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白玉堂的确是误会展昭了,他前往延州,还真的不是打仗去的。
西夏兵和宋兵在延州附近的征战的确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入松堂费尽心思递过来几次确切的消息,但是由于主将的犹豫不决,加上三川口之战中鄜延都监黄德和临阵脱逃,宋兵还是着实吃了几次败仗,用溃不成军来形容并不夸张。
因此,延州的局势,只两个字,死守。
而西夏方面,一来出于天降大雪,夏军缺少御寒的衣物,军纪松散,无心再战;二来李元昊得报,宋麟州都教练使折继闵等率兵攻入夏境,唯恐他处有失,在围困延州七天七夜之后,终于下令回兵。
展昭就是在朝廷得知李元昊回兵的消息之后被派遣去延州的。
他到延州,是带一封王丞相的手书给延州知州范雍,坐等范雍的回信,然后带回京城。
之所以要从包大人处借展昭一用,是因为据说书信的内容涉及延州的攻防、此战的过失和下一步举措,事关机密,为免中途生变,派个功夫高强的好手来回,更加妥当些。
展昭因此入选。
书信送到,范雍头痛不已,只觉战事芜杂,一时间无法细回,只得请展昭暂住几日,待自己细细思量斟酌之后,再回这一封书信。
展昭被安排在副统李萧寒家住下。
李萧寒四十上下,一家四口,住在城中一户不大的院落中,除了妻子李秦氏,还有一个女儿李洛水,十八岁;幼子李洛闵,八岁。
李洛水自小随父习武,使得一手好剑,容貌更是出挑,是延州城中众口|交赞的大美人。展昭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一身红色裘氅,站在院中那棵疏落的梅花树下,衬着梢头三两梅花,对他展颜一笑。
她的笑如同她那件火红色的裘氅,张扬而艳光四射,迫得整个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若是早几年,她的倩影和艳光,也许能在展昭的眸底多留一会儿,只是现在,所有的女子,在他眼中无非分为两类。
是她或者不是她。
而不是她的女子,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
他淡淡一笑,一袭蓝色的衣袍,简单干净,明明那么普通,却似乎有暗沉掉一切光芒的力量。她的艳光到了他面前,竟是不能迫近一步。
展昭向她颔首,客气地称她:“李姑娘。”
他就此在李萧寒家住下,一日三餐,偶尔和李家共席,其他的时间,要么在房里待着,要么出外信步走走,再不然,就和八岁的小洛闵在院中说笑,教他读书认字。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疏懒下来,一天变得很长,长得让他无从打发。
印象中,自到延州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始终没有停过。
但凡到了下雪的天气,展昭就会异样沉默,不怎么和人说话,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夜晚到时,也睡得更加不踏实。
算起来应该是到延州的第二日,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出门,没有披氅袍,却也并不觉得冷。
他踩着细碎的雪,沿着门口那条古旧的巷道往外走,快到巷子口时,忽地听到有人讲话,下意识停下脚步。
“我不想回去。”
“又说傻话了,得赶在天亮前回去,否则让你爹发现,可怎么了得?”
“真喜欢我,为什么不去我家里提亲?”
“你也知道,我爹送我来军中历练,半点出息没有,反先寻思成家,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那今夜,我们还见不见?”
“今夜再说,我得走了。”
男子软语安慰的声音过后,便是一连串远走的脚步声。
那女子的声音,展昭听得清楚,是李洛水。
李洛水满心惆怅,怀着女儿家千回百折的心思转过墙角,忽地看见展昭,一张脸刹那间就失了血色。
“你、你、你……”她结巴,“你怎么会……”话未说完,她一拧身,匆匆就从展昭身边跑过去了。
只是不多久,她又急急跑回来。
“展、展大人,求你千万别告诉我爹……”
展昭没有回头。
“展某不是多事之人。”
李洛水咬着嘴唇,嗫嚅道:“那、那就好……”
展昭淡淡一笑,迈步离去。
其实他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在延州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
这一日只是平常的一日,除了早晨无意间撞破李洛水的情事,发生的其他事情都再平常不过:夫妻口角、孩童嬉戏、邻里相呼、商贩吆喝,平淡生活的平淡幸福,流水般在肘畔流动。
午饭是在一个小小的面摊子上解决的,普通的一碗肉丁三丝面。他另要了一个空碗,把肉丁通通夹到另一个碗里,又拨了一半的面过去,然后,先吃面前素的一碗。
面摊的伙计很纳闷:敢情这位客人是茹素的?既然茹素,开始为什么还要点肉丁面?
