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雪同路(2 / 2)

开封志怪 尾鱼 8349 字 3个月前

“所以,展大人原本是……跟你一起回来的?”李萧寒原本是准备好好骂李洛水一顿的,听她说起方才情形,忽然就掉转了话题。

“是啊。”李洛水点头,好奇地看李萧寒身后那位一脸失望的姑娘——家里又来了客人?

“然后呢?”李萧寒追问。

“然后范大人差人来请,展大人就跟着传令兵走了,就是刚到门口的时候。”李洛水伸手指了指外头。

“这样啊……”李萧寒一脸抱歉的神色,回头看那位姑娘,“端木姑娘,要不你先歇着吧,不要等了。”

“我早知会这样的。”端木翠咬嘴唇,“次次都要扑空,一路都在扑空,我再也不找他了。”

李萧寒待要说什么,端木翠站起身子,满面不快地回房去了。

“爹,她是谁啊?”李洛水好奇。

“多嘴。”李萧寒愠怒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才说了你几句,就那般使性子跑了,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李洛水拿手绞着衣裳,偷眼打量着李萧寒的神色:“爹?”

“嗯?”李萧寒余怒未消。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展昭从范雍手里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书信。

“此趟若不是李元昊主动撤兵,延州岌岌可危。但是老夫身为主帅,失塞门、金明二寨,三川口大败,损兵折将,唉……”

展昭也知道,范雍如此说,并非要对自己倾诉些什么,只是一时感叹而已,当下并不多言,接了书信,旋即告退。

后来,范雍果被撤了振武军节度使一职,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回到李萧寒家时,已是子时三刻。展昭方走到门边,忽地想到李萧寒一家应该已经都入睡了,思忖着不便打扰,转身欲走时,身后的门却腾一下开了。

“展大人。”李洛水压低了声音。

展昭惊讶:“还没睡?”

“我怕你回来,所以守在门边同你说。”李洛水的脸一红,“那件事,我跟我爹讲了,爹也没生气,还说,抽日子要会会面……展大人你不用跟我爹说了,爹若是知道我把这些事乱讲,又要生气。”

原来如此,展昭微笑:“知道了。”

李洛水侧开身子把他让进门来:“你回来就好了,有个姑娘等你好久了。”

展昭一下子僵住了。

李洛水奇怪地看他。展昭听到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有个姑娘?”

“是啊,在你房里。”

李洛水伸手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展昭看到自己房中正透出晕黄色的微光来。

“什么样的姑娘?”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就是个模样儿好看的姑娘。”李洛水想了想,“我听爹喊她端木姑娘,可是再多问,爹也不说了,只说是展大人的朋友。”

顿了顿她又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得也是,那,李姑娘早点休息吧。”

李洛水嗯了一声,步履轻快地回房去了。展昭伸手扶住边墙,竟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抬头看那片微弱的灯火。

门关着。

如果推开,会怎么样?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往屋子走去。

这段路,他忽而觉得很长,又忽而觉得很短,似乎盼着盼着,还未反应过来,就到了门口。几次伸手去推门,几次又把手缩回来,最后一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砰一下,就把门推开了。

身后的寒气顺势而入,桌上蜡烛的烛焰飘忽了几下。展昭的心,像是突然从最高的山顶开始往下掉,掉到了湖面还不够,又一个劲地往最深处沉。

屋里没有人。

展昭茫然地向屋里走了几步,看摇曳的烛焰,看叠得齐齐整整的床铺,看暗褐色的内墙,看床头搭着的自己的衣裳,耳膜处开始嗡嗡作响。

他忽然就体会到那种盛得满满的希望瞬间化成泡沫的感觉。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酸涩之感涌上心头,喉头处蓦地一腥,鲜血自唇边溢出。

端木翠的声音就是这个时候自身后传过来的。

“哈,展昭。”她得意扬扬,“一连叫我扑空了四次,也让你扑空一次。”

展昭浑身一震,慢慢回过头来。

他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了,只觉得视线一片模糊,听着她得意的声音:“展昭,我躲在门后面,你都没察觉吗?你们学武之人,不是讲究眼观六路耳听……”

她突然就停住了。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她急急地过来:“展昭你怎么了,怎么会吐血?是不是跟人动手了?”

展昭低下头,还是看不清她的样子,眼中一片温热模糊,声音轻得像是要飘起来:“扑空了四次?”

“是啊。”端木翠担心地看着他,抬手拿衣角去帮他拭唇角的血迹,“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展昭摇头:“怎么会扑空?”

