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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剑心哑然, 有一刹心神怅惘。
立时被人捉住破绽,忽觉颈间冰凉,冷冰冰的刀刃悄然贴住他的咽喉。刀尖扎入些许, 一缕殷红血线淌下。
尹剑心没有感到疼痛,那处伤口在刀尖挑破的瞬间麻木, 毒/药侵入身子, 随血液流贯全身。数息过后,四肢仿若充塞冰雪, 变得僵硬麻木, 几乎失去知觉。
“这药是从沙漠里的黑环蝮蛇毒液中萃取, 混以曼陀罗、大豕草等十几种毒草制成,一滴能毒倒一头大象。平时我都舍不得用,今日拿出来请无极殿尊一试,划算得紧。”
穆洛挑起一只眼皮,懒洋洋道。
他体虚气弱, 打不起精神, 依旧随时要两腿一蹬厥过去的模样,但攥刀之手十分稳健。
“穆洛!”“刀戮王!”“老大!”“头儿!”
大雁城的人们见他清醒, 闹哄哄地呼喊开来, 满是激动、高兴与喜悦。
“你这家伙……”阿尔罕睁大眼睛,刚说几个词就有些颤抖变调, 停下, 用力抹了一把脸, 骂道, “命都要被你吓没了!”
“老大我屁事儿没有,怎么一个个叫嚷跟哭丧似的?”穆洛面色苍白,但唇边带笑。他挑起眉毛,不耐烦地拍了拍胸口,想要证明自己无恙,壮得跟头牛似的。但没能掌握好力道,牵动伤处,猛烈咳嗽起来。
牵连了握刀之手,在尹剑心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刀痕。
尴尬地哂笑几声:“无心之失,罪过罪过。”
裴戎见他苏醒,心中欢喜,快步上前。
“什么时候醒的?”
“在无极殿尊说,要带我回去认祖归宗的时候。”穆洛歇住咳嗽,拿眼睛斜觑着裴戎,目光闪烁,有些期待,又有点纠结,“听你俩对话,裴兄弟似乎知道内情,慈航里有我哪门子祖宗?”
裴戎步伐微顿,身形僵在原处,靴底不觉用力,在湿润泥土上碾出一道浅痕,随后神色无常地岔开话题,伸手去接穆洛。
“我们先走,待到安全所在,再细说此事。”
熟料,穆洛往回一缩,百来斤的大男人像头狗熊攀树似的,死死缠住尹剑心。
“我最烦话说一半,挠得人心里痒痒。”他嚷嚷道,“话就放这里了,你不说,我可跟他走了。”
“能劳烦无极殿尊捉我回去,说明我那素未蒙面的爹娘在慈航地位不低,慈航家大业大,说不定老家有一大笔家业等着我继承呢……”
玩笑话没说完,便听得一声沉喝:“别胡闹了!”
这句吼声极大,压抑着莫大火气,吓得穆洛一阵哆嗦。
他可能是这世上最会认怂的王 ,看着裴戎脸色,结结巴巴道:“好、好吧,我、我不问了。”
裴戎瞧他那委屈巴巴的样儿,不觉莞尔,冷峻的面孔微微柔软,但薄唇尤抿,并未放松。
他怎样去告诉穆洛,慈航……什么都没有。
没有老家,没有爹娘,也没人在夜雪覆檐的门前点亮一盏孤笼,照你我归家之路。
过去种种只需要他一人背负就够了,何必说与穆洛。
想罢,裴戎舒展了眉心,睫羽垂下温柔地覆压眼瞳,向穆洛伸手,轻声道:“我们走吧。”
穆洛凝视着他,而后伸手去握,笑道:“行吧,回头再说。”
两兄弟的手即将握住之际,忽然风乍起,拂尘挥过,卷住裴戎手腕。
裴戎微惊,握刀欲拔,但对方没给长刀出鞘的机会,如太极推手,一扯一震,力劲传来,令人身不由己倒滑,退至一射之地。
对尹剑心的毒/药没起效用!
