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变,那为何同一片天地,古时英杰并起,百代风流,而今朝侠骨难觅,千山寂寥?”
尹剑心喉结颤动,似欲言,但无言能对,唯有缄默。
裴戎捧起酒囊,又大喝一口,横臂抹去酒渍,手指用力点住胸膛,喉间按着一声低吼:“那我告诉你,变的是这里,是人心!”
“是他江轻雪扭曲的世人之心!”
尹剑心手指按住拂尘,冷斥道:“裴戎,不可妄语!”
“难道不是吗?”裴戎摆手低笑。
“他鸠占鹊巢,将慈航原本的主人打落尘埃,那万人哭嚎的苦海与血海中诞生的众生主是他亲手创造。”
“在他言传身教下,陆念慈、卫太乙和你,不在乎欺骗、利用与牺牲,不在意手段与过程,只认一个成王败寇!”
这一语惊天,如平地惊雷,听得众人心惊肉跳。什么叫鸠占鹊巢?什么是苦海与众生主乃江轻雪亲手创造?
其中深意,令人不敢细想。
在场之人,无论是慈航还是大雁城,都打心底生出一种荒谬悚然,压制了该有疑惑与愤怒。
他们看着裴戎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个狂徒。
裴戎哪里会在意他们的看法,只想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
嗓音说得沙哑,骂不动了,只是微微笑着,也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只觉天地人世、苦海慈航没有不可笑之处。
“慈航,什么是慈航?一个名字,一家宗门,一处圣贤之所……本该为天下表率,反成了江轻雪用来斩断侠脊义骨的斧钺。”
“连正道之魁,天下之师,都是一个刚愎自用、冷心无情之辈,你还能指望这世道如何?”
回首而顾三百年。
慈航易主,苦海诞生,正邪之战,胎藏佛莲……裴昭、织命女、顾子瞻、梵慧魔罗……转轮瞳、天人骨、菩提心……一切根源,皆在玉霄天上,江轻雪贯入李红尘胸膛的绝命一剑。
然后,这片天地没了英雄,彻底沦为吃人的世道。
“或许终有一日,战火平息,迎来长泰盛世,有一人能令山河易色,但那人绝不会是江轻雪。”
裴戎的话如黄钟大吕,震得尹剑心心神失守。
他只觉言词有穷,令他无法找出语句反驳,或者说本来就没有理由反驳,颤声道:“你说天人师不行,难道李红尘行?”
“无论他前世怎样,今生心智已因万人冤咒疯狂,难道这种疯子就能匡扶天下,令世道重回正轨吗?”
裴戎平淡道:“他不能,那便我来罢。”
“什么?”尹剑心微一怔,然后觉得恼怒又好笑。
一个叛出慈航的弟子,无权无势,在慈航与苦海的夹缝中辗转而活,何以有胆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止是尹剑心,其他人也为这一言震惊,觉得裴戎何德何能。
裴戎自然知道那些目光的意思。
墨眉微敛压于深陷的眼窝,那里嵌有一块曜石,神情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执着。
这是一种骨子里便有的倔强顽抗,令他能在被同伴背叛重伤时,躺在冰冷泥水中,听雨打蕉叶,熬忍过冷颤与高热;令他能从玉藻长街的漫天鸡子烂叶中走过,头颅分寸未低;令他能在登鼓台上,一人当关,鸣鼓九响;也令他能在草长莺飞间,策马出关,奔赴红尘身处……
“没人想当一辈子瞎子与哑巴,你们不敢在强权威压下站出来,我站出来,你们敢说江轻雪一字不对,我说出来。”
“不敢说自己当为天下先,但我或许能为清明这世道做一马前卒。”
这番剖白传遍旷野,千来人竟鸦雀无声。
裴戎宽阔峻拔的基本宛如一柄利剑,挺直地插在漫天黄叶之中,坚韧得令人心颤。
然后,阿蟾的声音在裴戎耳边响起,难掩欣慰与称叹:“说得好!”
有风乍起,清风卷起落叶围绕他旋转,似要将人拥入怀中。
接着,众人耳边响起一道气息奄奄的声音。
“说、说得好,中原有句话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裴、裴兄弟,你这番话,可胜百年……不……千年书!”
穆洛努力从辖制他的人手中抬头,哆哆嗦嗦地翘起拇指。
然后,是大雁城的人们发声。
他们本来深受拿督暴/政迫害,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裴戎一席话,与他们的不甘痛苦同出一理,听罢只觉心神震荡,满腔豪情。也不管慈航是否面上好看,热烈呼喝。
“说得好!”“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当为天下先,为一马前卒!”