吃完了素的一碗,展昭又开始吃另一碗。
伙计更纳闷了:既然不茹素,干吗要分开吃?
这个问题跟猫爪子似的,一直在心裏挠着。展昭结账走人的时候,他忍不住就问:“客官,干吗要分开吃?”
展昭愣了一下,想了想,微微一笑:“习惯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这么做的时候也不觉得难过或是痛苦,就是习惯了。
傍晚的时候,他原路返回,穿过距离李萧寒家最近的那条街道时,忽然发现街边有一个小小的算卦摊子。
算卦先生两撇山羊胡子,抱一块卦旗,坐在木案子后头百无聊赖,目光闪烁不定,下巴尖尖,一脸的鼠相,典型的街头骗子。
展昭唇角泛起微笑,径直走了过去。
“哎,客官,坐、坐!”居然有客光顾,算卦先生喜出望外,“客官是问前程功名,还是问夫妻姻缘?”
“问故人平安。”
“待本人掐指一算……”那算卦先生装模作样,忽然嗷的一声,脑瓜子上挨了一萝卜。
好大一条白萝卜,萝卜缨子攥在一个腰膀粗圆的妇人手上,她气势汹汹,抬手又是一萝卜。
“你个江湖骗子,昨儿满口说我妹子一定生个男娃,今儿生的怎么是女的?你若不把卦金给吐出来,老娘今儿打不死你!”
“哎哎哎,你这妇人这么不讲理,我说你妹子一定生个男娃,又没说是头胎生的……嗷……”
卦摊上顿时就乱作一团。街面上尚在溜达的人也团团围了过来,看热闹的看热闹,添柴火的添柴火。展昭静静在卦摊前坐着,身后的那场揪斗,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场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了,那算卦先生哼哼唧唧,脸上添了两道血口子,上嘴唇也磕破了,才坐回座上,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咦,这人怎么还没走?
“问故人平安。”展昭提醒他。
“哦,对对,故人平安。”算卦先生咽了口唾沫:这人莫不是有病,眼见了方才砸场子似的争斗,任谁都知道自己这个算卦先生是混混儿了,他还愿意在这裏等他算卦?
算卦先生装模作样一回,然后故作喜上眉梢:“客官大喜,据小人方才一卦,客官的那位故人,非但平安,而且前程似锦,将来妻娇子孝……”
“她是个姑娘家。”展昭再次提醒他。
“哦哦哦……”算卦先生尴尬得不行,“口误,口误。总之这位姑娘,平安得很,客官不必挂心……”
“是吗?”展昭面上露出欣慰笑意来。
算卦先生渐渐不紧张了,他看出来了,这位客官,用意并不在求平安,他只是想听听好话而已。
而见人说好话是自己的强项,死人都能叫他给说活了。
果然,展昭走时,给他留了好大一块碎银子。
算卦先生攥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只是上嘴唇磕破了,笑着笑着,又疼得直嘘气。
不过,总体而言,今儿还是走运,宰到一只肥羊。
算卦先生心裏甜丝丝的。
回到李萧寒家,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半天上的云层镀了一层黑金,还在不断往黑里去沉,灶房里传出肉菜混炒的香气,李洛水在檐下看书,小洛闵正缠着李萧寒讲故事。看到展昭进来,他飞跑着扑过来:“展叔叔,教我认字!”
展昭蹲下身子抱住他,小洛闵的身体软软香香的,嗅在鼻端,分外好闻。
李萧寒呵呵笑起来:“闵儿,不要吵着展叔叔。”
“无妨。”展昭温和地笑,“闵儿想学什么字?”
