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1 / 2)

诓世 大咩哥 2955 字 202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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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拉开牢门, 无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裴戎将最后一把兵器从勒于大腿的束带卸下,放进杀手手里,迈步走入。在笼中北角盘腿坐下,双手安放膝头, 闭目养神,淡然从容得受邀为客。

笼边挤着一张压扁的面孔,穆洛着起挺翘的屁股, 双腿内折挡住凉飕飕穿裆风,手掌哐哐拍打铁栏。

“给套衣服啊兄弟,再不济给条裤子也成。我也是要面子的好吗?喂,回来!别逼老子光明正大地遛鸟!”正叫得欢实, 一黑衫飘来, 盖在他的头上。

抬手扒下,翻来覆去看了看,穆洛回头瞧向裴戎。对方没了外套, 仅着雪白内裳, 勾勒饱满的肉体,矫健而有力。

穆洛咧嘴一笑。将黑衫往身上一裹,勉强遮了羞/耻, 便大大咧咧地往笼内一角卧下,挠了挠屁股, 倒头就睡。

荒郊野外, 没有安置俘虏人犯的牢狱。

于是, 御众师在营地西北处划拨出一块地盘, 扎起灰色毡帐,专门用来安置囚禁犯人的铁笼。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夜风凄凄过幔。巡逻人的脚步朦胧响起,有火把映亮毛毡,仿若夜昙一现,随着人影渐走渐逝。

裴戎所处的毡帐不太干净,支起篷顶的圆柱挂有铁钩,勾尖锈迹斑斑粘着血迹与碎肉,似是刚刚用过。这使得裴戎想起刑殿中,那条将活人如腊肠一般挂起的走廊。

诸多血点溅在帐篷各处,肮脏的地毯上明显有脚印与尸体拖曳后留下的痕迹。

牢笼内静得厉害,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密地。

穆洛呼吸和缓,裴戎静若坐禅,老人独自缩在一处阴影里,仿佛一尊破败腐朽的泥塑。

三人之间,像是在进行一场关于耐心的较量。

只不过这场较量,从一开始便确定了输家。无关性情,无关图谋,仅仅关乎心境。

无欲无求,自然心若止水。但若有人愤懑满腹,被合族生死与教派大计折磨得寝食难安,自然会被那忐忑绝望的燥气逼得率先开口。

老人拧着身子,从阴影中探出。自从落在刑部手里,几日以来折磨不断,滴米不沾,令这尚算魁梧的老人迅速塌陷。眼窝抠出,颧骨高耸,变得形销骨立。

他看着裴戎,阴影中那眼睛亮得吓人,合拢双手微微一拱 :“老朽尚未谢过阁下求命之恩。”

裴戎平和道:“不必道谢,我只是从心罢了。”

老人眼珠缓缓转动,不知想着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那日见阁下伴于梵慧魔罗身侧,形容亲密,应是那位信重之人,何故与老朽这个将死之人关于一处?”

“老丈想岔了。”裴戎摇头,露出一抹隐晦苦笑,“有人见那会学喉舌的鹦鹉可乐,便将它捉入笼中时时逗趣;有人爱那花朵鲜活美丽,便将之植于园中赏玩游乐。”

“梵慧魔罗对我,便是这般。”

见老人露出不信的神情,裴戎笑了笑,不再正襟危坐,立起左腿,将手搭于膝上。

“也许我的名姓可以为你解惑。”

老人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不知是何名姓这般分量十足?”

裴戎掌覆拳上,做出一个见礼的手势,回道:“尚未介绍,在下姓裴名戎,戎马关山北的戎。”

老人先是一愣,然后恍然:“裴昭之子,苦海刺主。”

再次听见这个称呼,裴戎淡淡拧起眉峰,解释道:“我已非苦海刺主……”

但老人并未听他说话,而是一面嗤嗤发笑,一面拍起手来。

“裴戎,戎马关山北的戎,老夫听过,老夫当然听过!你可是最近江湖上风头最出风头的角色,即便老夫居于海外,亦如雷贯耳。”

“满手血腥的苦海刺主,却是慈航罗浮嫡传血脉。慈航也是下得去手,竟能把罗浮剑神的遗腹子抛去苦海,如此魄力令人不得不服……”但那激昂疯癫的语调并不像赞赏,忽地一张老脸凑近裴戎,像是风干的橘皮,每一道褶皱都蕴纳些许癫狂的味道,“若非你身份暴露,那日领着黑衣妖魔扬帆而来,将我部族杀得尸骸遍野之人,会不会是你?你说啊,会不会是你!”

