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下）

米雅猛地睁开眼睛。

转头向窗户处望去, 天空依旧是混沌的灰黑色, 像极了笼罩在这个国家之上的阴霾。如往常一样翻身几次后发现自己毫无睡意，米雅坐了起来，披上搭在椅子背上的厚厚的棉质睡衣, 用桌子上的粗陶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拿着茶杯又踱回窗边。

他们已经接近莫卡利亚。远远眺望过去, 第一眼就会看见这座原本平凡小镇的上空笼罩着不详的乌云。是的，不是那种比喻修辞手法, 而是真真正正的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不断翻滚的黑气。云层之中有什么时隐时现, 似乎还隐隐夹杂着痛苦的嘶吼, 令人望着心头发寒。

向下望去, 可以看见街道的两旁整整齐齐的并排放着黑色的方形阴影，那是一具具被黑布遮掩的尸体。染病的人除了发烧、咳嗽以外，肢体末端会同时坏死腐烂。掩埋和焚烧的速度赶不上死亡拥吻他们的速度，就连向神明祝祷的各处的神殿内堆积着众多的尸体。往日里被视为干净清明的地方现在终日被腐烂尸体的恶臭包围，大型壕沟中更是堆积着数不胜数的尸体，他们重重摞在一起, 就像船上堆积的货物。

人们陷入了恐慌和悲伤的两难之境之中。冒着被感染的风险照顾染病的可怜亲人还是狠心抛下他们独自逃亡他乡, 这个难题撕裂了每个人的心灵。

如今她已经不会再为这些随处可见的死亡和别离感到痛苦与不忍。与其说是见得太多而感到麻木, 不如说在深刻意识到痛苦也无能为力后的释怀。为了方便奔波, 她将碍事裙摆通通撕去, 曾经质感凉滑的华贵衣裙被悉数换成了粗麻布做成的衣衫和裤子, 她甚至剪短了头发, 短短的发茬常伴着冷风擦过脖颈皮肤, 带来另类的触感。如今不会再有人背后诽议她不守规矩，死亡阴影笼罩下的人们尚且自顾不暇，又有什么精力对她报以冷眼。也因此她懂得死亡并非黑色的，而是混沌的灰色，无关好坏，无关残酷和仁慈。王女的娇贵也在平凡的喜怒哀乐之中被尽数磨去。毕竟在大灾大难面前，一点点任性都显得荒唐且无理。

顺着食道向下滚的冷水驱散了最后一点残存睡意，耳边传来艾伦如冰冰凉凉的声音：“米雅殿下，您又睡不着吗？”

“嗯，自从离开了王宫，我总是在梦中感到强烈的恐惧和心悸，好像无端端被人用刀刃抵着喉咙，也不知道为什么。”米雅皱着眉，捏着水杯的手握紧，清秀的面容隐约可见焦虑。

她从未有过这种死亡当头的强烈不安，以至于她进来常常会从睡梦中惊醒。也暗暗怀疑过这样强烈的不安与远在都城的莫深有关，但通信却显示一切似乎都在顺利的进展着。

艾伦的身影在桌子旁慢慢显现，但也只是半透明的光影轮廓。金灿灿的长发顺着背一直蜿蜒到地上，一日既往的赤着脚，但是这无关紧要，任何尘世的灰尘和烦恼似乎都无法沾染他半分。神明将永远耀眼而圣洁。

米雅提起放置盆子的架子旁的储水罐往面盆里倒了一些水，扯下架子上毛巾的扔进去：“我们今天就要打开莫卡利亚的大门了，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今天就看你的了，神明大人。”米雅拧干毛巾盖在自己脸上，遮住自己的神色。

这一路下来，与米雅时刻将自己暴露在病人和尸体之中不同，艾伦现身于众人面前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次都伴随着各种声势浩大的仪式。甚至有人为了亲眼见到神迹不惜拖着病体远远赶来，朝圣路上累累白骨。

信仰动摇的时代，仪式感变得尤为重要。但是神明是不会亲历亲为的，而准备一切、维持场面秩序的任务就落在了王族的米雅身上。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出于对艾伦的信任，一开始米雅一一照做。

受到赐药和圣水馈赠安抚的只有极少数格外严重的病人，而他们的病痛虽然没有完全根除，也的确好了许多，一个个流下感激的泪水，额头砸在地上梆梆作响，听得人脑瓜疼。

被众人乌泱泱跪拜的艾伦对此坦然自若，浑身圣洁光芒甚至让朝拜他的人担心亲吻他的脚会玷污他，转而虔诚的亲吻他脚趾前方的地面。

米雅隐藏于暗处，环着手臂看着高高在上的少年。她本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但是她实在无法将受人跪拜的神明与那个受到omega奴隶跪拜都会害羞和惭愧的小少爷联系在一起。她怕自己会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为他们彼此都带来麻烦。

这时候有人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那是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眼神坚定，几乎是以豁出去的姿态大声喊：

——假如您是神明，为什么不早早的救我们呢？

——为什么要让国家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才现身呢？

艾伦制止住了第一时间要上前控制局面的米雅：“没关系的，米雅殿下。”

他从高台上走下来，一路上大家都静悄悄的为他让开一条通道。男孩被他的靠近吓得向后瑟缩一下，但又梗着脖子硬是不想露怯。那一瞬间艾伦联想到站在陛下面前的他，只不过男孩应该比那时的他看起来更勇敢，更倔强。

他想笑，可是又忘记了笑是什么。将手轻轻放在男孩的头顶上，当初有人曾经在他惶惶不安的时候也是这么对他的。

“我并不是原先的那位神明。有许多人抛弃了她，她死了，所以我才成为了新的神明。”

“你们相信我，相信陛下和米雅殿下，相信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才会重新活过来。”

“我为这个国家而生。我可以向你们起誓，背离这个国家的瞬间，就是我消失的那一刻。”

空旷的场地中，艾伦的声音淡淡的，却清晰的送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之中。小男孩小心翼翼的向上偷瞄他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小声的“唔”了一声，耳尖红得滴血。

风不知不觉的大了起来，将雪白的小颗粒被簌簌的扬起，像一颗颗晶莹冰凉的眼泪，一碰见人便立刻晕出一片浅浅的水渍。明明初春将至，但是今年的大地还是呈现一派衰败景象，野草不生，翠鸟不鸣，任谁心里都会“咯噔”一声。

“又下雪了啊……”艾伦仰起头看向灰色的天空。

春天已经迟到了太久了。

而当小男孩抬起头时，只呆呆的看见艾伦的身影远去融进风雪中。对方赤着脚，如冰如玉，雪面上没有脚印。这一切像是一幅画，男孩的眼中渐渐浮现某种被震撼的深深情感，与他一道被震撼的还有其他人，他们更加诚心诚意的忏悔自己背离信仰的罪过，在艾伦消失许久后才散去。

那是他们去的第一座城镇，还没进城之前便遭到暗算，差点被民众哄抢物资。濒死边缘，人性之恶被无限放大。索性有艾伦帮忙和随行的是迦楼最信赖的副将才有惊无险的进入城内。

而现在，民众敛起了放纵的恶意，温顺的聆听和遵守着米雅和士兵们的指引，排队领取着物资，眼神也比一开始的浑噩明亮清澈不少。

凌晨疲惫的躺上行军床，米雅伸开手臂瘫成大字一动不动，眼神虚虚的凝焦在帐篷的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