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的人(1 / 2)

诓世 大咩哥 2863 字 2022-12-21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诓世 ”查找最新章节!

穆洛口中的老头子, 就安身在秣马城的铁氏聚落。

铁氏非指聚落里的人姓铁,而是住在那里的人与铁有分割不开的联系,不是匠师就是铸手,还有伴之生活的家眷。

哑巴师父除了刀法, 还有一身铸剑锻刀的本事,铁氏聚落自然是他最好的去处。

当初,穆洛的养父瞧出他人虽落魄, 但身怀绝技,诚心邀请加入自家匪帮,一同纵马劫掠,不亦快活。

但被哑巴师父婉拒, 养父也没有强求。

养父见多识广, 明白再落魄的高手,也藏有一份骄傲。

便退而求其次,请哑巴师父交授自家孩子些许本事, 恩情两清。

起初, 穆洛不肯。

他尚年幼,满心以为自家阿爹叔伯就是天下最有本事之人,干的那些劫道事儿也是天下最有胆量之事。

那哑巴拒绝阿爹邀请, 就是没有胆子。

听罢他的傻话,养父哈哈大笑, 天下哪个做父亲的不喜欢儿子把自己当做英雄豪杰?

一把捞起穆洛, 用胡子拉碴的下颌刮蹭过嫩脸, 令小孩坐在自己宽阔的肩臂上, 抖着缰绳驭马前进,驱赶牛羊。

霞光漫过山岱,洒下一抹金红,将马匪头子粗糙刚硬的面孔照得如饮过美酒一般鲜红。

“胡说八道,你那师父可是一个大人物。”养父说。

穆洛问:“怎么瞧出来的?”

养父屈起两指,指了指眼睛:“他有一双藏着故事的眼睛。”

穆洛不服气道:“但他脏像个乞丐,我们捡到他的时候,他几乎要把自己饿死了……啊,有羊跑了!”

一只羊见主人与小主人笑闹,悄悄脱离羊群,撒开蹄子,向着自由奔跑。

天空响起一声鹰鸣,雪白的海东青疾飞而出,很快追上逃羊,亮出钩爪,作势要扑。吓得那羊咩咩叫着,狂奔而回,一头拱在老婆肚皮底下,瑟瑟发抖。

父子两人响亮得大笑起来。

养父指着那羊。

“你看,有的人在我们面前是个大人物,但面对比他更大的人物时,就变成了这头羊。”

“所以呀,你那师父屁股后头,一定有只老鹰在追他。”

穆洛咯咯笑着,也不知听没听懂,抱着养父的头,叼着男人的耳朵磨牙:“这又是怎么瞧出来的?”

男人被咬得疼了,长臂一展,将人捞入怀里,用皮袄子一裹。把这只精力过剩,难以安静的小狗崽儿捆个严严实实,由得他像只毛虫似的,在自己胸口前挣扎。

“还是那双眼睛。”

“你就没瞧见,他无事时总坐在山头远望,不就是怕见老鹰追来,好提前开跑么?”

男人粗犷的笑声在耳畔渐渐消逝。

穆洛手掌撑住老旧门板,咬住后槽牙,任由睫羽掩住低垂的目光。

忽然,被人搭上肩膀,裴戎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穆洛惊得一抖,像只刚跳上河岸的落水狗,胡乱摇了摇头,手指悄然捏住鼻梁,将眼角湿意压回。

一脚踹开大门,张扬喊道:“老头子,小爷回来了,还不出门迎接?”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空落落一处宅院,叶落满地,无人清扫。左边一座铁炉,膛火已熄,久未用过,废铁与碳渣堆积。院子里零星种着几株树,干瘪光秃,似早已渴死,无半点绿意。

回应穆洛的,唯有风声。

穆洛睁大眼睛,心中生出不好的想法。

一个健步冲入屋中,四处查找。身法极快,又横冲直撞,响起一片叮铃哐啷。

梵慧魔罗带着裴戎,登堂入室,发现各处门窗皆未落锁。

踏入客厅,裴戎一眼瞧见一封书信,压在圆桌茶盘之下。

他快走几步,伸手拿起,扬声唤道:“穆洛别找了,这里有一封书信,或是你师父所留。”

话音落下,外面果然不响了。

须臾,穆洛如一阵旋风卷入客厅,凑到裴戎身边。

“他留下了什么话?”

