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空城 王小九 6056 字 2个月前

学生身上的厚衣服脱了一件又一件,身上的负重轻了不少,但是心裏的负重却越来越重。

趁火打劫的人越来越多,老师们也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使出“题海战术”。每科老师一天至少发两张卷子,巴不得学生能成为永动机。学校的打印室通宵奋战,卷子源源不断流向各班,学校的垃圾堆形成一片卷子的海洋,引得许多无业游民来这收集,用来换取生活必需品,也算是功德一件。

文豪拿着发下来的十几份卷子一阵心疼,这卷子的质量连做草纸的资格都没有。想自己的钱拿来买这么多垃圾,不买学校强迫买,借口总是为学生着想。学校好比医院,既然选择这儿,要价多少得人家说了算。不能赖着不给,因为已经占用了资源。两者靠是着人类本身应该享有的义务来变相谋利,天底下能让人不得不花钱又买到痛苦的地方也就学校和医院了。文豪原先异常痛恨教育,毕竟是教育给自己如此大的压力和痛苦。但现在越来越讨厌学校和老师——这其实很好理解,往往人被事扰,会更容易去怪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人非圣贤,难免有一肚子坏水,这不可恶,但有人将这一肚子坏水付诸行动就实在可恨了。因为人有馊主意是必然形成的,但执行是选择性实施的,有时候帮凶比主犯更可恶。

星期三中午上课,学校突然派几个主任来高三班级里挑选人员参加教育局举办的“高中生诗词朗诵比赛”。这节骨眼上让毕业班的人来参加,可见学校对这活动的重视程度。领导选人像父母替孩子挑对象,要求身材适中,五官端正,皮肤细腻,能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感觉——主要是给外界看的,总不能让那些肥如胖猪、深情呆滞的人去亮相,要不然会对中国的教育失望。文豪有幸被选上。

其实并不是文豪各项条件符合,更多的原因在于班里的人各个离标准太远,将他衬托了出来。这群勤奋的人按理讲应该瘦削的,因为自古学者身形都瘦削,但高补班的人却反其道生长。因为长时间不运动,每天除了睡觉和上厕所,这群人的屁股很难离开凳子。抛开人类习性不说,这群人的作息和猪的生活基本相同。再加上中国家长盲目为孩子着想,哪怕这孩子比猪还胖,还是会买很多补品给其补身子。长期如此,众人除了生活习性以外,身材也都不约而同地向猪看齐。文豪来的时间比较短,没退化——进化到猪的地步,被周围的猪一衬托,他倒更像更人。领导既然亲自来选人,自然不能空手而归,就像官员拿到上头拨的钱,过了自己手,不剥一层,寝食难安,于是将文豪剥走。临走吴振东握着文豪的手,依依不舍地说:“把我那份也玩儿回来。”

这次学校一共挑选了三十名学生,可见领导是下了血本。文豪来到操场上集合,惊喜的发现自己原来班级的不少好友也在。彼此见了倒挺高兴,朋友还打趣文豪,说他将来是好大学。

集合完毕,张校长先致辞,说明一下这个比赛的重要意义,什么可以提升中国现代高中生的精神面貌之类的官话,嘱咐要大家好好比赛之类的。众人在下面听得兴致缺缺,不是领导永远不会懂得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性,都只当是课外娱乐。

众人要朗诵的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旁边还放着一个音响来伴奏。这次比赛要和县一中和私立中学比赛,这种不比硬件设施和教学质量的比赛是非常受领导重视的,张校长不时来巡视并指点一二,还出主意,要在说完最后一句“浪遏飞舟”的时候,伸展右臂45度角挥向天空,坚毅地眼神望其所指,这样更能将高中生的精神面貌体现出来。指导老师还没等张校长将话末的句号画全,立刻拍手叫好。众人都怪校长事儿多,让领导不提意见比让下属不拍马屁还难。有了张校长加的动作,让原本够难看的一群人变得不仅更难看,而且还难堪。张校长再接再厉,亲自下令抽调两个专业学民族舞的男生来伴舞,如此锦上添花,势必要拿下第一。

学校终于意识到自己名义上还是培养人才为主,不是培养参加比赛为主的机构,只让学生练习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就要去县体育场比赛。忙里偷闲的一天,让文豪体会到了自由的意义,好比囚犯突然获释一样快乐。当然,满足过后内心还有一点内疚,毕竟自己空了一天,就比班里那群疯子少学了一点,仕途也许就比他们窄了一些。但有什么办法呢?鱼和熊掌从来都是没权没钱的人不能兼得的。

第二天中午,草草吃过饭,指导老师将所有人集合起来化妆。并且动用了全校女老师以及她们的化妆品为学生化妆,务必要朝气蓬勃。老师们破天荒的和学生站在同一个战线上埋怨学校。一个小时以后大功告成,众人的脸比唱戏的还花。好好一个男人,脸上涂上厚厚的粉,又抹上腮红和唇彩,头发像被油漆泼过,又硬又亮,微微一动还掉渣。然后换上学校从县一中借来的西式服装。文豪第一次打领结,被勒的难受,对着镜子乍一看,瞬间想起了电影中死人被化妆后的脸,仔细再看,还不如乍的一看。想学生的精神面貌居然要这样才能体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众人苦中作乐,纷纷指着对方学悟空打妖怪,嘴上喊着“呆!妖怪哪里逃!”。