说话间,他慢慢地伸手拥住她。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端木翠愣怔了一下,唇角泛起微笑来。她掰手指数给他看:“去开封府找你,你不在,一次;到这裏来找你,你不在,两次;去城门找你,你不在,三次;后来李小姐回来,你又没回,四次。”

她强调:“整整四次。”

说着,她比画着“四”的手势,晃来晃去。

展昭微笑,低下头去吻她的鬓角:“所以,就躲到门后去吓唬我?”

“是啊。”她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把垂下的几缕发绾到耳后,让他看额头,“自己看。”

“怎么了?”

“你刚刚推门进来,砰一声,就撞到了。”

“那你都不吭声?”

“忍着呀,若是忍不住,岂不是吓不到你了?”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带着小小的得意。

“疼不疼?”

端木翠晃晃脑袋:“怕是要撞傻了。”

展昭也笑:“那不要紧,本来就是个傻姑娘。”

“我哪里傻?”端木翠白他。

“哪里都傻。”展昭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深,“不但傻,而且小气得很,从来不肯吃半点亏,从来不饶人……”

“那不要抱我了。”端木翠没好气,“去抱又聪明又大方的姑娘。”她伸手去掰他的手,展昭的双臂箍得牢牢的,她怎么掰都掰不动。

展昭没有看她,只是埋首在她发间,似是喃喃自语:“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姑娘?”

端木翠气结:“难道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一下似是问到了重心,展昭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眉头皱得紧紧:“好处?”

思索了好一会儿,他给她肯定的答覆:“没有。”

端木翠差点儿气晕过去。

“怎么会没有?我不是经常行侠仗义吗?”端木翠提醒他,“还有,我也收妖的,我心地也很好啊……我武功也好……以前打仗的时候,我脑子也好使啊……还有,我长得也好看啊……”

展昭笑出声来:“前头都是假的,最想说的是自己长得好看吧?”

“哪有……”端木翠装得似模似样,“前头的才是重要的,至于长相嘛,我都不在意的……”

等了半天,没见展昭回答,端木翠好奇地抬起头来。

展昭的目光温柔得很,只是静静看她。

端木翠脸一红,咬着嘴唇,脑袋一歪:“看呆了?有这么好看?”

“是端木回来了。”

“嗯?”端木翠听不懂,“什么?”

展昭没有再答她了,他的双目缓缓合起,身子软软沉了下去。端木翠慌张地搂住他,只听见他梦呓般的低语:“是端木回来了。”

大半夜的,李萧寒一大家子都被折腾起来了,再接着,城中回春堂年近七十的老大夫杜汝言挎着药箱,在家仆的搀扶下也颠吧颠吧到了。

杜汝言伸出两个手指头,虚虚号着展昭的脉。端木翠双手托腮半跪在床边,一会儿看看杜汝言,一会儿看看展昭,紧张到不行。俄顷,杜汝言慢吞吞收回手,迎着端木翠忐忑的目光,无比淡定但是口齿漏风地吐出几个字来:“没……什么事……啊……”

端木翠急了:“没什么事还会吐血?”

杜汝言眼皮都不抬,颤巍巍扶着家仆的手站起:“他这身子骨,吐血还好点。”

“这话怎么说?”端木翠恨死了杜汝言这么一副拿腔拿调的模样。华佗够牛吧,华佗也没你这么拽啊。

“这年轻人,心裏头憋着一股子郁结之气,老朽也看不出有多久了,不过长久这样郁结着,对身子定有损伤。这次也不知是被什么一激,反而发将出来。所以老朽才说,吐血反倒好点。”

端木翠吁了口气,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那,杜大夫,要么你写个方子?”李萧寒在旁添了一句。

“也用不着什么方子……”杜汝言皱了皱眉头,“早起时给熬点米粥,熬得稠些……他气息浑厚,掌心有薄茧,该是习武之人,不打紧……多给他说些宽心的话,引他多笑笑,心裏头舒畅了,这病,自然也就好了。”

展昭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开封府,在庭院中练剑,时候好像是秋天,有叶子从树上落下,飘飘洒洒,打着旋儿落在脚边。

公孙先生和包大人在廊下弈棋,两个人一般地愁眉紧锁,手中的棋子迟迟不落。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分作两派,各自拥趸一方,时不时争辩几句,有几次,还试图帮包大人或是公孙先生落子。

于是公孙先生连连抗议:“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棋不语真君子!”

