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见过皇后娘娘。”熟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我望去,却是一名公公在行礼,当她抬头时,那张面容竟是打翻了我药碗的宫人。
原来她叫红翠。
当她见到一旁所站的人是景临时,面色顿时含羞,情意绵绵的望向他。
见红翠这模样,皇后的脸微沉,漠然道:“红翠,事情如何了?”
“禀娘娘,安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小伶从安妃宫慌张的跑出来,哭叫着安妃娘娘小产了,让御医快些过去。”
小产?我一惊,望向宫人手中端的药碗,安妃娘娘已然喝下了有毒的安胎药,那这草药?
陡然明白,皇后是拿这药在让我做选择。
陈陈愧疚自责涌上心头。
皇后说得对,我是间接的帮了她。
“你做得很好。”
“娘娘。”红翠羞答答的目光飘向景临一眼,“您当时答应过奴婢,一旦事成,景大人就会娶奴婢为妾,而且景大人当时也给了奴婢信物。”
红翠从怀中掏出一块吊坠。
还未从愧疚自责中恢复,一丝丝的疼痛又在心底慢慢泅开,不够锋锐,却沉郁得让人无法呼吸。
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多情,处处留情。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后。
顾不上什么尊卑,我直直的望向景临,目光里有着难掩的失落,伤感。
他,竟也望着我,眸中浓郁的忧绪像是一根极细极小的刺,不怎么痛,也很轻很轻的划过我的肌肤,就是难受。
毫无所觉,棠煜也正拿着他冷得越来越沉的目光看我。
“是,本宫是答应过你,只是这事还未成,不是吗?”皇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让人不安。
红翠却没有察觉,反而高兴的道:“娘娘放心,皇上一旦开查,奴婢定会把事全推到明妃娘娘身上。奴婢先告退了。”
离去时,红翠又无限留连的望了景临一眼。
诺大的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静到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苏恩,想清楚了吗?”皇后再次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我感到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在我身上。
“奴婢谢娘娘的厚爱,奴婢心意已决。”我淡定的回答。
非我不怕死,只是不想那样活着。
非我清高,只是这样的生活不是我要的。
皇后已面带愠色,“你还真是固执,若是平常,本宫早就将你处置了。不过,念在你将药碗碎片藏匿,并没背叛本宫之举,就算了。本宫就不信,时间一久,你还守得住今天所说的这翻话,下去。”
皇后是不杀我了吗?
沉入谷底的心稍稍缓和了些,却还是无法将那沉重的感觉挥去。
施了礼,道了句:“奴婢谢娘娘开恩。”躬着身就退出了殿。
天空一片湛蓝。
走上九曲十弯的长廊,看着不远处重重叠叠,似没个尽头的月牙门洞,心思恍惚。
该说,捡回一命,开心激动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我……
挥去满脑子的想头。
有些事不该是我去想的,就不要再想了吧。
步下廊梯,我朝最近的月牙门洞走去。
刚走入洞门,就听见素颜姑姑的声音隐隐从树身后传来。
心中一喜,好些日子没见着素颜姑姑了。
疾步走向的树丛,我有好些话想跟姑姑说啊。
近了,才听见有三个声音,其中二个我极为熟悉,就是素姑姑与皇后宫管事莲姑姑,还有一个声音,仿佛是在哪儿听到过,一时却是想不起来。
听得她说,虽是语带哭声仍难掩其厉色:“明妃娘娘是骄蛮,还常常得罪人不知,但也只是性子使然,绝无害人之坏心,安妃娘娘小产,定是她人借刀杀人。我看,就是皇后使的计,她向来嫉妒我家娘娘比她受宠,所以才暗中加害明妃娘娘。”
“你别血口喷人,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岂是能让你随口诬陷的?”莲姑姑肃严的声音向来让宫人们害怕,但这话,竟比往日柔和了许多。
“明秀,这些话你在我们二人面前说说倒也算了,可千万别在他人面前讲啊。”素颜姑姑说话一向淡然,很少听见她这么的无奈说话。
明秀?记起来了,还在洗衣局时,曾有一次去明妃宫送衣服,那时与素姑姑说话的人也叫明秀,就是她吗?
明秀冷哼:“用不着你的假好心,二十年前,你们就联合着对付我,现在又怎么会帮我?”