裴戎拆开信封,抖出信纸,展而观之。

时人常言,观字识人。

他曾想过,此人若是那位刀宗柳疏风,字迹定然如刀锋一般,铁骨铮铮,气概不凡。

孰料,一眼看去,颇为费解,裴戎几乎以为是某种为了不让旁人读懂而刻意捏造的暗号。琢磨片刻后,方才明白这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中原文书,只不过字写得缺胳膊少腿儿,狗爬似的,需得连蒙带猜,方能识出个大概。

裴戎皱起眉头,看了梵慧魔罗一眼。

“这是柳疏风的字?”

梵慧魔罗微垂首,压下稠密睫羽,淡扫一眼,颔首:“不错,是他亲笔。”

裴戎疑惑:“你的字很好,他就是师出名门,按理说名师高徒……你就没好好教过他?”

梵慧魔罗挥袖拂去椅上积尘,转身坐下,无味地笑了笑。

“红尘授法,讲究性本自在,不拘于形。法由师授,凭己悟,是以源出一法而得万法,非法有千万,而性有千万也。”

“手把手教,落了下成,唯有以心悟,方能得真意。”

“所以,我丢了几封王羲之的《快雪晴时帖》和《兰亭序》,苏子瞻的《黄州寒食帖》、米芾的《蜀素帖》等,由的他们三个临摹参悟。”

梵慧魔罗仔细抚平袖上褶皱,温柔谦谦得仿若一位文雅公子,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做惋惜叹。

“疏风这孩子愚不受教,纵使我为道祖师,也是无可奈何。”

说到底,就是没教吧?裴戎一时无言。

他展开书信,将内容念于众人。

道君尊鉴:

疏风闻道君亲临大漠,便知纵如蜉蝣漂泊,卑鼠藏沟,终有无影遁形之日。三百载前,弃徒曾犯大错,万死难赎,本该负荆叩首,任道君驱策,以偿千罪。然吾肝胆已裂,心魂俱丧,沦落为老朽废物。这般憎恶面孔,不敢与道君照面,唯有先行离开。天下之大,只求一隅苟全此生。

望道君安康,疏风泣拜。

这也是穆洛第一次看见柳疏风的书信,忍不住讲了一个冷笑话。

“老头子的遣词造句,比起他的人跟字儿来,还是很有涵养的嘛。”

但堂中静悄悄的,无人附和他,悻悻走开。

裴戎将信覆置桌案,陷入沉思。

李红尘这三个徒弟,江轻雪还罢,刀宗与紫薇相师的事迹闻所未闻,只能从御众师的话语间窥得一鳞片羽。

原本以为,这三人在慈航大变中皆背叛了慈航道君,李红尘该是一视同仁的深恨。后来发现,御众师对三人的态度有所不同。

对于江轻雪,是冷淡、蔑然与仇怒;对于山南子,好似幽魂,提也不提;唯有柳疏风,御众师从未展现过恨意,反而有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怀念。

而这封书信亦证实柳疏风的立场,有可争取的机会。

裴戎问穆洛道:“你师父能为如何?”

穆洛奇怪于这一问,但老老实实道:“这,我几乎没见过他真正出手,但总归比我强就是了。”

半步超脱么……但同为半步超脱,因为积累的深浅,差距也是极大。

裴戎转目看向御众师,比如身边这位,一只手就能搞定自己。

梵慧魔罗迎着裴戎目光,解答道:“三百年前,道君尚在人世,他便已距离超脱众生只有一步之遥。”

他意味深长地指出:“柳疏风曾是最有希望继任道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