最后一招剑花挽过,银光一闪,巨阙入鞘。下棋观棋的诸人都无暇顾及他,他微微一笑,转身出了开封府。素日里走过无数次的街道,有孩童在嬉戏,有夫妻在口角,还有临街的屋子里传出的膳食的香气。他步子不急,走得很稳,迎面走来一人,面目熟悉得很,擦肩而过时,他忽然想起来:这不是赵小大吗?

他记得赵小大被蚊蚋精怪所害,从此失落无踪,他回头去找,人来人往,已经看不到赵小大的身影。

前方忽然马蹄杂沓,急转头时,正看到惊马,还有委顿在地的荷衣女子。他顾不上多想,疾奔过去,长臂一挽,那女子在他怀中仰起脸来,向着他嫣然一笑。

女子的家仆们惊惶赶来,他放开那女子,转身离开。拐角处,一辆两人抬的小轿静静停着,梦蝶将轿帘掀开一线,似在看他,又似没有。轿子身后是云气缭绕的小巷,而轿子顶上,狰狞而又嚣张地悬浮着一件凌霄红衣。

他脚步不停,路过晋侯巷,温孤苇余的大宅檐下,悬着两盏白色的灯笼。檐角处立着猫妖,她黑色的裙裾随风飘扬,鬓角簪着一朵极其艳丽的牡丹。

而前方伫立的,便是宣平城楼。

三丈三的地气夹杂着疫气扑面而来,低空掠过无数纸做的蝶。破落的城隍庙里,七星灯依次点亮,沉渊巨大的触手,迎着灯影兜头罩下来。

再睁眼时,半空一轮巨大的冷月亮,西岐伐纣的低沉号角声远远传来。他还是不停地走,身边的山川河流,伴随着他的走过,寸寸化作了飞灰。这飞灰一下下地旋绕,托起一盏去往酆都的孔明灯。他抬头看那盏灯,灯却突然直直掉到地上,火焰燃起灯壁,隐隐现出姚蔓青的脸。展昭下意识后退,却撞上一人,回头看时,那人一身中贵人服饰,捧着圣旨,面无表情:“女子楚服坐为皇后咒诅,大逆无道,着速死,蛊杀之!”

喧嚣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周遭的场景转作晴明,这裏是开封,西郊十里。

流水潺潺,桥的另一面,有草庐静静伫立。

背倚青石靠,细流绕柳腰,非是主人引,不过端木桥。

展昭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他慢慢地步过小桥。

草庐的篱笆门虚掩着,有只青花碗,在篱笆疏落的条上牵了两根绳,做了个秋千,正蹩脚而努力地荡啊荡。秋千下方,站了一只戴花的碗和一只绞着手帕儿的碟子。

那只青花碗看见展昭,好奇地抬起头来,一开口,说话透风,展昭这才发觉它是一只豁了牙的碗。

“你找我家主子吗?”

展昭点头微笑:“端木在不在?”

青花碗指了指灶房。

远远地,透过灶房简陋的小窗,看到锅铲卖力地左左右右,菜刀上上下下,砧板的笃笃声不绝于耳。

展昭微笑着推开了篱笆门。

展昭是在压得低低的絮语声中慢慢醒过来的。

对话声很轻,但是他还是能分辨出其中的一个,是端木翠。

他努力地睁眼,开始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颜色、模糊的人形,慢慢地,所有场景的线条明晰起来,他看到端木翠背对着他,正和李秦氏说话。

“好像还是有点烫……”

“很香……”

“待会儿展昭醒了,我让他吃……”

李秦氏一抬眼,正对上展昭的目光。她怔了一下,拿手肘碰了碰端木翠:“端木姑娘,展大人醒了。”

端木翠回过头来,迎着展昭的目光展颜一笑:“展昭,你醒了。”

展昭撑着身子想坐起来,端木翠快步走到床边,扶住他的上身,将衾被垫在他身后,垂下的长发拂过展昭的脸庞,痒痒的。

“还有没有不舒服?”她伸手去探展昭的额头。

展昭抬头看她,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看到她的样子。展昭伸出手去触了触她的面颊,那里,原本该是有三条抓痕的。

李秦氏有点发窘,见他二人丝毫不避讳旁人,也知自己不应再待,识趣地退了下去,还给两人带上了门。

端木翠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才道:“大夫说,你心裏一直积着一股子郁结之气,此番吐了血,发将出来,反而好些。”

展昭没有应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端木翠低下头,她也知这趟离开,于展昭而言,应是分外难熬。现下乍见,他心中诸般滋味涌将出来,怕是会平添伤感,又想起那位杜大夫的话,只想引他开心,思忖了一回,再抬头时,面上分外狡黠。

“展昭,”她期期艾艾,“你心裏的郁结之气……是不是……因为我啊?”