没有料到明秀会突然冲出树丛。
我就这么与她对上了脸。
狠狠的瞪了我眼,明秀这才离去。
“恩恩,你怎么会这儿?”一见是我,素姑姑满脸欢喜。
“素姑姑,莲姑姑。”我朝二人简单的施了礼。
莲姑姑望着我,肃声说:“我先回去了,你和素姑姑说会话吧。”
“是。”
莲姑姑一走,我与素姑姑相视一笑。
“姑姑,近来好吗?”握过姑姑的手,朝一旁的青石甬道走去。
“还好,你呢?在皇后宫还习惯吗?听别人说你成了皇后的贴身侍女时,我还不信呢。”
微微一笑:“我挺好的。”
姑姑看着我好半响,才说:“希望当初把你送进皇后宫的决定是对的。”
“那时,姑姑也是为了救恩恩才这么做。”想到方才听到的,我道:“姑姑,方才你们三人说的那些话,恩恩听到了。”
“听到了也无妨。”姑姑一叹,“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想听吗?”
点点头:“只要姑姑不嫌恩恩麻烦就好。”
“怎么会呢?”姑姑一笑,拍了拍握着我的手,边走边道:“二十多年前,我,清莲,还有明秀是一同进宫的宫女,三人同时被选到了已逝的先皇后身边服侍,而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才9岁。”
皇帝?跟皇帝有关吗?
素姑姑苦笑了下,又道:“我们的感情很好,明秀比我们小个几年,率真,坦直,还爱打抱不平,每当我与清莲受了别的宫女气的时候,她总会站出来指责对方为我们讨回公道。直到六年之后。”
素姑姑停住代步,望着不远处嫩黄的花蕊,似在思度着该如何说,好一会才道:“那年,皇上才十五岁,正是成人之年,先皇后从宫中精选出了八名年龄稍长、品貌端正的宫女,供皇上临御,以使皇上在大婚那夜不至于手忙脚乱。”
临御?临御就是宠幸,我不免脸一红。
“明秀就是其中的一人,还是八人中最为漂亮的一个。能被皇帝临御,是所有宫人都企盼的,一旦被皇帝看中,从此就会成为宫中有身分的人,每月拿俸禄,不再像其他的一般宫女从事劳役。”姑姑又叹了口气:“我和清莲都认为明秀会开心万分,却没想到那几天她天天面容忧愁,吃不下饭菜。问了她才知道,她爱上了一个人,可那个人比她年纪小,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听得出神。
“你也知道,宫人一旦到了规定的年纪是可以出宫自由婚嫁的,我与清莲都是苦出身,家里就靠着我们在宫里的微薄俸禄过日子,都没有出宫的念头。二人商量了下,决定由我顶上明秀去侍候当时的太子,让明秀去追求她的爱情。二日后,我们以明秀身体有缺陷为理由让先皇后换下了她,由我替上。”
说到这裏,素颜姑姑的眼里渐浮起愧疚之情,“可我与清莲错了,大错特错,怪我们当时没好好问清楚。明秀所爱的人正是当今的皇上,她的苦恼,她的忧愁一切皆因不知道该如何去获得皇上的喜爱,毕竟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大了,她要的不是一时宠爱后就被打入冷宫,她愁这个,忧这个,而我们却误以为……所以,她恨我,怨我,这些年处处与我做对。不管我与清莲如何解释,她都听不进,认为是我眼红嫉妒与她而使了诡计。”
姑姑的声音极为伤感,我听得有些动容。
“也难怪她不信,入宫那么些年,看尽了后宫权术,设诡计的,自保的,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要有人死方才罢休,就算是出自善意,看的人也硬会想象出点什么来。”
是啊,姑姑所说的很对。
虚虚假假,真真实实,都像是裹了一层看不清的薄雾,认为是真的是却又是假的,是假的时又参杂了几分真。
“帝王之爱也只是昙花一现,其实,明秀这样挺好的,虽只是个普通的宫人,至少日子能过得平静。”
“姑姑。”一个疑惑浮上心头,却不知该不该问,想了想还是算了。
素姑姑望向我。
“也没什么。”我笑笑。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我是皇上的司寝,怎么现在又成为了洗衣局的管事,是吗?”
被姑姑猜到,我有些不好意思。
素颜姑姑的目光变得深远,伤感一笑:“或许,这是男人的通病吧,当烛火幽幽,放下红罗帐,男人对于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会紧张,会窘迫,会慌乱,会怯弱。几次侍寝之后,一旦他掌握了房弟之事,他自然而然的就想着避开她,转而扑向其他的美女。因为每天面对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会觉得自尊受损,而在其她女人面前,他觉得他才是主导。我明白了这一点后,主动向先皇后跪请来洗衣局。没想到这一待,就待了二十年。时间真是快啊。”
这段话,我几乎是脸红的听完的,可听到最后,只觉陈陈悲哀。
忍不住轻唤了声:“姑姑。”
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脑袋却是空空的。
“恩恩,”素姑姑微湿的目光正望着我,“记住了,千万别做皇上的女人,要不然,你一辈子也逃不开皇宫。”
我一怔,心倏然间浮上浮下的。
“看我说的,”姑姑摇摇头:“你怎么可能呢。走,陪我再走走,说说话。”
“姑姑。”我却拉住了姑姑的手,勉力一笑:“就算被宠幸的是宫女,也不能离开皇宫吗?”