这般吼过,忽然又像是被吓着了一般重新缩回阴影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口中含糊呢喃。

裴戎看着又哭又笑的老人,将眉皱得更深。

这才发觉,事情与自己的估量有所偏差。他高估了这位摩尼遗老,同时也低估了他。

听闻老人在独孤手上熬过数日不曾吐露秘密,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位罕见的硬茬。

但老人此刻的表现告诉自己,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硬”。对方在独孤的摧残下已是半疯之人。

只不过在这半疯之时,依旧对明尊圣火行踪守口如瓶,天下难以找出第二个这样的铁齿。

看来,自己的说辞需得修改些许,裴戎暗自思忖,平静地回应老人的疯话。

“人死不能复生,活者更该保重,还请节哀。”

“哀……哀什么?不哀、不哀!”老人回头瞪了裴戎一眼,复又大笑,挥舞着破烂衣袖,在笼中来回踱步,“他们是为了守护圣火而死,死得其所!”

“不过了多久,我与孙子也将追上他们的脚步。我们是柴薪……柴薪你懂吗?我们的尸骨是圣火的养料,我们的魂魄是圣火的焰涛,它必重燃,席卷大漠,摩尼复兴指日可待!”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绯红。

“可怜可悲,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妄想。”淡淡声音宛如冰锥,刺破老人混乱狂想。

讲述之声戛然而止,老人用阴狠目光盯住裴戎,弯钩似的鼻梁长如鸟喙,仿佛一头噬尸的兀鹫。

裴戎直视他的眼睛,冷嘲道:“你们是最后的摩尼后裔,若尽数赴死,还有谁知晓圣火何处,还有谁能点燃圣火?”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裴戎,听见他说出的话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挥了挥袖子。

“哈,还以为你会说什么!”

他像是一个急于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的孩童,蹲在裴戎面前,双手胡乱划拨。

“你该听过不少江湖传说吧?那些能够留名青史的功法或宝物都有一位命定之人,他们是钥匙,是火引,是受天意召唤于冥冥之中开启神话的关键。”

“我明尊圣火乃是‘净’之道器,摩尼圣者鲜血孕育,得之能洗髓净魂,返还先天道体,为登临超脱铺出康庄大道。如此宝物,上苍怎忍心令其埋没?”

话语低沉,神情郑重,说出的话来却让小孩都觉得可笑。

然而他的部族世代守护圣火归所,自己也为传说中的三百年轮回在海外荒岛孤守一身,且在神智混乱之际仍旧如此渴望得见摩尼教复兴。

又是一位于茫茫红尘颠沛挣扎之人,着实可悲可叹。

裴戎看着他的模样,心生悯意,轻轻一叹道:“你可曾想过,如今摩尼经典尽落苦海之手,摩尼遗族全都成了阶下之囚。即便上苍见怜,安排命定之人点燃明尊圣火,但那人与摩尼教无分毫干系。”

“圣火所成就的,也只是那位天命之子,而非你的教派。”

“待真正失去圣火,摩尼教再无翻盘之日,只能埋葬黄沙,甚至连根遗骨也找不到。”

裴戎迎着对方眼睛,目光邃黑。语调不疾不徐却自有万钧之力,给人一种令人信服之感,令老人不由屏息聆听。

“将希望寄托虚无缥缈的东西,怯弱得可以,且可笑至极。若你自认为弱者,那便人命,老老实实向梵慧魔罗低头,用摩尼的秘密换取苟活的机会。”

“若你不想人命,那便别做白日梦,给我清醒!”

裴戎最后一句,以法术相摧,有当头棒喝之效,令老人浑身一震。

他捂着脸缓缓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苍白面孔淌下冷汗,神情恍惚,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目光渐渐聚焦到裴戎脸上,良久,轻轻一叹:“我是个弱者,在苦海面前,我的反抗如蚍蜉撼树。但我并不甘心,部族百年坚守沦为幻梦。”

“所以我悲伤、痛苦、煎熬但又无可奈何……浑浑噩噩地死去不失为一桩幸事,你何必唤醒我?”

裴戎伸手扶住摇晃的老人。

“我只觉得,没到最后一刻,别轻言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