“我去拿爹爹的字帖!”小洛闵扭动着身子,从展昭怀里挣脱出来,蹦蹦跳跳地去往李萧寒的书房。
李洛水还是装作看书的模样,心裏却是慌得不行:这个展大人,会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爹爹?爹爹知道了会怎么样?
扑棱棱的拍翅声响起,展昭抬起头时,云层只剩了最后一缕金色的云丝儿,暮色团团围过来,一只灰白色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来,似乎想停在梅枝上。颤巍巍的梅枝晃了几晃,枝上积着的那层微雪扑簌簌落在展昭肩头。
鸽子的腿上绑着个纸筒,展昭伸手将纸筒取下,展开。
小洛闵蹦蹦跳跳取了李萧寒的字帖出来时,就看到展昭在梅花树下站着,手中拈着一张字条。
“展叔叔,展叔叔。”
没有人答他,他好奇地转到展昭正面,看了看展昭的脸,又伸手去掰他手里那张字条。
展昭的手似是没什么力气,小洛闵不费什么劲儿就把字条扯出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个一个去辨认字条上的字:“……木姑娘已去……州找你,可同归。策字。”
小洛闵挠了挠脑袋,伸手去拽展昭的下襟。
展昭低下头来。
“展叔叔,这个是什么字啊?”他指了指打头的那个笔画繁复的字。
“端字。”
“哦,那这个呢?”他又指指中间那个字。
“延字,延州的延字。”
小洛闵满意了,这趟,他终于把字都给认全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大声念了一遍:“端木姑娘已去延州找你,可同归。策字。”
他想了半天,又伸手去扯展昭的衣裳。展昭单膝跪地,慢慢俯下身来。
“展叔叔,这个端木姑娘,是谁啊?”
暮色中,展昭的唇角浮起温柔的微笑来:“公孙先生没有把名字写上,展叔叔也在想,这个端木姑娘,到底是谁。”
“怎么你认识很多个端木姑娘吗?”小洛闵惊讶。
“也没有。”展昭轻声道,“只认识一个。”
换了往常,公孙策是绝对不会留这样一张没头没脑、语焉不详,惹人无限揣度的字条的。
这张字条来自端木翠的强烈要求。
短短几个字,公孙策数次搁笔:“这样写,你是不是要把展护衞给急死?”
“怎么就急死了?”巴巴跑到开封府却没见着展昭,端木翠也满肚子不高兴。
“要不然就正正经经写上你的名字,你非要写什么端木姑娘,展护衞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万一患得患失地乱猜,这几天他还能过上安稳日子吗?”
“怎么他认识很多个端木姑娘吗?”
“话不是这么说。”公孙策气得想用笔头去敲她的脑壳,“他第一反应当然是你,但是他肯定又害怕是哪个不认识的和你同姓的姑娘,这样子揣度着,心情大起大落,对身体也不好,你知道吗?”