穆洛按下震惊,当机立断,手腕发力,匕首便要割过目标咽喉。然而仅入一厘,便无法动弹。尘尾之间,分出雪白一缕缠住刀刃,令之不得寸进。
尹剑心右掌下压,按住穆洛胸口,内劲一吐。
穆洛浑身一震,感到霸道真气涌入体内,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重重防守,而后凝成锁扣,锁住身躯各大关窍,令他筋骨尽软,匕首从无力抓握的手指间脱出,跌落于地。
长袖展开,尹剑心将怀中之人抛出,身后两名无极殿弟子快步上前,将人接住。
他臂挽拂尘,衣袂飞扬,身若雪岭,目似霜刀,身躯环绕腾腾白雾,将毒液从体内蒸出。
裴戎按住刀柄,拔足奔袭,面前雪白拂尘一荡,将他挡下。
尹剑心站在他身前,气度巍峨,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戎儿,你为何不懂?”
“尹殿尊要我懂什么?”裴戎身躯微弓,手臂与大腿绷紧,维持发力的动作,冷冷道,“毕竟,你们所作所为,向来不屑向我这种小辈解释,不是么?”
两人对视良久,尹剑心轻轻一叹,背身而立。
“也罢,这是我第一次向旁人解释,也是最后一次,你且仔细听着。”
“可曾记得,自慈航与苦海互为仇寇起,已过几度春秋?”
裴戎心中略算,道:“三百年罢。”
“是啊,三百年罢。”尹剑心再叹一声,甩过拂尘,挽回臂间,指尖无意摩挲雪色尘尾,仿佛捋过百年来的征战杀伐。
“自苦海诞生起,便与我慈航争斗厮杀,战事频起,烽火不灭。死伤人数不已可考,非是无人计数,而是多到难以计数。”
“其中身陨的不仅是交战双方之人,还有无数不幸卷入的无辜之人。”
“闹得天怒人怨,苍生难以安宁。”微微一顿,声音沙哑,沉重字眼徐徐吐出,转身一双沧桑眼眸看向裴戎,“我明白,这份滔天罪业,慈航得承担一半!”
他坦诚而言,不再以冠冕堂皇的言辞,掩盖慈航造下的杀孽。此番话出,听得众人微微骚乱。
尹剑心没有理会,继续说道:“你怪我们手段冷厉,利用于你,我都承认。”
“然而当此之世,虎豹横行,豺狼当道,难觅古之侠风。所谓君子风度,慈悲心肠皆无用处。重情是授人以柄,心软会留下破绽。若非拿出强硬凌厉的手段,如何能在殿尊凋零过半之际,镇压得住四方群雄?”
面迎东方,目光似穿过漫漫黄沙,望见在燎原风烽火中凋零的锦绣山河。
“今日天下态势,正如战国之时,战火不休,纷争不断。只要慈航与苦海一日未能分出胜负,各方势力一日未能归心,厮杀便一日不会休止,苍生百姓也难得生养休息。唯有如秦灭六国,四海归服,天下合一,方能迎来太平。”
“戎儿,你明白吗?”
字字坦诚,声声恳切。
这是尹剑心第一次,开诚布公与外人谈及他与陆念慈的理想,是他们年少壮志凌霄之时,携手于玉霄天的浩渺烟波间种下的誓诺。
“四海归服,天下合一,慈航御宇,以迎太平。”
为了这个理想,他能够忍耐、包容,甚至抛弃坚持,亲手执行霄河师弟诸多谋划。
尽管霄河师弟已经放弃裴戎,但尹剑心想要劝服他。
他是大师兄的孩子,玉霄天的种子,本该长成慈航的参天大树,为何要与他们背道而驰?
裴戎用邃黑的目光凝视着他,然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像是听见天下间最可笑的事,看见天下间最可笑的人,笑声在苍莽草原间撒野。
“尹殿尊你似乎忘记,秦灭六国,一统天下,然两世而终,令人千古叹惋,你且想过个中缘由么?”
