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脸色铁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回到班里气呼呼坐在位子位子上,周围的读书声也灌不进耳朵里,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他倒显得格外的安静。刚才王胜利说的话俨然是在对一个外班人说的,一口一个“我们班”,好像不是自己班似的。想现如今世道变了,老师的素质也是教育的一大问题。他们从来都是用高材生的标准衡量学生,却从不拿优秀教师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对王胜利的抱怨继和平日里对学校制度的不满一齐迸发,奋笔疾书给张校长写信一封:
<small>尊敬的张校长,</small>
<small>您好。</small>
<small>我是一名高三学生,近来我感到学习压力非常之大。老师授课速度快,来不及消化,学习愈加吃力。并且现在补习班没有一点自由活动时间,日子枯燥乏味,希望学校领导能为学生着想,给我们一些自由活动的时间,或者组织一些活动来丰富我们的生活。密不透风的学习环境不会提高成绩,反而会给学生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我们需要适当的放松,还望校长斟酌。</small>
<small>谢谢校长。</small>
<small class="right">一名辛苦的高三学生</small>
中午上课前文豪将信稿拿给吴振东看,吴振东看完后对他大加赞赏:“不错年轻人,我就喜欢这样做事不拘一格的人,但是你写有点问题。”吴振东看着信搓着下巴说。
“什么问题?”文豪忙问。
“你这字写的太潦草了,给人的印象很不好。而且,后缀写的太笼统,你得写上你是高补班的。”吴振东说。
“此话怎讲?”
吴振东叹一口气,说:“你啊,还是太年轻。你想,你的字不好,会给校长留下你学习也不好的印象。校长怎么可能听你这种差生的意见呢?你要是只是普通班的人,校长肯定不重视,升学率又不靠你来提高,这年头但凡说话想让别人听,就必须让对方明白你还有价值,要不然就是放屁!”
文豪听完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禁佩服的要行五体投地大礼。于是赶紧拿出张新纸再写,吴振东推文豪一下,小声说:“快收起来,‘不说老师’来了。”
“不说老师”是补习班的人给这位数学老师起的绰号——很难想象这群机器人竟然还有这种本领。此老师上课讲题或者说事,皆以“好,不说话了”用来开头和结尾。但每次自己说完“不说话了”,心裏又会想起还有事没说,所以又长篇大论继续说。果然人最难战胜的人是自己。
“不说老师”这人是典型的“顽固派”,经常在班里抢班主任的工作,三五重申学校规定不准谈恋爱。说来也怪,她没强调之前班里还没人谈恋爱,她无数次强调之后,班里竟然真的出现了几对恋人。也许是“不说老师”的强调使得他们意识到自己除了学习以外还具有谈恋爱的权力。《阴谋与爱情》中说“强迫常使得热恋中的人更加铁心,而无法让他们回心转意”。“不说老师”无视这个道理,坚信自己棒打鸳鸯是对的。每次吴振东听完都会在下面小声的吐槽:“我上了这么多年学,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两个两情相悦的人最后不在一起的原因是因为学校这狗屁规定!”
不仅如此,“不说老师”以前深受中国教科书中人物名字——小张、小王、小明和小强等人的影响,叫学生回答问题时一律无视对方的姓名,张口就说:“那个小……某某,你站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害的班里每个人都有了一个没智商的小名。
“不说老师”站到讲台上,让班长先发下一堆试卷,然后用一贯的开场白说道:“好,不说话了。大家开始做卷子,有什么问题不会,把题记下来给组长,组长交给班长再给我,也可以直接来问我……”
话刚落音,有几个人拿着卷子半起着身子要去问问题,紧接着“不说老师”说:“但是——我也有权利不回答你们的问题……好,不说了,做卷子吧。”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人又把屁股放下来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上去问。
吴振东在下面又小声嘀咕:“真受不了她,我真想问她她说的‘不说’到底有完没完。”
刚嘀咕完,只听老师说:“那个小……东升,你在问问题呢?”
