子嘉和苏措都围着苏司悦团团转,忽地笑了,跟应晨和苏智说:“你们看,倒像是他俩的孩子。”
场面顿时一冷。应严压根就不知道何为中国人的内敛持重,很热切地问:“你那么喜欢小孩,那为什么不早点结婚?”
这句话再次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苏措一愣,露出个模糊而亲切的笑容,“哦”了一声,倦意就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
陈子嘉对应严坦然一笑,“多可爱的孩子,谁都会喜欢。”然后去握住苏措的手,完全纳入自己手心,“看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困得这么厉害,你先去睡吧。”
苏措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手抽回来,她微微用力,立刻感觉到对方手里的温暖和不可抗拒的力气,侧头看了陈子嘉一眼,任凭他牵着她的手上了楼。
两人上楼后,应晨看着两人的背影和握住的手,又惊又喜地跟苏智讲:“阿措肯接受陈子嘉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刚刚的细节半点不拉地落入苏智的眼底,他摇头,“没这么简单。”
片刻后陈子嘉从楼上下来,苏智才问:“睡了?”
陈子嘉微微一颔首。
“昨天你在哪里接到阿措?她果然还是像以前那样,倔得厉害。不论怎么说,来之前也应该告诉我们一声啊。”
陈子嘉想起昨晚的情形,摇头苦笑,说了那时的情况。
苏智是第一次听说“邵炜”这个名字,感慨万千地说:“世界上女孩子那么多,为什么他会遇上阿措?他人怎么样?”
复杂的神色从陈子嘉眼底一闪而过,他顿一顿,说:“他人不错。我嫉妒他。”
苏智愕然,连连说:“能让你都嫉妒,世界上也没有几人了。”
陈子嘉想起那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跟邵炜说的那番话。他说,阿措这些年的事情,你看在眼里,虽然你在她身边,可是你完全不了解她。咫尺天涯,天涯咫尺,你们是哪一种?阿措喜欢的是我,从来也不是别人。请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从头到尾邵炜都没有说话,起初还看了他一眼,后来就不再看他,良久后才说,陈子嘉,还在大学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没想到会跟你这样见面。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她。
“想起这几年都是他在阿措身边,我没办法不嫉妒。我去找他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他桌子上的照片,是他跟阿措的合照,镶在个小小的相框里,”陈子嘉语气一改,再开口,“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阿措就在那所希望小学,可是还是想去见见邵炜,我想让他亲口告诉我。见到他本人的时候,真是有点后怕。”
苏智虽然猜不出陈子嘉到底跟邵炜说了什么,但是他能想象到那个时候他的神态,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言语妥帖不会有失,自信满满的微笑,容貌气质就是让人觉得挫败。不论是谁,永远不会希望有这样的对手,几乎不给对手留下希望。
苏智跟陈子嘉说:“刚刚你握她手的时候,我看得一清二楚。到底江为止给她的影响太大,她一时半会放不下,不过比起开始,已经好多了。”
陈子嘉温柔的目光一闪而过,笑容舒展洒脱,“都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苏智已经结了婚,孩子都有了,考虑的事情深入得多,沉默之后就问:“你也许不在乎,你父母也不在乎?他们会让你等多久?这一年多,是不是天天被催?”
“也不至于,再说我会说服他们,我有数,他们会喜欢阿措的,”陈子嘉摇头,“其实问题从来都不是他们。”
苏智不以为然。倘若真论起来,他从头到尾最大的失败,就是在江为止之后认识苏措,不论多么遗憾,但都是无可奈何的既成事实。
苏措从困倦中醒来,正是下午茶的时分。阳光正好,他们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闲闲地聊天。苏措才晓得这栋房子是应晨的那个堂弟应严家名下,应严生得那么漂亮是因为他是混血,据说母亲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应晨的母亲这几个月也在法国,照顾女儿的同时也照顾孩子,忙里忙外的。苏措握着她的手,笑着介绍自己:“伯母您好,我是苏措,是苏智的妹妹。”
苏措的灵气大方使得应伯母一见之下就非常喜欢,一把握住她的手,笑,“你们苏家的孩子都特别漂亮,实在讨人喜欢。”
仰着头,苏措感受到和煦但不炎热的阳光。他们在一起喝着茶,慢慢地聊天。乐融融的景象简直像是梦境一样不真实,不由得生出了一些感悟,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那日傍晚,他们去了海滨散步。因为是周末,海滨游人很多,人们优哉游哉地散步。一群孩子在沙滩上放风筝,风向不对,把风筝吹进海里,孩子们也就冲进海里,踏出一朵朵浪花。晚霞渐渐上来,涂红了海滨的格式屋顶。
第二天是周日,早上起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客人,都是苏智和应晨在法国的朋友,专程前来庆祝司悦的出生。
那天非常热闹,法国人的浪漫和葡萄酒苏措总算是领教到了。明明说了很多次不会跳舞,可是苏措还是被人热情邀请。
摇着头苦笑,苏措冷不防看到陈子嘉在跟一名漂亮的法国姑娘相谈甚欢。那个法国女孩一颦一笑都撩人之极,陈子嘉一如既往的有礼貌,只是在最后那个姑娘拥抱他的时候他摆了摆手,姑娘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苏措不动声色地看着。看够了,就走到苏智和应晨身边,跟他们聊天。
“怎么不过去聊天?”苏智笑着问。
苏措笑得那叫一个有气无力,“你还不知道我的外语水平?哑巴英语。”
应晨撑不住笑了,“阿措,还有大半年你博士都快毕业了,英文水平还没长进?”