展昭一怔,原本是想跟她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的,奈何这姑娘就是静不下来。再看她得意的狡黠模样,玩闹之心顿起,偏偏就不依着她:“自然不是。”

端木翠撇嘴,不服气道:“那是为谁?”

展昭慢吞吞道:“为国,为民,为包大人,嗯……还有操心公孙先生的事,还有张龙、赵虎……”

端木翠眼睛睁得溜圆:“那就没有一点是为了我?”

说是一点都没有未免太不可信,展昭摇头:“有那么一点点。”

“有那么一点点,那是多少?”端木翠伸出手来,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个寸许长,“这么多?”

展昭半眯起眼睛看了看,伸手将她的两指往里并了并,缩到半寸大小:“大概这么多。”

端木翠讨价还价:“就不能多点?”

她又把手指张开了些。

“嗯……”展昭勉强点头,“就这么些吧。”

他故意不去看她,眼角余光却把她愤愤的表情尽收眼底。

“我也不怎么想你。”她哼一声,然后两指像是拈了一粒黄豆,“也就这么点吧。”

展昭憋着笑,不去理会她。她愤愤地去到案旁,捧了碗粥过来,手中的瓷调羹在粥里搅来搅去。

“大夫说你要喝些粥。”她把粥碗塞给他,“自己吃。”

“我不舒服。”展昭提醒她自己是病人。

端木翠瞪了他一眼,把粥碗拿回来,舀了一调羹给他送过去。

粥到唇边,展昭正要张嘴,她动作很快地又把调羹缩了回去。

真是……

展昭气得牙痒痒。

但是端木翠很淡定:“我尝尝看。”

她把第一勺粥送进自己嘴裏,然后频频点头回味:“李夫人的手艺,果然不错。”

于是,第二勺粥,也送进了自己嘴裏。

展昭眼睁睁看着她一口又一口,吃得眉飞色舞,直到一碗粥都见了底。

“然后呢?”他终于忍不住提醒她。

“什么然后?”端木翠挑眉看她。

“你就这样……吃完了?”

她慢条斯理地把碗放到一边,拿绢帕揩了揩嘴角:“你的意思是……我该再吃一碗?”

展昭忍不住了,伸手就去呵她痒痒。端木翠咯咯笑着躲开,展昭哪里肯让,伸手将她圈住,低头狠狠吻在她耳后。

端木翠痒到不行,挣扎了一回没挣脱,索性也不挣了,只是瞪他:“展昭你真小气,我吃的哪里是你那碗,你那碗还好好在桌上放着。”

展昭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那你装作是要喂给我吃?”

“大夫说要逗你笑啊。”她理直气壮,“我多不容易,为了逗你开心,生生把一碗都吃下去了,撑死了都。”

展昭笑出声来:“果真不容易,这世上,为了逗我开心吃到撑的姑娘,你还是头一个。”

她果然大为得意,似乎吃到撑,是一件很了不起很骄傲的事情。

“那放我起来,拿粥过来给你。”她试图坐起身子,展昭却不放手。端木翠好奇地看他,展昭微笑,问出了一直想问却又没敢问的话。

“端木这一趟,能留多久?”

端木翠的笑容渐渐淡去。

展昭的笑,也随之慢慢隐去。

“这一趟,能留多久?”他又轻声问了一遍,怀抱缓缓松开。

端木翠坐直身子,只是不出声。

“端木?”展昭有点慌,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到她的眼圈已然泛红。

展昭心裏沉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故作淡然地微笑:“不能留很久也没关系,端木,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大哥说,”她声音很低,“若是能嫁出去,就不用回去了……若是嫁不出去,那实在也太丢人,也不要回去了……总之,都不要回去了……”

展昭愣住了。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消化完她的话。

再然后,他差点儿气晕了。

“那你刚才……那、那样……”

“难受是吧?”她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被大哥赶出来,当然心裏难受了……”

展昭再也忍不住了,手臂收紧,低头就去吻她的唇。

她忽然柔声叫他:“展昭。”

展昭停住了。

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展昭,我能嫁出去的是吧?”