“嗯……啊,问问题呢。”吴振东慌忙地看着卷子说。
“有问题直接来问我,不要影响别人学习。”
吴振东无奈,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得问,拿着卷子上去随便指了一道题让老师讲解,趁着老师低头讲解的时候还扮个鬼脸给文豪看。台下几人看到有勇士开道,便也凑上去听讲,文豪抓住这难得的机会,那出一张新稿纸又写了一遍,并按照吴振东的意见做了修改。
等到大课间时,文豪没有去给信,而是去办公室找史满洲了。他觉得这事有必要让史满洲知道,毕竟他不同于别的老师,说不定还可以给自己出出主意。史满洲看过信后夸赞文豪:“不错,敢于说出不满。确实啊,现在高补班的学生压力确实很大,提的建议很好。”
得到爱师的肯定,文豪异常高兴,说:“那我就投到校长信箱了。”
史满洲听后微微摇摇头道:“不行,不能投到信箱里。”
“为什么?”文豪不解道。
史满洲扫视一下周围,见没人,小声说:“信箱校长是不会打开的,那上面的锁早就生锈了,你要想让校长看见,你就塞到他办公室的门缝里。”
文豪没想到史满洲竟然会出这等馊主意,不过这也是最管用的方法了,虽然手段有些不光彩,但也是被逼的,更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像德意志铁腕宰相俾斯麦说的“暴力虽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但却是最有效的办法”一个道理。即使如此,但文豪也不免有些担心,自己还得为日后考虑,为难地说:“老师,以后我总不能一直用这种方法吧?”
史满洲略微一笑,说:“我给你张校长的手机号,以后你直接发给他短信,但别让校长知道你是谁。”语毕,史满洲马上繃着脸严肃道:“不能对任何人说是我给你的。”
“了解了解,一定不会。”文豪想不到史满洲会如此帮助自己,心中不禁又增添了对他的好感,想天下如果多些这样的教师,学生怎么会觉得学校苦闷呢。记过手机号后便飞往校长室,史满洲告诉他校长早上一般不在,下午才来。
古代以右为尊,象征着绝对的权力。张校长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二楼最靠右的屋子,其邻居是年级主任和副校长的办公室,是按职务分的办公室。社会中的三六九等制度在学校里体现的淋漓尽致,这并无甚。连号称“众生平等”的佛教寺庙里也有高低之分,何况以盈利为主的学校呢。
楼下校长的专车果然没在,文豪不禁窃喜,迅速跑上了二楼,在张校长办公室外轻声踱步,若无其事走了几遍,确定裏面没动静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信从门底的缝里塞进去,然后火速跑回教室。
坐到位子上气喘不止,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缓了口气对吴振东说:“搞定。”
“哈哈,那我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文豪没有对吴振东说史满洲把校长手机号给自己的事,一个人独享可以随时给校长发短信提意见的特权。权力这东西实在可怕,仅仅这点小权力,就让他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
时间不长,仅过了一天,王胜利在班里说起了这件事。
“昨天晚上张校长开会,说高补班一个人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说补习班的日子痛苦压抑,没有自由活动的时间。”顿了顿,扫视一下班里众人,抛出一个绝对不会有回答的问题:“是谁写的?”