“不能这么说,”苏措振振有辞,“阅读能力好多了,口语听力还是烂。飞机上有人跟我聊天,我知道他说的是英文,可就是半句都没懂,只好写纸条。”
应严热心地插嘴:“我教你吧。”
应晨打断他:“你还是先把汉语学好吧。”应晨说完,递给苏措一杯葡萄酒。酒在玻璃杯里晃动,红得快要快燃烧起来。
酒香使她提起了精神,指了指热闹的院子说:“看起来你们人缘很好,在法国也是过得风生水起。”
应晨摇头笑,“其实也不是我们的人缘好。法国人热情又好客,我很喜欢这个国家,苏智,你说是不是?”
苏智笑笑,罕见地没有搭腔,端着酒杯不语。院子里的灯光很足,他没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露出的深思,脸上的线条,每个细节都在说明他心裏有事情。
外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是苏措却不会不知道。瞥到应晨的脸色也暗淡下去,苏措有心打趣,就说:“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哪里都是生活,是不是?”
这句话一落,应严又开始刨根问底地追问“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的意思,专注的神情,引得人人微笑起来。
因为那天晚上喝得太多又没有吃东西,苏措在半夜的时候胃开始疼不舒服,她起初不愿意起床,浓浓的倦意袭来,最初的几次刚刚坐起来又困倦跌回被窝。到了最后实在经受不住胃里的抽搐感,才捂着胃扶着栏杆下楼去厨房找水找药。
出门前她看了一下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可是这个时候厨房的灯光居然亮着,青白的颜色几近晃眼,刺|激得苏措醉意诡异地开始消失,胃也像关上了发条一样冷静下来,不再那么疼痛。低于声顺着亮光飘过来。
“这些年,只有你是看得最清楚的。我爱他超过了他爱我,折腾下来,我也累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听到有人回答,声音压得极低,她听得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的几个句子让苏措心裏升腾起某种预感,心裏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应该走过去,不应该走过去,可是身体和脚步仿佛不受控制,还是朝着那么明亮的地方挪动。
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隔着虚掩的门缝看进去。应晨穿着睡衣,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白,几乎可以归纳到毫无血色的那种,脸上是苏措未曾见过的倔强;她对面坐着的是陈子嘉,他也一样穿着睡衣,精神倒是好,眼睛里流转出的光华即使在那么亮的灯光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双手搭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击着桌面,但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苏措表情木然地听他们说话。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觉得凉意从脚底升腾起来,这才抽身离开上楼,动作轻得谁都没有发觉。
她来到主卧室前,开始敲门,只轻轻一下,就听到苏智的声音:“门开着。”
卧室很大,却没有开灯。藉着路灯橘黄微薄的光芒,苏措看到苏智正在阳台。阳台宽大,置放着一张小几和四张沙发,苏智坐在正对花园的那张沙发上,抽烟。
不晓得他抽了多少烟,苏措看到烟灰缸里的烟头,取过他手里的那根尚在燃烧的烟,摁到烟灰缸里。远处海水拍岸的声音在黑夜里给放大了若干倍,听起来给人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苏措坐到他对面,毫不客气地问。
“不是学不学,而是抽不抽的问题。”苏智耐心地纠正她的语法错误。
看到苏措一副坐下不走有事要谈的样子,苏智说了句“你等一等”之后站起来,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捧着个盒子出来。
“是什么?”苏措问。
盒子一打开,苏措的目光和身体都陡然一哆嗦。虽然七八年没有碰过围棋,可是她只凭着那棋子的颜色和光泽就知道,那是她的围棋,陪着她度过十多年光阴的围棋,陪着她熬过小学中学的围棋。盒子里还有张棋布,苏智拿出来整整齐齐地将其铺开,再拿出黑白两盒棋子,黑子放到自己手边,白子放到苏措手边。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说:“来,陪我下一局。”
苏措感觉自己心跳加剧,她沉默很久,终于低声说:“棋为什么会在这裏?”