“我就是怕他一下子见到我,大喜过望对身体不好,才让你写这么一张含混的字条,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啊。”端木翠觉得自己很占理。
“展护衞是见过风浪的,怎么会大喜过望?”公孙策鄙视她,“我见到你,也没大喜过望啊。”
“你又不是展昭。”端木翠白他,“我见到你,也没怎么高兴啊。”
这死丫头……
公孙策暗暗咬牙,你别说,刚见到端木翠时,他的确是喜出望外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背过身去,悄悄揩去眼角的泪。
但是相处了没多久,那股子和她相处时的特定心情又回来了:没好气、想敲她栗暴。还有,自己那棵早已忘却早已决定不和她计较的抓破美人脸啊……
刹那间回到十四个月以前,熟悉得像是她从未离开。
“你最好早点动身,快点到。”公孙策瞪她,“不然展护衞又会睡不好觉。”
说着说着他又唏嘘起来:“你是没看到,展护衞那些日子,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大晚上眼睛亮得能给包大人点灯了,亏得我后来夜夜逼他喝安神汤。”
“知道了知道了。”端木翠嫌他唠叨,“都叨叨八次了。”
公孙策又抑制不住拿笔杆子敲她的冲动了:“我是想跟你说,以后对展护衞好一点,他这一天天的,我是看在眼里的,他不容易。”
“都说知道了。”端木翠嘀咕。
公孙策非常生气,这死丫头就不能表现得悲情一点吗?他又开始追忆以往和展昭有过或多或少接触的柔情女子了。人家的大家闺秀风范是多么十足,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然后拈起袖子拭泪;要么就轻启檀口,吟两句让人心碎的诗,譬如“但愿君心似我心”,譬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譬如“山无陵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这样在深刻抒发内心情感的同时还能顺便熏陶一下旁观者的文学素养,可谓一举两得……
“得得得,让张龙给你备马,你快走快走快走。”公孙策一个劲儿挥袖子,跟赶某种会飞的讨人厌的东西似的。
“我还没去看小青花呢……”端木翠嘟囔。
“我敢跟你打包票,小青花的状态比展护衞要好。它都快成开封府的赌神了,一手打花牌的技艺无人能出其右。你问问张龙、赵虎他们,都在小青花手下输过。”公孙策亦在小青花手下输过不少银子,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也不知它一只破碗,攒那个钱做什么用……你回来的消息,我会告诉它,你先去找展护衞是正经。”
端木翠撇嘴:“那我走了。”
府衙外,张龙牵着马等她,右臂上挎了个包袱。
他扶着端木翠上马。
“端木姐,这个你带着。”他把那个包袱递给端木翠,“子芹蒸的糕点,大人和先生都爱吃,端木姐路上带着吃。”
端木翠把包袱接过来,怔了一怔:“子芹?”
张龙的脸腾地红了:“是……客姑娘,她半年前和她娘来开封告状,后来……后来就在开封住下了……”
“哦……”端木翠善解人意地笑,“知道了,代我谢过客姑娘吧。”
“端木……姐……”张龙讷讷的,“你心裏不会气我吧?”
“气你什么?”端木翠噗地一笑,“因为红鸾?”
张龙不说话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你跟红鸾毕竟相处的日子短……”端木翠不知怎么说才好,“别往心裏去了。”
张龙沉默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端木姐,你路上小心。先生说,你已经不是……神仙了。”
“不是神仙,我还有武功啊。”
“那不一样,毕竟刀剑无眼,万一有个磕着碰着……端木姐,路上没什么大事,就别多插手,一路去找展大哥就好。”
“知道了。”端木翠嫣然一笑,勒转了马头就走。
身后,张龙忽地想起了什么,两手拢在嘴边向她大声喊:“端木姐,寻着了展大哥,就早些回来,等你们回来了,我们像像样样,一起吃顿饭!”
端木翠的声音远远飘回来:“知——道——啦——”
又是一日的雪不停,李萧寒进屋的时候,连连跺脚,把皂靴上的新雪跺去:“论理该转暖了,不该是下雪的日子。”
李秦氏体贴地帮他把大氅解下:“算起来,也就冷这些日子了,说不定是最后一场雪了。”
“也是。”李萧寒把手拢在嘴边呵了呵气,忽地想起了什么,“展大人呢?”
“一早就出去了,说是今儿不回。”
“不回?”
“你忘记前两日展护衞收到的信了?”李秦氏提醒他,“他那什么朋友,不是这两日就到吗?”
“所以呢?”李萧寒觉得好笑,“他这是去……迎着?候着?这都入夜了,城门就要关了。再说了,延州四个城门,他去哪一个守着?不怕走岔了?”
“兴许就是要入夜了才去守呢。”李秦氏到底心细,“万一他那朋友是入夜来的,守城的兵衞不给开门,展大人在那儿,就能照应到了不是?”
“倒也是。”李萧寒笑了笑,“洛水呢?”
“在房里呢。”
“走,找丫头说会儿话去。”李萧寒行了两步,又回头看李秦氏,“你同我一道吧?”
