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那么……您的代价, 是眼睛吗?”沉默了一会儿, 莫深还是试探性的出声问道。
眇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戏谑道:“亲爱的,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禁忌, 不要那么紧张。”
纤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伸入眼罩之下微微挑开眼罩,即使隔着一层水雾,莫深也能清晰的看到本该存在眼睛的地方是一个黑洞,没有眼珠, 没有皮肉,只有永恒的虚无的黢黑, 像连接了另外一个次元的无底洞, 可以吞噬一切有形或是无形的存在。照射在姣好的面孔之上的光碰上也没能逃过,这个黑洞是如此突兀和怪异, 令人心生恐惧。
眇夫人一松手, 眼罩的弹力绳又将眼罩拉回原位,遮住了所有的不和谐。
“这只是我付出的代价的后遗症之一。不过这只眼睛在这之前就被挖掉了,所以这个后遗症对我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眇夫人语气格外轻松。
莫深眨了眨眼睛,摆脱了那个黑洞笼罩在心上带来的恐惧和迷障,即使这样心悸的感觉仍旧残留着:“您的眼睛看上去像是成为了一个通道,或者被什么腐蚀的结果。”
“莫深, 你的观察力和敏锐程度一直令我惊叹, ”眇夫人微微一笑, “这的确是被永晦腐蚀的结果, 而它也的确成为了通道, 通向的地方当然是你我最后的坟墓——线河的两岸。”
“脱离线河的生命,黑暗会慢慢侵袭他最脆弱的地方,然后盘绕其中。这一切具有不可逆的腐蚀性,所以,不管你穿越多少次,借用多少躯壳,这样的腐蚀性发生在灵魂之中,情况只会一路江河日下。”眇夫人指了指自己眼睛继续说,“拿我这只眼睛作例子,不用算我都知道未来永晦将慢慢的腐蚀掉我的半脸、全脸、继而是脑子,头颅。我会失去所有的行动力,等着它一点点的将我全身同化。
“当然,如果提前出现一个令我失控的契机,一个暴走的瞬间——永晦就会立刻将我整个凶猛利落的吞噬,”眇夫人补充道,“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剩的哦~”
“您真是淡定得令人害怕。”心脏因为眇夫人云淡风轻的话语下的凶险而怦怦直跳,莫深忍不住吐槽道。
“亲爱的,这条路负重过多的人是绝对无法走下去的。定期将过去的人和事打包然后抛到脑后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是我作为前辈所能给你的,最最重要的忠告。”
莫深哑然。
眇夫人言辞太过诚挚,看着他的那只裸露眼睛里闪烁着他看不懂的情感。抛弃了所有用于伪装的洒脱过后,也使他第一次能从她看上去青春美貌的身上窥见被厚重岁月雕琢打磨的痕迹。
即使只有一星半点。
莫深缓缓的说:“夫人,窥探命运的实质到底是什么?”
“在你们的文化中,‘道’这个概念,就是万物的道理。而孕育万物的道理,我们将之称为‘天道’。调控一切,维持命运运行轨迹的 ‘法则’也诞生于天道之中。”眇夫人说话速度减慢下来,似乎在思考用怎样贴切的话语解释。
“每个人的‘出厂设置‘——也就是命运——虽然已经基本成型,但是故事的走向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突发意外。我曾经跟你说过,当命线处于线河之内时候,生命会萌发出浩瀚的可能性。面对同一个十字路口,你本来应该选择向右,但也许一些不可抗力使你闪神而走向了左边,这个时候,法则会试图改变你的道路使你回到所谓的‘正轨’。”
“法则的调控是一种弹性的调控。窥探命运,就是在窥探天道的安排。”
“那么,改变是有用的,还是一场徒劳?”莫深进一步追问。
眇夫人长睫微阖,笑着平静的回道:“莫深,人类虽然是天地之间的蚍蜉,但是真的非常的顽强。在人生这个考场上,有的人对着答卷浑浑噩噩,草草收场,有的人全力以赴,期冀能有更好得生活。许多人并不信命,人生这张答卷,都想获得高分以臻完美。但是上天不会给你标准答案,那么我考考你,参考答案从哪里来?”
莫深毫无犹豫的说:“当然是历史。”
眇夫人点头:“没错,读史使人明智。用历史当作载体来延续文明,这是在人生这个考场上获得高分的最佳办法之一。也有人希望能通过走捷径来赢得高分,而预知未来就是作弊手段之一。假如只是小打小闹,好比某一天突然不想去上学而转身去了游乐园,早餐一直讨厌牛奶却突发奇喝了一大杯牛奶……这些意外并不对你的人生造成什么重大影响,所以并不重要。法则真正调控的,是让你人生中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注定遇见的人遇见。你因为去游乐园错过了你本该遇见的转学生,法则就会在后面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安排你们相见。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法则的存在就是在最后让一切达成殊途同归的结局。”
“但想要强制性的改变历史走向,天道绝对不允许这一类情况发生。作弊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但真正可怕的是,你心甘情愿付出惨重代价到最后却发现——其实你的考试分数早已被安排好。那种深重的幻灭感和无力感,从云端跌落至最深的深渊并且永不安宁的噩梦……足以完完全全毁掉一个正常人。莫深,没有体会过的人永远都不明白。”
往日里嬉笑怒骂也不显波澜的苍绿色眸子里有了某种深切的,触及了最深的痛楚的感伤和恨意的情绪存在,那样的感伤经过时间的冲刷已经相当淡了,但是至今仍旧残留着一丝,不难想象当年有多么浓烈。
“不过法则并不具有自主意识,归根结底只是工具,还需要有人使用他们,而你很熟悉其中一位。”
因为泡得太久,指纹已经起了褶皱有了钝感。心里已经有了成型的答案,但莫深还是谨慎而缓慢的说:“使用者的名字……都统一叫系统吗?”
眇夫人唇角上扬:“你一如既往的敏慧。”
“……意料之内吧。”被眇夫人确切的答案击中,莫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眇夫人抱起手臂,将一切收入眼中,笑容不觉愈发明媚。内心深处涌起看戏的浓烈的愉悦,甚至盖过了把自己的陈年旧疤重新血淋淋撕给他人看的痛意和恼意。
说着要放下的人往往是最放不下的,这么多年,她还是高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