下面人相互看看摇摇头,文豪和吴振东两人对视一眼,不做言语。
王胜利面无表情,说:“你们要记住,你们是补习班的,心思一定要放到学习上,不然你们怎么考上一个好大学?将来怎么找到好工作?”继而又煽风点火:“我知道现在日子有点苦,但现在吃苦不就是为了以后少吃点苦嘛。何况大学里非常自由,到时候你们有大量的时间去玩,或者做你们喜欢做的事——哪怕和成绩无关,没人管的。”王胜利一番话将大学描述成了西方极乐世界。这一番话很让下面的人内心激动澎湃,大学是现在唯一能让这群傻子燃起对生活希望的东西。
王胜利突然调转枪口道:“那个写信的人,你的目的达到了,张校长决定近期举办一次征文活动。我建议,咱班的学生不要参加,现在考大学是你们的唯一目标,外面的世界再怎么样,都与现在的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至于比赛,让写信的人自己参加吧。好了,不耽误大家时间了,做卷子吧。”说完离开教室。
文豪面如土色,自己的一腔热血却换来老师的冷嘲热讽。王胜利一定会去看征文的稿件,如果自己参加比赛,肯定会露馅。文豪陷入矛盾中:参加不敢,不参加不甘,进退两难。这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莫过于自己付出的辛苦终于有了成果,自己却不能享用。
吴振东也叹一口气拍拍文豪的肩膀,想安慰文豪,但大男人说这种话难免害臊,于是改变方法,说:“别难过,我给你看个笑话。”说完挥笔在纸上写下一段话:
<small>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矢,中鼓吏,逐之出;遂从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small>
文豪看完喷笑,此人的一生可谓坎坷,用“惨”来形容也显得苍白无力。吴振东借机开导:“此文是古人杨一笑的墓志铭,此人高逸不凡,心胸极为豁达,红尘凡事都不入人家法眼,你跟人家学学,遇到个屁大的事就赌气了。”
文豪没杨一笑乐观,嘴上说放下,心里面还是对此耿耿于怀。
安静了不到一个月,到了高考前例行检查身体的日子,学生们又是怨声载道。众人都不想因为上面领导的愚蠢决定而花冤枉钱,但以“教育”和“为学生着想”为幌子来骗钱,总是屡试不爽。近些年社会上对强制性体检一事讨论甚烈,众说纷纭,讨论到底该不该取消。其实体检这事从来都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而是“多和少”的问题。它以女性生理周期的速度到来,谁都接受不了,它应该是怀孕到分娩的时间才合理。
体检不能吃饭,学生没红军长征时吃草根啃树皮的本事,只能喝水充饥。
不出意外,众人是走着去的。
县医院处于繁华地段,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众人将脏话洒了一路,医院生意不错,还得排队。众人站在走廊里四处观望着装修华丽的医院,说说笑笑,不时被迎面走来带着口罩的护士厉声斥责。护士在医院的地位是比较低的,平时只有挨骂的份,没反抗的胆。今天终于有泄私愤的机会,当然要把握。众人像是去别人家的野狗,主人家随便一个人都有打骂自己的权力。
体检的项目挺多,测什么的都有,出于对科学严谨的态度,有些甚至用肉眼都能观察到的也必须使用仪器检查才行。嗅觉测试时,桌子上摆了三个瓶子,分别放了水、酒精和醋,吴振东不知是故意还是脑抽筋,拿起一个闻了以后回答护士说是汗腥味。护士摆摆手让他走,还丢下一句“没救了”。到文豪测试,他仿佛也被那厮附了身,闻了竟然真的像汗腥味。他担心自己成下一个绝症患者,忙说无味,将就通过。
外面还有一群人愁眉苦脸的在排队,最后一项是抽血检验。在医院上班的还是挺快乐的,因为人生一大快乐就是看着别人难过。几个护士坐在一起聊着天,不亦乐乎,偶尔呵斥学生几句,越权管理一下秩序。
这项检查这把众人吓坏了,有的还没抽整个人都没了血色。这项检查是最考验学生心理素质的。一堆人在门口看着裏面的场景,见有人出来赶紧问疼不疼,那人受了疼,不愿让他人好受,故意夸张表情呲牙咧嘴地说相当疼。众人看在眼里,疼在身上,反覆摩擦着胳膊倒抽凉气。
屋里不时传来一阵嘈杂声,那是有学生晕血了。众人越看越怕,都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其中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却生生地说:“我是双子座的,双子座最怕打针了!”