“陈副统的儿子?”李洛水心中一惊,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李萧寒没有留意到女儿的异样面色,兀自呵呵笑着:“可不,今儿托了金校尉同我讲的。陈副统的儿子现在开封,不是武官,在翰林院里做事,是个稳妥的,年纪也相当。洛水跟了他,也就不用待在延州了……”他回头看李秦氏,“届时你带了洛闵也跟过去,先在开封住下。这延州到底是前线,战事究竟怎么样难说得很,你们回去了,我也放心。”
“我不嫁!”李洛水腾地站起身来,原本娇艳的脸庞一片铁青。
“这丫头,说的哪里话?”李萧寒面色一沉,“好声好气跟你商量着,你摆什么脸色?你不嫁?哪个姑娘家嫁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总之,就是不嫁!”李洛水发狠。
“荒唐!”李萧寒也动气了,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怎么跟父母讲话的?”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地一拧身,拔腿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回来!”李萧寒更怒了,“跟谁学的这般拧气的性子……”
“哎哎哎,当家的。”李秦氏慌了,赶紧伸手拦住,“洛水她小孩儿家性子,你可别跟她动气……”
她那边忙着去拦李萧寒,这一头李洛水怒气冲冲开了门,刚往门外冲,就和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哎哟一声疼得直嘘气。李洛水原本想停下道个歉的,忽地又听到李萧寒在身后的斥骂声,面色一冷,也不顾那姑娘怎么样,快步离开了。
李萧寒气坏了,指着虚掩的门扇破口大骂:“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他这厢怒火中烧,那半扇门外,忽然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个姑娘的脑袋。
“那个……”她弯腰拿手揉着膝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目光在小院子里溜来溜去,“展昭在不在?”
城门缓缓闭合。
看着两爿大门间的罅隙越来越小,展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转身欲走时,一抹火红的身影风一般掠过身侧。
“让我出去!”李洛水伸出手,砰砰砰用力拍打门扇,“让我出去!”
“李小姐……”守城的兵衞识得是副统李萧寒的女儿,语意中带了几分为难,“已经关城门了。”
“那又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李洛水噌地就把腰间悬剑拔出了寸许,“想跟我动手是不是?”下一刻,腕上突地一痛,李洛水痛呼一声,剑身重又滑回剑鞘,回头看时,竟是展昭。
“你……”李洛水又羞又气。
“李姑娘不要太过分了。”展昭面如寒霜,言辞间甚是不留情面,“入暮闭合城门是延州军令,管你是谁,都不得违令。你无理在先,呵斥守衞在后,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即便是李萧寒来了,也不敢如此放肆!”
李洛水听他直呼自家爹爹的名讳,心裏激灵灵打了个突。
她直到此时才发觉,这个展大人,并非借住在自己家的好说话的普通客人,他非但有官职在身,官衔尚在自家爹爹之上。他并不因为她年纪小,就纵容姑息于她;他也并不像那天早晨遇到的那样,对所有的事情都高高挂起不闻不问。
她突然发觉自己造次了,对眼前的展昭,竟止不住地害怕起来。
“李姑娘请回吧,不要在此地再作耽留。”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地别转身,噔噔噔跑远。旁侧的兵衞向展昭赔着小心:“展大人,你也别太动气,李小姐年纪小,家里又宠着,骄纵些在所难免。”
展昭嗯了一声,看不出什么表情。
“只是……”那兵衞踮起脚看李洛水消失的方向,“李副统家不是那条路吧……李小姐今儿气大得很,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展昭心中咯噔一声,那天早晨发生的事迅速在眼前闪过。
他迟疑了一下。
“我去看看她吧。”
“又不在?”面对守城兵衞的回答,端木翠急得差点儿哭出来。
兵衞看看端木翠又看看李萧寒,也不好将李洛水在城门口闹事的事说出来,只是含混其辞:“原先是在这裏的,后来……后来有点事情,就离开了。”
“那,端木姑娘,”李萧寒也没辙,“要么,还是回去慢慢等吧,展大人他总会回家的。”
展昭追上李洛水的时候,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正趴在墙上大哭。
展昭叹了口气,抱剑静静站在一旁——一个姑娘家,伤心成这样,原因可能有很多。她若不说,他也实在不想主动去探听。
李洛水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她抬起头来,透过婆娑的泪眼看展昭。若换了另一个年纪相当的男子在边上,她一定早就哭着闹腾开了,或者仗着美貌女子特有的权利恃宠而骄,可是对着展昭,她平日里那么些骄纵含嗔的举动都施展不出来。出于女子特有的直觉,她觉得展昭并不想同她亲近。他跟过来,并不是要宽慰她或是哄她,只是怕她出事。
这让李洛水有些挫败感。
展昭静静看她:“回去吧,入夜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你爹娘会担心的。”
“不回。”不提还好,一提到“爹娘”二字,李洛水的火气就按捺不下,“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展昭微笑:“怎么,父母和儿女间,还有过不去的坎?”