像是笑得累了,手里提着狭刀,连刀带鞘拄在地上,席地倚刀而坐,似要同尹剑心坐而论道。无边落木,萧萧飒飒,苍苔黄叶满地,裴戎独坐其间,身影婆娑。
“因为秦国统一的天下,乃秦人之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未能收复六国之心,不容百家之言,网罗四方财富以供咸阳,要这天下只有一个声音!”
他看向尹剑心:“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吧?”
尹剑心抚摸拂尘,默然不语。
裴戎摇了摇头,拈下肩头一片黄叶,目沿稀疏叶脉逡顾,似看风起于青萍之末。
“尹殿尊,想必你也有所察觉?”
尹剑心问:“察觉什么?”
“觉察到这世道的古怪。”裴戎弃了落叶,拍去手上碎屑,追忆道,“我记得年幼时,若遇春日晴好,大觉师会将院落腾空,抱出他收藏的竹简、书卷,铺晒在地上。我会缀在他身后,跑来跑去,帮忙晒书。大觉师翻到一些有趣的记载或故事,会讲给我听。那是我在白玉京里,难得感到快乐的时候。”
尹剑心不知他为何提及白玉京往事,但也没有打断,同样坐入黄叶之中,拂尘横于膝上,安静聆听。
“我听闻,从前有一屠夫名为聂政,武艺高强,万人之勇。有王宫贵胄千金来聘,请他刺杀敌相,但他为奉养母亲姐姐,未肯出山。后那贵人在聂政母忌之上前来吊孝,执亲子之礼,感动于他。令他嫁了家姐,舍去安稳生活,孤身仗剑杀入相府,将那敌相一剑穿心。在群军围杀之下,为避免连累亲姐,挖眼毁容,自刎而死。”
“听闻,战国末年,墨家三分。有一群人名为南方之墨,承孟胜之志,裘褐为衣,跂为服,效仿古之圣王做苦行举,以兼爱非攻为念,常游说诸侯弭兵。只要有被侵略的弱者向他们求救,他们便会义无反顾助其守城,然后死在那些被攻破的城池之中,一代接着一代,直至全部战死,传承断绝,世间再无南方之墨。”
裴戎取下腰间酒囊,喝了一大口,烈酒入腹,有一口热气酝酿胸口。回想起那些慷慨悲歌的故事,一个“侠”字浸润字句之间,锻得那心若琉璃,筋骨如铁。
“总说那些年代久远没甚趣味,我且跟你说说近古。”
“有一名刀客,名字不知,只言姓‘柳’。他有超脱众生之姿,乃是威压一代的绝代刀手。与人鏖战瞿塘峡上,势均力敌间,从滂沱江水中悟出‘不绝’之意,临阵突破,压倒对手。对方眼看将败,出手击毁群山之脊,令山峡崩塌,江河决堤,若是不管,下游三百里城池将被淹没成成河泽。”
“于是那“柳”姓刀客放弃决斗,孤身撑起群峰,最后力竭而亡,以一命换千万之命。”
“你敬他么?”裴戎问道,目光灼灼似燃着一簇火焰,他没等尹剑心回答,便摇头说道,“你不敬。”
“因为在你们看来,他们作为很傻,又不值得。但正因有这些人与事,才让我觉得世上还有慷慨豪情、侠骨丹心,非止冷冰冰的利益、背叛与算计。”
“而现在呢?”
裴戎展目四顾,分明看不见什么,目光却像是掠过苍莽原野,越过万丈高峰,看见那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沉声质问:“这天下还能找得出一个可称大侠,可称豪杰者?”
尹剑心手指一颤,面无表情,宛如泥塑,但眉峰隆起,昭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裴戎不在乎他认同与否,朗笑一声,似醉非醉的狂态,指天又指地。
“你告诉我,是这天道变了,还是这后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