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咳嗽着摇头,并不作声回应,显然他并不认为落在苦海手上,还会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机遇。
然而扣紧的齿冠中响起一声吸气,裴戎听得出,那是不甘的声音。
他耐心周旋,翻弄言语机锋,动摇老人心绪,步步诱导,层层铺垫,便是为了这个时候。
“我可以救你出去。”
轻飘飘话语恍若惊雷,令铁牢为之一静。
老人目光凌厉起来,看了裴戎良久,沙哑笑道:“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若是圣火莫要妄想,我连苦海都不曾低头,何况于你?”
面对讥讽,裴戎巍然不动,道:“毋需任何报酬。”
老人失笑摇头:“老夫活了六十又九,从未见过白捡的便宜。”
裴戎指了指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自古正邪不两立,我出身慈航道场,乃是罗浮嫡传,自当以斩奸除恶为第一要务。”
“但凡梵慧魔罗所要,我会要尽力妨碍,但凡苦海魔头所求,我将尽力奋力阻挡。”
“慈航之人与苦海作对,还需由么?”
见老人面露迟疑,裴戎也不强逼,只淡淡一笑:“落在苦海手上是死,被我救出可能是一场陷阱,但待在此地十死无生,既有一线生机,不拼死一试?”
老人没有立刻作答,他如今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见谁都怀疑戒备,即便裴戎说得有理,却也不敢轻易做下决定。
“有一个问题我颇为困惑,不知尊驾可否解答。”老人踟蹰片刻,缓缓问道。
裴戎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人道:“听闻梵慧魔罗性情叵测,刚愎自用,无人敢向他谏言。但为何那日你寥寥数句话便令他改变主意?”
“我想你与他之间,应该非是旧主与叛徒这般简单?”
见裴戎半晌无言,老人冷笑一声,道:“阁下口舌伶俐,方才说得天花乱坠,怎么这会儿闷声不吭?连这点诚意都不肯拿出,还提什么……”
裴戎忽然道:“他钟情于我。”
老人戛然而止,顿时一口气梗在喉头。
噗嗤——
有怪声响起,非是来自老人,而是卧在角落里背身小憩的穆洛。
裴戎扭头看去,穆洛身子在克制不住地打颤,像是憋得极为辛苦。忽然被落在后背的目光烫了一下,厚实阔脊立刻静止,继续“睡觉”,连道喘儿都没有。
老人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呆愣愣的,表情不必半疯时好上多少。
缓缓回神,他虚起眼睛仔细端详裴戎眉目。
裴戎没有解除以“如影随形”之法造就的易容,依旧是那副平凡到令人转头就忘的相貌,怎么看都不像能令万魔之魔倾慕。
老人正欲说话,忽见裴戎转头直视门帐,轻声说道:“有人来了。”
在他发出预警后的五息,五人掀帘而入。
四人乃是成年男子,身穿黑衣,头戴鬼面。三人腰间叮叮当当挂着各种利器,一人手提药箱。打头之人却是一个玲珑娇小的男童。
那男童正是刑殿掌刑童子,由独孤从中环岛的海湾里捡来。因为独孤养了八只鹦鹉,名为“阿大、阿二、阿三……”,所以这孩子被他唤为“阿九”。
他与独孤猜测,阿九或许是外岛某位妓/女所生。苦海连妓/女都比别的地方薄情几分,生下孩子大多卖掉,或者直接抛在海里。
阿九生得好,且是这个年纪难得的聪颖懂事,投了独孤的缘,被他放在身边,作为喉舌替自己发声。
他比别的少年显得娇小,虽然正是窜高的年岁,但一年再见,裴戎也没觉得他比从前高出几分。
老人见着阿九浑身哆嗦起来,这几日他所承受的折磨,一句一句,正是从这孩子嘴中吐出。
阿九在铁笼前站定,眉眼弯弯,笑得娇憨。瘦小的身子裹在殷红狐裘中,将一张瓜子小脸衬得越发唇红齿白。
不等他吩咐,便有刑奴抬来椅子放于笼前,屈膝半蹲,双手交叠。令阿九踩着自己的手背,登上那张为显威武造得过高的太师椅。
一个连部奴都不是的少年,将刑奴当做仆从随意使唤,这般威风做派比之尚是刺主的裴戎不差分毫。
阿九头颅微扬,瞧着笼中囚徒,神情骄矜,目中闪过不似孩童的狡诈光彩。
抬手招了招,有刑奴将一本书册奉至他手边。
阿九一边翻阅,一边说道:“让我瞧瞧,老头你已尝过那些菜品。银勾画、铁蒺藜、鱼凫水……”
他每念一句,老人便哆嗦一下,似想起一切惨绝的痛楚。
“嗨呀,今日该尝到这一条。”手指点了点书册,抬头看向老人,用他那花瓣似的嘴唇说道,“纸面具。”
歪了歪头,做出思考的神色。
“光说名字,想必你无法了解此菜品的精髓。待会儿,我会将你绑住,将纤薄的白纸在水里浸透,然后一张一张盖在你的脸上,直至盖满一百张,令你能够充满体味窒息之感。”
白生生的牙齿上下一扣,发出清脆之音,令老人如闻丧曲,只求速死,不想再受此折磨。
阿九欣赏着老人绝望的目光,露出满意之色,然后将目光转向笼中的裴戎,瞳仁里有冷意幽幽闪烁。
“不过,这几天我有点玩腻了,想要换个花样。”他目光很冷,脸蛋依旧娇憨,笑眯眯地朝向裴戎,“让我先在前刺主身上试一试,让老头瞧瞧效果。”
“为了御众师大人的宏图,想必前刺主必不吝惜此身吧?”
那张可人面孔下暗藏的恶意已然呼之欲出。
裴戎微微挑眉,没到阿九竟会向自己发难。
他虽与独孤交情甚笃,但独孤不喜旁人介入他二人的私交,与自己见面时从不会带上阿九。
因而除公务外,与阿九几无交集,为何他会对自己有如此敌意?
裴戎飞快一眼扫向右侧,那里站着手提药箱的鬼面刑奴,实际由独孤所扮。
这是他们约好的一出戏,利用老人对刑讯的恐惧,逼迫他在绝境之中倾向裴戎。
然而,掌刑童子阿九却未按计划行事。
裴戎用目光询问,是何缘故?
那名鬼面刑奴左肩微耸,左手立掌,拇指内扣,迅速隐蔽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并不清楚。
为了保证这出戏目演地逼真,独孤并未告知阿九计划,阿九也不知他的主人伪装成刑奴潜伏身侧。
因而阿九作为全是擅作主张。
面具下,独孤双眼微眯,有些危险。
看来这个被他养长大的孩子,并非在他面前表现得那般乖巧。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全然不同的一面。
不过,他毫不吃惊。
毕竟种毒坑里的种子,又岂会开出纯洁无瑕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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