“四年前回国那次,就带出来了,”苏智说,“你那时已经是研究生了,我忽然很想知道,这么多年,你下围棋的心境是什么。”
说着他拿起一颗棋子贴在棋布上,然后看着她,示意她下。
苏措把手伸进棋罐,手指在那些温润的棋子里滑动,在那些她曾经熟悉视为挚友现在又如斯辽远的棋子里滑动。最终她抓住了一枚,她把棋子放在灯光下察看,看着上面磨损出来的细小纹路。苏智也不介意,自己又拿起一颗黑子贴在上面。
“刚刚我看到嫂子和陈子嘉坐在厨房里,大半夜的,两个人在聊天。”苏措淡淡地说。
“怎么?吃醋了?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苏智笑,然后瞥到苏措糟糕的脸色,继续着那种玩笑的语调说,“陈子嘉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应晨也不会对不起我。这个,你我心裏都有数。”
苏措把棋子扣在手心,盯着他不说话。
“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吧。”苏智露出追忆往事的神情,再贴了一颗黑子,笑道,“应晨还是陈子嘉介绍给我的,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有些话应晨不会告诉我,却会告诉他。不过因为应晨做了我的女朋友,又担心谣言,两个人才刻意疏远。其实我哪里会在乎这些。”
“哥哥,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个,”苏措凝视他,说,“刚刚我听到嫂子说起了一个名字,冯咏。”
“冯咏?”苏智神色终于一变,然后是意料中的皱眉和苦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是啊,冯咏,我隔壁班上,你高中时代的女朋友。个子小小的,笑起来千娇百媚。”
苏智端详着棋盘上寥寥的几粒黑子,把手中的那枚又贴了上去,方才开口:“还记得大三那年我们说分手那次吗?其实一直以来,我对出国都没有兴趣,学二外也只是好玩,可是应晨一定要我出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跟她分手。后来她说,算了,我们都不出去好了。”
苏措微笑,“哥,你真的是心肠很软的。你看到她哭,你想,不能因为自己耽误她的前程,你就同意了。”
苏智叹气:“一毕业我就要回来,她不让,最后说,既然如此,结婚之后再回来好了,我同意了;结婚之后我要回国,可是她有了司悦,于是又说,等着孩子生下来再说,我还是只能说好;现在我估计她又要说到司悦的教育问题,又会劝我,还是留在在法国吧。冯咏给搅和进这件事,是因为前不久我接到她的电话。她来了法国学画画,因为暂时没有住处,我就帮了她一个忙。当时瞒着应晨是不对,我准备等孩子生下来再告诉她,可是她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
“你们倒是瞒得很好。”苏措终于把那颗早已捂热的棋子摁到棋布上,“我来了两天,居然半点异样都没看出来。”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才会控制情绪和言行。”苏智平淡地说。
苏措笑笑不语,不然他在事业上也不会成功了。
瞧着棋子,苏智状若随口一问:“阿措,我回国好,还是不回国?”
苏措一默,“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问我。”
“我一定要问你,你会说什么?”
苏措定定看着他,“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我会说,回去。”
两个人然后就不说话,一人一子贴得飞快。来往三十余子后,苏智藉着灯光端详棋局,不由得摇头。尽管苏措这么多年没有下,还让了五子,可和自己的级别还是相差太多。
“我的围棋还是你教的,那时才上小学吧。平时你总是自己跟自己下,坐在桌前,整个人都小小的,精致得像洋娃娃,看上去好可怜,我就打算学会了陪你,可我实在是没有你聪明,次次惨败。不过话说回来,世界上也没几个人有你的那个天赋,”苏智叹气,沉吟着问,“为什么不再下棋?”
苏措凄凉地一笑。心裏的那块大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她看着苏智的面孔,片刻后才说:“上次那局已经把我的一切都输掉了。”
“你没有输掉一切。”在那样柔和得仿佛做梦一样的灯光下,苏智觉得说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于是真的说出来,“阿措,你那么聪明,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苏措抬起如水的眸子看他,“哥哥,你怎么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如果你也明白了,那为什么还在这裏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苏智伏案大笑,笑毕后把棋子一颗颗地放回棋盒,然后说:“阿措,你其实也跟我一样啊,心肠又软,总是硬不下心。你知不知道你像什么动物?平时会笑会闹,可是一提起感情的事情就把自己缩成了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不理你还好,一旦谁试图走过来,你就踢他,自己伤痕累累不说,别人也带了一身的伤。”
苏措侧了头,专心地听着海浪声。半晌后才轻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躲啊。为了躲开他们,我费尽心机,耗尽力气,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可是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像是在下一盘注定要输的棋,怎么下,都是一败涂地。”
苏智伸手过来,手心摁在她的肩头,轻声说:“小妹,躲不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