两点时候,几十号人浩浩荡荡走向体育场。路上行人只在电影中见过赶死尸的场景,如今亲眼所见,皆惊异地驻足观望,指指点点。众人皆恨自己不是土行孙,没有遁地行走的本领。

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在众人嬉戏打闹的过程中过的很快,只是走到体育场时众人脸上的状已经被汗水弄花。但此刻化妆老师和化妆品已在千里之外,想补妆已不可能,只能将错就错。到达地点后,人们惊奇的发现局里的领导还没有来,只能等待。想领导们可能在午休,为人民服务的身心疲惫,休息是可以理解的。没成想过了半个小时,领导的背影都没见到,文豪直叹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觉绵绵无绝期。

一群人像猴子一样躲在树下面,手当扇子使。文豪热的不行,若不是被道德观念束缚,早将衣服扒了。其他两个学校的带队老师都买了水送发给学生。文豪等人看的口干舌燥,纷纷比较起自己学校。文豪灵机一动,拿出手机偷偷给张校长发了一条短信,内容不长,只有七个字:

<small>张校长,我们很渴。</small>

发完收起手机对周围的人说:“一会我们就有水喝了。”

其他人不解:“为啥?”

文豪神秘兮兮地笑而不语。

果不其然,一会儿看见带队老师叫了两个男生走向场外,来时两人手里提着两提矿泉水分给众人。

“好家伙!你是半仙儿?”众人诧异地问文豪。

文豪笑说瞎猜的,但心裏直夸自己本领大,心裏滋生一种皇帝微服私访解决民生疾苦的爽快和傲慢,只恨自己不能说出来让他人崇拜。虽然他人没有表达对他的崇拜之情,但他自己在心裏对自己已经崇拜的要死了。别人的过度欣赏会导致自己变得骄傲,而自己过度欣赏自己就是自恋了,文豪无疑属于后者。这是毕竟他第一次靠文字挣来的东西,虽然只是两提矿泉水,但已经足以他骄傲了。对他来讲,这水可是人生的甘露。

这头刚喝上水,那边的领导也终于露脸。比赛终于可以正常开始。一共三个学校比赛,文豪等人的队伍排在最后一个。乐观的人认为是压轴,悲观的人以为这是按学校的综合实力来排的名次。

县一中明显有备而来,人员众多,舞台都快要装不下。他们朗诵余光中的《乡愁》,满怀惆怅的诗被这一群人喊出来,将思乡的情绪被吓的荡然无存。台下的领导都刚睡醒,被这一顿嚎把睡意都吓退了。

私立中学的人相对要少,呈半圆型站于舞台,中间留出的空地给几个打扮妖艳的女生跳舞用。这一队朗诵徐志摩的《一星弱火》,由于主持人只报文章之名,不报作者大名,众领导不知是何方圣神的大作,满脑子都在想这问题,但又拉不下脸问别人,也忘了倾听和欣赏。一不留神之际,私立中学已表演结束,领导们忙象征性地碰了碰手掌。

最后文豪一众上台献丑,过程虽不完美,但也没有什么瑕疵可挑,尤其是张校长提议的45度角扬手动作,正和领导口味,得到满台喝彩。不出意外的——或者是出了意外,获得了冠军。他在心裏对张校长说:你的水没白买。

张校长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待众人凯旋回到学校的时候,张校长已经在操场上等候众将士。张校长又致了辞,说同志们辛苦尔尔,最后拐到正题——“希望大家在高考中也能像今天一样,当仁不让,勇夺第一。”事后张校长竟然主动给文豪发来短信:感谢你们为学校争光。足以见得其心情之好。

这破学校向来都只有在县一中和私立中学屁股后面捡剩骨头的份儿,今天在两大巨头面前摘得桂冠,实属罕见,颇有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畅快。这是值得加载校史的事件,如果不是财力不济,不能立一块纪念碑。无奈只好含恨制作了横幅挂于校门上,好让学生们为母校自豪。

文豪的生活没有因为那个荣誉得到丝毫改变,每天还是重复着做同样的事情。他时常在想为什么生活不像电视电影里演绎的那样丰富多彩,如果每天都能发生一些不同地事情来充实自己的生活,那该有多好。而现实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什么,这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人心,另外一种是时间。

这日凌晨,文豪早早的来上早读。来到高补班三个月,他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规律,即使是星期天,五点多的时候也会本能的睁开眼睛。吴振东还没有来,于是坐在他靠墙的位置上看书,省的到时候他来了自己还得起身让位子。

文豪脑子朦蒙胧胧的还有一些睡意,赶紧悬崖勒马,不敢让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在心裏想了想大学里的美好时光,又有了看书的劲头。吴振东来的时候带了一股风,他没说什么直接坐到了文豪的位置上轻声喘着气。就在文豪集中精力看书快要睡着的时候,只听旁边一阵乱响,桌腿摩擦地面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紧接周围女生嘶叫不止,文豪扭头看了看旁边,发现吴振东已躺在地上,闭着眼,只剩肚子快速起伏着……

