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的人(2 / 2)

诓世 大咩哥 2863 字 2022-12-21

裴戎微一怔,愕然道:“我以为会是江轻雪。”

梵慧魔罗深看人一眼,淡笑摇头。

“不错,那时的江轻雪,年纪轻轻通悟大自在剑诀顶层,气度恢弘,待人可亲,处事公正,谦逊有礼,可谓连城之璧,白玉无瑕,当时大部分慈航道子都追捧于他。”

“连我也认为,若是将慈航交付于他,许能更上一层。”

裴戎道:“既然如此,为何会最有希望继任道君的,会是柳疏风?”

梵慧魔罗道:“慈航道场非是凡俗的朝廷或者门派,能为龙头者不靠聪慧、贤能、人缘或者德行,一切全凭境界说话。”

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踏入半步超脱后,有何不同感受?”

裴戎略一思忖,道:“仿佛脱胎换骨,与天地交融,能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感知从前无法觉察之物。”

“便是如此。”

梵慧魔罗微微颔首,蓦然唇角抚平,连无味的笑意也消失无踪。神色不冷,却很淡,身上生出缥缈虚无之感。

“若将这天下比作一条河流,芸芸众生便是河流里的游鱼,入微只是强壮一些的鱼儿。而如你这般半步超脱,便是能够跳出河流的鱼儿。”

“你认为超脱众生者,是什么?”

裴戎不禁喃喃问道:“是什么?”

“是坐在河边的人。”

梵慧魔罗回答,整个人仿佛月照下的疏影,仙人般的无情无味。

天人之别,仙凡之念,岂是跳不出河流的小鱼能够想象?

“当年的柳疏风是最有希望成为坐在河边的那个人,若他果真成就超脱,你还会让一条鱼儿骑在他的头上么?”

裴戎在这个比喻中,感受到超脱众生者恢弘出尘与高高在上。

心中却有一丝发凉,难怪慈航道君会那般骄傲。也许在他眼中,芸芸众生皆是河中之鱼,无一人能与他并肩而立。

那你如今为何又开始正视我这条小鱼呢?是因为你也从人变做了鱼?若是回归超脱,是否又会成为那太上忘情的仙人?

裴戎胡思乱想起来,但又忍不住为胡思乱想的自己感到羞愧。

对待下属,尚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待朋友,也要相互信任,才能性命交托。

而对方是他的……若自己的感情足够坚贞,又怎能生出疑心暗鬼?

裴戎定了定心神,对慈航旧事产生兴趣,沉吟片刻,斟酌用词。

“阿蟾曾说,柳疏风、南山子与江轻雪三人。一个学他,却将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一个畏他,但受人蒙蔽铸下大错,醒悟后又自甘堕落。还有一个恨他,在获取信任后背叛……能否跟我讲讲,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戳痛梵慧魔罗心中旧念,目光幽微起来,如雾霭横林。

任谁看见,都会心头发寒,噤若寒蝉。

但裴戎不同,他遇软则柔,遇刚则强,与御众师冷静相对,毫不退让。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总要让我知晓内情,我方能做好应对。”

梵慧魔罗拧紧眉,冷肃凝视良久,然后仿佛想通一般,烟似的淡眉缓缓舒展,微微一笑:“很有道理。”

就在裴戎以为他要讲述之际,对方话锋一转:“然而,我可不像蟾公子那般耐性,喜欢给孩子讲古。”

“何不等你的阿蟾醒来……”在“你的”二字上微微咬下重音,人出尘脱俗,言笑晏晏,“再去问他?”

裴戎:……

见人默不作声,梵慧魔罗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将柳疏风引为助力。”

裴戎听出御众师话里的否定:“不行么,难道他另有立场?”

梵慧魔罗摇头:“他无心害我,也确实对我深怀愧疚。”

“若是我开口要求,他断然不会拒绝。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提前脱走,不敢见我。”

裴戎道:“为何?”

梵慧魔罗道:“因为他怕。”

裴戎问:“怕什么?”

梵慧魔罗道:“怕死。”

裴戎皱眉:“他百年前就是绝顶高手,百年过去,不当更进一步?天下能有几人奈何得了他?”

梵慧魔罗抚掌而笑:“不错,若是他没有松懈,且未受不可逆的重伤,今日修为恐怕与我此身在伯仲之间。”

裴戎更加不解:“那他还怕?”

梵慧魔罗道:“因为这人身上有致命的弱点,当初江轻雪就利用这个弱点杀过他一次。”

“只要这里不笨。”手指点了点鬓角,“不用我或者江轻雪出手,陆念慈、尹剑心、万归心……甚至是你,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裴戎愕然:“什么弱点,这么恐怖?”

梵慧魔罗懒倦地向人招手,裴戎迟疑了片刻,还是躬身贴近。

御众师身躯前倾,唇瓣一抿一张的动作,带起潮湿暖热的触感。

男人低低笑道:“还是等见到你的阿蟾后,再去问他吧。”

裴戎抿主嘴唇,猛地抬头,差点儿拿脸撞在人的唇上,目光薄怒地瞪着对方。

穆洛眨了眨眼睛,惯例缩在角落,瞧着他们。

自从这两人冷战开始,角落便成了他的固有地盘。厚实的墙壁能带给他踏实的感觉,折起的狭角能帮他遮蔽冷风。

在他眼里,御众师就是在把他家兄弟当做猫儿逗,惹得人龇牙亮爪,抓咬出血来,也乐此不疲。

实在有够无聊……

微微打了一个哈欠,在梵慧魔罗目光扫过时,这个哈欠蓦地一抖,变成了一个嗝儿。

穆洛战战兢兢:“我有一个问题。”

“既然尊驾知晓,我师父必会躲着你,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梵慧魔罗手指覆于桌面,轻轻一扣,蓦地长身而起,离开客厅,向前院走去。

“随我来。”

三人靴底从焦黄的枯叶上走过,来到五株老死不活的树前。

穆洛见御众师站在树前不动,奇道:“这树有什么古怪么?”

裴戎伸手抚上剥落的树皮,轻声道:“这不是能够长在大漠里的树,这是中原溯瑚州的桃树,又名玉里红,乃是白玉京独有的品种。结的果子又小又涩,不好吃,但开出的桃花却如烟似霞,是天下最美的。”

“它们十分娇贵,若非精心照料,绝不可能在大漠里生长。”

穆洛怔怔地摸了摸这高贵的桃树,一不留神被他掰下一条枝来,哂笑道:“没想到,老头子这么风雅。”

“爱屋及乌罢了。”梵慧魔罗一声冷嘲,一指树根,“挖开。”

穆洛左右看了一眼,一位是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沾着点儿尘土,都像是玷污了这位。另一个是自家失散多年的亲弟弟(穆洛自认为),得照顾点儿。

好吧,只有自己去挖。

当他刨开一丈深的土坑,终于从地底起出一块木匣。

木匣打开,雪白的锦垫上搁着一副画。

裴戎打开画轴,画里有一对夫妇,怀中抱有双子,画畔题诗——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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