热烈豪情仿佛能够传染,叫好与应和之声越来越大,最后汇成一道洪流,冲刷四野,震耳欲聋。
甚至,连尹剑心与商崔嵬身后的慈航弟子们,都听得热血,一时忘记指责裴戎对天人师的“污蔑”与不敬。
那个少年没有凌霄壮志,没有向往侠骨豪情之心?
他们本来性情不坏,只是慈航戒律森严,强调服从。后随师长出山,要么镇压不服慈航之辈,要么与苦海绞杀。见人皆如此,便浑浑噩噩,从善如流。时间久了,也就变成了瞎子与哑巴。
此刻,他们深切感受到,有一样自己曾深切向往但丢失的东西,在裴戎身上活了过来。
正在慈航弟子们深思怅惘间,忽然听见清脆掌声,寻声看去,是商崔嵬在鼓掌。
罗浮剑子咬着牙,每一道掌声都拍得极重,似要将多年来心中的不解与矛盾发泄出去。
于是,不少慈航弟子跟着叫好、鼓掌。
谈玄揣着手,没有跟着发声,但他目中神采粲然,随着飘飞的黄叶望向青空。
那里,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捧着一声声好字,随瑟瑟秋风扶摇而上,被苍穹中奔涌的天风卷遍大漠。
尹剑心定定看着裴戎。
从前,他一直觉得,裴戎不像是大师兄的儿子。
两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皆天差地别。
但此刻,他似乎看见有一道影子,站在裴戎身后,仪貌威峻,笑起来的嘴边却带着酒窝。
他唇瓣启合,无声问道:“剑心,什么是慈航?”
“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不是白玉京里那片琼楼玉台,也不是端坐在玉霄天上漠然俯观众生的那个人。”
“可惜,无论我怎样劝谏,师尊都听不见。”
然后,他便带着菩提心离开了。
留下一句话,说:“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令师尊再不能闭目不见。”
尹剑心忽然垂首,握住面孔,双肩颤抖。
这时,陆念慈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天下大势冲刷之下,我等身不由己,有些牺牲无法避免……跋涉百步,已行九十又九,师兄怎能在最后一步退缩?”
是啊,在白玉京里那一场谋划即将功成,已至九十又九,尚缺最后一步。裴师兄、顾师弟已死,杨师妹囚于琅嬛阁,卫师弟看守密阵,而念慈他……他的心血怕是快要熬干了。
无奈轮是对是错,箭出弓弦,事已至此,他怎能犹豫,怎能退缩?
长长一叹,这一论是他输了。
他对裴戎道:“错也好,对也好,理解也罢,仇恨也罢,是非功过,但凭春秋论说。”
决意宛如利剑,将杂念斩去。膝拂尘无风自舞,化为一柄水银色的长剑,剑身铭以云纹风涛,乃天下绝剑之一,名为“风云怒”。
剑一现身,便见风起云涌,沧澜大波。
裴戎被那大风刮得睁不开眼睛,但他无畏无惧地走了过去,像是孑立危崖迎接风涛的青松。
拔出他那柄破破烂烂,始终未曾丢弃的狭刀。
这柄刀上有他的过去,将苦难窖藏成烈酒,每当临战畅饮一口,能激出更为醇烈的战意。
将余酒浇在狭刀上,锋刃擦得雪亮,独身单刀,步入这狂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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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只打算让几人打一架,没想过让裴戎说出这一番豪言壮语。
或许幼稚,或许可笑,而且舞台也很小,只是在荒郊野岭,听见的人也只这群。
而且若论戏剧冲突,应当在故事发展至高潮之时,将这些话甩在陆念慈脸上。
但是,我听着《说侠》,沐着疏风,字已到手边,如何按奈得住?
陈涉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时,他只是一名黔首,身边也只有一群种地的泥腿帮佣。
项羽观始皇帝出游说“彼可取而代之”时,他只是东躲西藏的六国遗民,身边也只有叔父项梁。
裴小戎的状况比他们好得多,有阿蟾、商崔嵬、谈玄、穆洛等人支持他。所以,也不多想了,说就说吧。
裴小戎说得不只是他的心,也是我的心,是一个向往“侠”字之心!
ps:虽然我让裴小戎驳斥了秦一统,但实际我是始皇帝的忠实粉丝,只可惜“秦乃秦人之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而且始皇帝确实有些欲壑难填,修建那么多浩大工程的同时,仍然征战不休,还痴迷求长生,以至于弄得民怨沸腾。秦二世而亡,我是非常惋惜的,因为始皇帝太过耀眼,宛如彗星划过华夏长夜,此后才有汉、三国、魏晋、隋、唐、宋、元、明、清出现,何等星河璀璨。
而且,慈航哪里配以始皇帝比自己?
他们只有狠与冷,没有始皇帝的煌煌之威,与壮吞山河的气度,哪里配做天下主!
pps:下一章裴小戎就要升级了。(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网址: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