……

吴振东死了,没有任何预兆的死了,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一个预言班里死读书的人会猝死的人猝死在座位上。

由于文豪所在的地理位置独特,所以去学校办公室接受生平第一次审讯。

刚一进屋,看见裏面雾气昭昭,跟王母娘娘蟠桃会似的。文豪忍不住咳嗽了几下,云里雾里中看到何主任和三名穿警服的人在抽烟聊天。

何主任五十开外,头微秃,带着一副大号高度数金丝眼镜,五官平平无奇,唯一不平的就是那和怀胎十月女人有一拼的肚子。学生们背地里说他“人没到肚先到”。何主任虽说只是主任,但却负责比校长还重要的工作——接待明察暗访的领导,负责学校的外交工作。由于何主任身负重任,很多学生私下里为他鸣不平,索性直接称他为“何校长”。

何校长看到文豪,隔着重重烟气冷声问:“你是吴振东的同桌?”

文豪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忙小声答道:“是……是我。”

“警察同志要问你些话,你要配合知道吗!”

“一定一定!”文豪忙不迭说。

何校长对几个警察莞尔一笑,道:“那你们聊,我先出去了……一会儿咱们边吃边聊。”

几位警官纷纷说何主任客气,何校长将门轻轻带上离开。

文豪规规矩矩的站着,双手背放于臀部上方,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一副真凶被缉拿归案的模样。

一个瘦的跟老树干似的人摊开纸,让文豪自己陈述自己的姓名和性别。然后问他:“你和死者什么关系?”

“同桌”。文豪紧张地不敢多说一点废话。

“他死前有什么异常行为吗?”

“没有。”

“好好想想!”警官呵斥道。

文豪以为警官嫌自己回答的程序太武断,于是赶紧做出一副回忆的样子后才说:“真没有。”

“那他有女朋友吗?”

“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过。”

“那他死的前一天晚上都干什么了?”

“不知道,我和他不一个宿舍。”

“那……”,这“那”字的音还没断,旁边一个比何校长肚子小一号的人插话道:“赶紧问,我早饭都没吃!”

那“树干”白了他一眼,埋怨说:“那你怎么不吃?”

“唉,昨天晚上老梁十一点把我叫出去喝酒,完了非拉着我去洗桑拿,早上醒来都九点了。”

那警官轻声嗤笑一声,转过头问文豪:“他以前有没有得过什么病?”

文豪想了想,说:“……不知道,我转到这个班才三个月,这期间没见过他得病,以前的话我就不知道了。”说完文豪觉得挺对不起警官的,问的几个问题皆是用否定词开头,如果全天下的警察办案时都遇到文豪这样的人,那所有案子都能成为悬案了。

那警官也意识到眼前这个“不知道先生”给不了什么答案,索性也不问了,将小本子给文豪说:“看一下,如果没问题的话签个字按个手印就行了。”

文豪接过来一看,本子上的字写的像梵文,偶尔几个字看懂的也是潦草无比,左右结构的字之间隔着老远,害的彼此要得相思病。几句看下来自己读不通顺,但又不好意思对警官说,就楞在那盯着字仔细揣摩。

旁边昨夜洗桑拿的警官不耐烦说:“没问题吧?”还没等文豪回答,他自己答道:“没问题就签了吧。”警官的话刚说完,文豪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出现了古时地主让婢女签卖身契的场景。

文豪骑虎难下,但不签字画押的话就违抗警察的话了。思前想后,只能在没看懂的情况下签了字画了押。

何校长适时的推开门,满脸堆笑问:“完了吗?”

“完了完了,刚完。”

何校长转而冷着脸对文豪说:“没你事了,回去上课吧。”文豪刚才还看见何校长满脸的笑,再转一圈脸色就变了,连一个过渡都没有,不禁感叹何校长不愧是搞外交的。

何校长热情款款的请几位警官上车,扬长而去。文豪空洞的回到教室,坐在位置上什么也没干,还不敢想象这发生的一切——但身边空荡的座位却很无情的证实了这一切。

班里其他人虽心有余悸,但恐惧很快被考上大学的愿望给淹没,仍然卖力的做着卷子。

文豪呆呆的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突然发现桌子上还放着那本《古文观止》,睹物思人,悲从中起,于是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呆坐到下课,他去找王胜利请假。王胜利本来对他就没好感,加上今天早上发生这么糟糕的事,也懒得留他,大笔一挥,批了。文豪本来准备了理由,心想如果王胜利问的话就说心裏压力大,没心思。万万没想到王胜利此时更没心思,从头到尾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文豪又折回班里象征性的拿了几本书,明知道不管拿多少都不会看。就像冬天出门时总要在火炉旁烤一把,虽然没用,但就图个心裏安稳。临走前扫了一眼班里,众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像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一切按照规定严于律己,好像做了无关学习的事就是犯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