文豪在旁边嗤之以鼻,他生平痛恨的东西不多,星座却是其中最痛恨的之一。这东西实在可笑,它竟能将全世界人复杂的性格分成十二种,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人更多变的?一百二十种也未必数的清。这么分显然不科学,星座之所以能俘获那么多信徒,其模棱两可的话功不可没。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像星座那样将缺点说的比有点还顺耳,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者看了也会自叹弗如。
看到如此情景,文豪突然逞英雄,想讥讽那女生,于是大步流星走去,其实心裏怕的很,但逞英雄本来就是要付出代价。文豪将袖子撸起,涂上酒精的那一刻心裏也凉了一截,脑袋垂下经闭双眼,装成一直在看着抽血的样子给旁人看。忍痛抽完,赶紧挤出一个残缺不堪地轻松表情,路过那女生身边时,淡淡地说句“我也是双子座的”,然后潇洒离去。
离开时老天还别有兴致的下起了小雨,也许是医院的黑心肠触动了老天,那么多的鲜血又要被医院拿去谋取暴利了。
这一天由于众学生元气大伤,又晕了几员老师的得力干将,被迫休息调整。文豪又开心的认为这血抽的值。
文豪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日,忘记了时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班里后黑板上的彩色数字变成了“102”。
这也代表这自己离开这地狱的时间,他心裏想着。
很快,高考还剩100天,学校要例行举办“百日誓师大会”。此大会一年一次,所以必须要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办,可见校领导对大会的重视程度。
下午两点整,高三所有学生集中在操场上。领导在上面讲着亘古不变的排比句。这种话,说者激|情万丈,但听者却烦躁不安。连高补班这群乖学生也在下面抱怨:浪费时间,还不如我在班里多做几道习题!但大家都知道自己只是在例行公事,领导负责讲完,不管怎么讲;老师负责看完,不管怎么看;学生负责听完,不管怎么听。
终于,张校长大喊一声:“全体起立!”众人一听,浑身一震,知道是最后一个环节,强压住席卷而来的睡意纷纷起立,学校长握紧右拳,做发誓状。张校长喊道:“跟我念!挑战人生,是我坚定的信念!”
众学生重复喊道:“挑战人生,是我坚定的信念!”
“决胜高考,是我现实的梦想!”
“决胜高考,是我现实的梦想!”
“珍惜每一天,让雄心和智慧在六月里绽放光芒!”
……
一切程序走完,众人以为要结束,不料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培训教师,向学生介绍自己的学习方法,然后推荐自己编写的教材。众人哀声一片,只能又坐下来忍受。忍受完毕,众人像潮水般退去,回到班里继续为考大学努力做题。
事到如今,老师们比学生们还迫切,除了每天的教学任务以外老师们又增加了一个任务,就是给学生们灌输考上大学的好处,极度美化大学生活,像朝鲜抹黑美国一样卖力。老师像古代媒婆,给学生们介绍对象,并承诺考上大学后就可以和新娘子踏入洞房。特别时期用这么洗脑的教育方式还是很有用的,文豪迫不及待想见到自己的新娘子,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当中。宿舍其他人更是极端,在床边的墙上写着自己想考的大学名字,每天睁开眼就能受到刺|激。
学校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连续出台多个校规,其中当然包括严禁谈恋爱,这就像中央一直强调整治贪污腐败一样无用;然后是严惩迟到和旷课者,对于夜不归宿者,就地开除。其中对迟到又按班级分成三个等级:普通班学生迟到一人次罚款一元,实验班迟到一人罚款两元,高补班一人罚三元——和中国惩治官员是相违背的,犯人官职越大,惩罚就越小。学生犯错,不像官员一样有职位可以拿下、有党籍可以撤销,所以只能罚钱了。惩罚一旦和金钱联系到一起,仿佛磷遇到空气,让人加以十二分的小心。不过面对学校这种带着赤|裸裸歧视色彩的校规,没有一个学生敢顶嘴的。学校只嫌学生学习时间短,恨不能像《摩登时代》里的资本家一样给员工弄一台吃饭机,或学周扒皮模仿鸡叫压榨出更多的工作时间。
后黑板上递减的彩色数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学生们:没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