展昭唇角浮出一抹笑意,他给她吃定心丸:“当然。”

“那嫁给谁呢?”她又淘气了。

展昭没好气:“废话。”

李萧寒牵马,送展昭和端木翠到城门口,试图做最后一次挽留:“展大人,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妨多留几天……现在雪这么厚,路不太好走,看情形晚些时候还会下,万一路上没有投宿的地方……”

“展某有要事在身,亟须回京复命,李大人的好意展某心领了,实在是不便久留。”

见展昭如此,李萧寒也不好再说什么。端木翠一身宝蓝色的裘衣大氅,牵着马在十余丈外等候,时不时向这边看上一眼。

展昭向她投以微笑,回身向李萧寒略拱了拱拳:“此番多有叨扰,展某在此谢过。来日李大人去开封,展某定当做东,陪李大人好好喝几杯。”

李萧寒只得回以一拱:“展大人,来日再会。”

“再会。”

展昭翻身上马,挽住马缰,一夹马腹,踏雪嘶鸣一声,小跑着前行。

端木翠见他上马,正要踏鞍上马,展昭已行到身边,伸手给她:“端木,上来。”

“我有马啊。”端木翠解释,却下意识伸出手,接着就身子一轻,已被展昭拉上了马去。展昭自后拥住她,将马缰塞到她手里。

“我有马啊。”她抬头又重复了一遍。

“你赶路赶到这裏,一路不停,现在还要骑自己的马,不怕你的马累死?”展昭瞪她。

“累死也不怕啊。”她不以为然,“大哥给的嫁妆够多,累死了再买不就是了。”

展昭暗暗腹诽:二郎神,炫耀自己有钱也不是这么个炫耀法……

“走了。”他不理会她,催动踏雪前行。端木翠的马摇摇尾巴,居然也就乖乖跟上来了。

出了延州城,便是茫茫雪地,这两日少有人进出,雪地上的脚印都稀疏得很,极目远望,四处白皑皑的一片。踏雪走得很慢,辔上的马铃叮当作响,端木翠仰头看展昭:“为什么不放马儿跑,这样走,几时才到开封?”

展昭答得轻松:“我又不急。”

“那你着急走?”

“你不觉得李家的人太多了?”展昭微笑,“与其挤在那一屋子里,不如我们这样,慢慢走,一路到开封,只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可是李副统说,待会儿会下雪……”

几乎是话刚落音,远处的阴云便聚合起来,压得低低的空中飘下细小的雪末儿,然后是雪珠、雪花。端木翠抬起头来,一片六棱的雪花,恰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看,展昭。”她不敢动,生怕把雪花给抖落了,也不敢大声说话,声音齆齆的,“看我鼻子上。”

展昭失笑:“你果然是无聊得很了。”

“你能吗?”她不服气。

“这有什么难的。”展昭也抬头,漫天的雪花映入眸底,不多时鼻子上也落了一片。

“看。”他声音也齆齆的,听起来很是滑稽。

端木翠笑出声来。

又走了一程,四野分外寂静,只余马铃的轻响。风大起来,展昭将端木翠搂紧了些,用自己的大氅将她围好,马蹄落下,将松散的雪压合的沙沙的声音,虽然小,却分外分明。

端木翠有些累了,好一阵子,她都没再说话了,再开口时很突然:“展昭,我眼睛疼。”

展昭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是轻微的雪盲,暗悔自己没有提早提醒她,忙将她的脸转向自己怀中:“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就好。”

端木翠乖巧地嗯一声,向展昭怀里缩了缩。展昭将大氅又紧了紧,见她被围得严严实实,几乎连脸都看不到了,唇角不觉露出笑意来。

她安静了好久,展昭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又开口了:“展昭。”

“嗯?”展昭低下头,看到她被遮住的小小的脸,两只眼睛亮得如同点漆,瞳仁里清楚映出自己微笑的脸。

“有件事我还没同你说。”

“你说。”

“大哥说,以后我就会像普通人一样变老了。”

“然后呢?”

“这么多年,我只看过凡人变老,自己没有变老过。”她叹了一口气,又往展昭怀里缩了缩,“我看着他们原本那么年轻,然后脸上多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接着眼睛也看不清了,腿脚也不灵便了……展昭,我以后也会变老的,这可怎么办?”

展昭低下头,轻轻吻在她冰凉的颊上:“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短短几个字,端木翠愣怔了很久,她忽然觉得,变老,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她唇角露出笑意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展昭的胸膛,安静地睡了。

雪越下越大,马铃声渐渐听不到了,而那几排南去的马蹄印,也终于渐渐隐没于这席天幕地的风雪长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