“你不明白的!”李洛水一开口就带了哭音,“我爹要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死也不会嫁的,死也不会的。”
“小小年纪,怎么开口闭口就是死字?”展昭的面色慢慢沉下来,“你爹逼你了?”
李洛水愣了一下。
回想一下方才和爹爹的对谈,似乎并没有什么言辞激烈的地方。李萧寒只是不喜她的态度,重重斥骂了她几句,爹逼她了吗?好像也没有。爹说一定不让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吗?好像也没有。
只是……
只是她年纪小,一贯骄纵,一贯如意,忽然有了一点点不合心意,一下子就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敌人,张牙舞爪地跟全世界叫嚣:别逼我,逼我就去死。
“你有试过跟你爹谈过吗?”
李洛水沉默,然后摇头。
“世上没有不爱儿女的爹娘,你试着跟你爹去讲,你爹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想他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如果……”李洛水咬着嘴唇,“如果我爹还不同意呢?”
“那你就去死?”展昭失笑,“你死了,你喜欢的人怎么办,他不会难过吗?”
李洛水不说话了。
“你从未跟你爹讲过你有喜欢的人,你爹从何得知你的心意?他跟你谈起你的嫁娶之事,你不加解释便怒火中烧,甚至于以命相逼。李姑娘,这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李洛水只觉得展昭说得平和,但字字在理,自己竟是反驳不得,可骄傲的性子使然,又不想这么认输,连连跺脚之下,强词夺理:“你不懂的,若是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展昭只觉好笑,好笑之余,却又有酸涩之意在心头泛起:“李姑娘,你现在年纪还小。这话,过了几年之后你再想想,就不会这么说了。”
李洛水咬牙:“跟你说也说不通,你不会明白的。”
展昭敛起笑意,声音平静得很:“世上相恋的男女,有很多原因不能在一起。有的是因为门第相差太大,有的是因为上一代的恩怨纠葛,还有的阴差阳错失之交臂。李姑娘,你信展某一句,你的事情并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你回去之后,好好跟你爹谈谈,我想你爹会明白的。若是谈不通,展某也不介意帮你去劝劝你爹。”
李洛水只听进去他最后一句话。
她猛地抬起头来,又惊又喜:“展大人,你说真的,你会帮我去劝我爹?”
展昭微微颔首。
李洛水喜极:“太好了,展大人,你比我爹的官儿大,你说的,他一定会听。”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李洛水才觉得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件挺不错的事儿。
“想不到你还是个好人。”
这样的夸奖,展昭实在听得哭笑不得。
“哎,展大人,你为什么愿意帮我?”李洛水忽地想到什么,面上有些发窘,“你在我们家这些日子……我对你也不是……很好……”
展昭淡淡一笑。
“相爱之人,相守不易。展某乐得成全……走吧。”
“好。”李洛水展颜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快走到李萧寒家那条巷子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他:“展大人,展大人!”
展昭停下步子,疑惑地回头看身后那个匆匆跑过来的传令兵。
“小的去李副统家请了几次了,副统只说展大人还没回。”传令兵气喘吁吁,“展大人,范大人有请。”
范雍?
展昭心中咯噔一声,回身看李洛水:“李姑娘,你先回去。”
“哦,好。”范雍是延州知州,振武军节度使,听得来人是奉了他的命令,李洛水也知道是要事,点了点头,径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