“自然,皇帝的女人,她的一生只能有皇上一个男人,想的念的也只能是皇上,所以宫女只能老死于宫中。”
“那,”轻咬了咬下唇,“那皇上若是忘了她呢?”
“忘了?”姑姑愣了愣,浅笑:“就算皇上忘了,自有内侍记下,凡是皇帝宠幸的女人,内侍都要记在本子上的。”
“那万一没有内侍记录,皇上又忘了那名宫女呢。”
话完,就见姑姑疑惑的望着我,我才发觉自己说得急切了些,叫人生疑。可姑姑还是认真的回答了我:“以前的帝王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皇上,他的记忆力惊人,是绝不可能忘了被他临幸过的女人,除非刻意。”
记忆惊人?刻意?
为什么要刻意?
不可能,不会的。
“恩恩,你怎么了?”
“没事。”
“真的没事?”
压下心头的浮躁,我笑笑:“真的没事。”
“恩恩。”姑姑若有所思的望着我:“那天,在明妃宫发生的事,我没问你缘由是因为知道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而对你来说,多一个人知道威胁也许就多一分,可顶撞皇上那是杀头的罪,以后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前思后虑,有时甚至要甘于埋没,明白吗?”
姑姑的话一语双关,透着真诚的关切。
我点点头:“恩恩会记住姑姑的话。”
走了几步,姑姑又望向我,明亮的眸子带着些深意:“没有内侍记录,皇上又忘了那名宫女,就不存在临幸之说,一旦日子到了,这名宫人自然就可以出宫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通吗?”
见我发愣,姑姑叹了口气:“恩恩,你啊,还是不够深沉。”
送走了姑姑,天也渐暗了下来。
缓慢的走于青石甬道中,姑姑的话让我心头烦乱。
他的记忆力惊人,是绝不可能忘了被他临幸过的女人,除非刻意。
可他却是忘了那一夜。
若是刻意,为何呢?
堂堂帝王,若是不想承认强夺了民女的清白,动动嘴就行了。
有一脚没一脚的踢着石道上的小石子,全部的心思绕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一道绣着金碎暗纹的衣摆印入了眼底。
抬眸。
眼前的他全身被淡淡的哀伤所笼罩,往日的轻挑之情不在,温柔如水的目光只剩下落寞,俊美面容透着深深的疲惫。
这样的景临,是我从未见过的。
“奴婢见过尚书大人。”回过神,暗定了定心,简单行礼,就要越过他离去。
手被一片冰凉所包围。
低头,一双修长白晰极为好看的手握住了我,只是这手太过凉冰,仿佛完全没有温度般。
“陪我说说话吧。”他的声音很轻,很忧伤,像是被人伤得很深。
“奴婢,”我闭了闭目,深吸了口气:“请恕奴婢无礼,奴婢还有事。”
我知道自己很不争气,明明是不可能的,但自见了他后,心裏总是无法抑制住去想他,一看到他就会牵挂。
可我也自知,我与他是陌路,无法交集的陌路。
控制不住喜欢他,也只是放任在心中,让自己在心中的小角落里放肆。
现实中,我却什么也不可以做。
“我现在想有人陪我说说话。”他看着我,那神情像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奴婢真的还有事,况且这是后宫,尚书大人还是即早出宫的好,免得惹人非议。”
“非议?谁会?谁敢?这裏的所有人巴不得我夜夜住在这儿呢。”他一声悲凉轻笑。
“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
“你真不愿意陪我说说话吗?”
“奴婢真的有事,告退了。”这些话说起来好困难,但我必须对自己硬起心。
走了几步,就听到他嗤笑一声:“你不是有事,你是知道得太多了,所以对我能远则远,甚至在心裏鄙唾我这个人。”
“奴婢不敢。”
“不敢?你连皇后都敢拒绝,还有什么不敢的?罢了,你走吧。”暗淡的夜色之下,他的身影孤单而落寞。
“大人。”终是不忍,硬起的心在他孤独的背影下层层软化,我轻声开口:“让奴婢送你到宫门口吧。”
他侧身望我,幽黑如子夜的眸子终于淡化了那点点忧伤,我的应允似乎令他舒畅了许些。
檐下挂起了盏盏琉璃宫灯,一排排,一簇簇,夜风下,像是长龙飞舞,又似艳红的花团灼目。
他没走宽大的宫道,而是择着无人的小径走去。
走得很慢。
我静静的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谁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