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红尘(2 / 2)

诓世 大咩哥 2663 字 2022-12-21

忽地收敛起正儿八经的神色,对阿蟾调侃道:“尊驾孤苦伶仃了数百年,想必是没有品尝过家人的温暖。”

“讲真,只要你肯答应,我这孩子就认你当义父,承欢膝下,养老送终,怎么样?”

“不怎么样。”阿蟾笑了笑,婉拒织命女斟茶,将杯子倒扣在方桌上。

裴昭道:“欸,相逢即是缘。”

“尊驾能与我家孩儿即将出世前见这一面,更是缘分中的缘分。”

“看在他是你未来义子的份上,接下来的栖霞涧一战,可否放过附近连环庄的百姓,令他们先行离开?”

阿蟾道:“然后你便暗藏伏兵于撤离的百姓中,在通过我戮部放开的关口时,发动突袭?”

裴昭作出惊色,给了对方一个被你看透的眼神,抚掌大笑:“尊驾一眼看穿,果然犀利呀。”

梨涡在他脸上变浅,敛了笑意,神情诚挚而庄重。

“说笑就此打住。还请尊驾认真考虑一番我的提议,你与家师之间的恩怨,可由我出面斡旋。”

然后,他转头看向织命女鼓起的腹部,目光温暖慈爱。

“从前以苍生为友,天下为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从琴儿和这个孩子,他们便成了我的苍生天下。”

二十三年前,昆仑雪山。

裴戎目光微颤,想起大觉师颠来复去,不厌其烦讲述过的裴昭与织命女惨死的故事。

这回,不仅是是手指在颤抖,连带身体一并颤抖起来。

自暴自弃地质问道“他们说,你在那里,杀了裴昭与织命女。”

“他们说?”阿蟾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人人都说,江轻雪奠定了慈航道场的千秋功业,他是天下至圣至贤之师。人人都说,李红尘是罪孽的化身,血腥的屠夫,是魔头中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可曾有人知道江轻雪的过去?知道他是凭借什么,一步一步爬上那个位置。又何曾有人知晓李红尘过往,他是因为什么缘故,死了一次。他又是否愿意被人以血祭的方式转世重生,身份数十万罹难者的血债,在那日夜不停的诅咒声中堕落发疯?”

裴戎一声闷哼,与他相扣的五指渐渐握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手指拧断。

他没有反抗,反而将另一手覆在阿蟾的手背上。

阿蟾蓦然一叹,松了力道。

裴戎第一次听见他发出如此丧气的声音,哑声道:“告诉我真相……”

“这世间没有真相。”

“自古成王败寇,你赢得天下,所言所语,自是真相。”阿蟾略过这个话题,拖着裴戎重新握紧青川引的剑柄,训斥道,“专心!”

大风从二人身后刮来,卷起阿蟾的长发,宛如黑色的风氅,包裹着二人。

手指纠缠,交握剑柄。鲜血从裴戎掌心淌下,竟将这口碧色的长剑,染成一道赤虹。

“随我同念。”阿蟾说道。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裴戎强行按下困惑,勉力集中精神,重复法诀。

在他念至第三遍时,剑身震荡,仿佛被重新丢进熔炉里锻炼似的,逐渐滚烫。啸声阵阵,仿若沧海龙吟。对他不理不睬的神剑,却在这道法诀响起后,以澎湃的力量,报以回应。

包围、绞杀两人的不祥妖莲,被这力量一冲,毒刺顷刻枯萎、凋落,真正化为风荷婷举的美景。

裴戎错愕,不仅为青川引回应了慈航宿敌念出的法诀,更为这法诀竟与死人刀刀诀“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极为相似,几乎是对仗而来。

“这是……”

阿蟾道:“活人剑。”

这下更肯定了裴戎的猜测,连名字都是对仗的。

阿蟾垂头,在他鬓发上轻轻一吻。

“它还有一个世人更为熟悉的名字,罗浮嫡传剑法,大自在剑诀。”

然后,他握紧裴戎的手,倒转剑锋,狠狠插入观世音脖颈。肤如铁铸的佛像,竟如一块豆腐,被轻易刺入。

阿蟾越过裴戎,迈步向前。两人交握之手没有松开,领着青川引从观世音的脖颈划至胸膛,将它半具身体割开。

裴戎任凭阿蟾牵着,一路前行,风荷在二人身边散开,飞花漫天,如霜似霰。就像是灵均寺内,那场桃花乱落的红雨。

“你到底是谁?”裴戎问道。

阿蟾没有回头,沉默良久,久到裴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吾名众生,亦名红尘。”

声音依旧没有多少起伏,像是茶余饭后随意闲谈。

“我就是慈航口中,身边常伴妖童媛女,喜欢追逐悲厄、苦难与绝望,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疯子。”

“苦海之主,万魔之魔,众生主李红尘。”

裴戎定定瞧着阿蟾嶒峻挺拔的背影,被青川引划破的一线天光尚未聚拢,将他影子拓在地上。令裴戎一步一步踩上,仿佛那便是指引他前进的路标。

蹙起眉宇,尽管拼命压抑,却无法克制地露出似哭似笑神情,难看得不行。

“这种惊天之秘,你怎么能如此平淡地说出来?这……太无赖了。”

声音沙哑,微颤,夹杂着古怪的气音,仿佛随时要喘不上气来。

阿蟾没有回头,依旧笔直向前。

青川引交握在他们手中,犁出一道血痕,观世音头颅开始朝着裂口倾斜、塌陷。

“那要我如何?”

“在苦海与慈航再次决战时,当着千军万马,威风凛凛地喊出来?还是在你提出要同我成亲时,告诉你我是李红尘,慈航多半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阿蟾慢悠悠地说着,身后一片沉默。

良久,阿蟾叹道:“别哭。”

裴戎道,嗯。

失血过甚带来的影响,令裴戎恍惚,疲倦,看不清前路。唯有握住他手,是牵引他不曾倒下的支柱。

这一路很短,短得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一路又长,长到仿佛永世永远。

最终,在不经意间,他们已走到尽头。

伴随隆隆巨响,观世音的头颅被从割断的肩头落下,重重砸在地上,半张面孔碎裂,用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凝视它的主人。

秦莲见挣脱魏灵光对的纠缠,厉声尖叫:“不!”

无头佛像之上,阿蟾驻步。

微微侧身,似想看一眼裴戎。但他终究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握住裴戎的手松开,在飘零的荷瓣中,化为风沙。

裴戎静静站了一会儿,双膝一晃,跪倒在地。面孔死死埋在掌间,大口大口地喘息。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的东西,缓缓从紧闭的指缝中渗出。(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网址: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