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章(1 / 2)

诓世 大咩哥 4473 字 202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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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雨声淡去, 满耳心擂如鼓,一声更胜一声。

四目相对,裴戎看得专注,想觅得一丝一缕熟悉的神采。但那双眼眸太深, 浩渺邃远,淡泊无痕。

手指点人颌下抬起,李红尘道:“临阵对敌, 却神游天外,可不是个好习惯。”

裴戎尚未回神,便被他扳过肩头,转身面对按下的巨掌, 狂风拂乱长发, 犹如解不开的缘偎依交缠。

天穹层层塌陷,流风汇聚,云海倒悬, 日影坠地, 青山崩俎,仿佛天地万物皆随那白玉巨掌向人重压而来。

裴戎浑身微颤,像是战栗, 又像是兴奋。感到李红尘的手环腰而过,在紧绷如铁的腹上拍了拍。

另一只手, 握住他的手, 扬刀指天。

“念。”

念什么?

裴戎微一愣, 刚想发问, 唇舌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一股冥冥之力催动,死人刀诀脱口而出。寒意自骨缝间渗出,蔓延至四肢百骸,连血也冻成冰河。

墨眉结霜,口呼白雾,他紧了紧手里的金翎刀,无声忍熬死人刀杀己的痛楚。

“怕死么?”身后蓦然传来一声问话。

裴戎觉得这话问得可笑:“怕死,我便不会来了。”

李红尘笑道:“我年轻时,面对嵩山老友此问,也是这般回答。”

“但我的‘不怕’与你的‘不怕’不同。”

“我无父无母,天生地养,诞于此世,也仿佛是睁眼一顾,便睡醒在那桃花林间。”

“本不知生,何惧于死?”

“初识生死,还是在一只猫儿身上。”

“四百年前,连云山,我在从猎户陷阱里,救起摔断腿的它。喂了几块糕点,追出十里地,卖娇耍憨地赖入我的草庐。五十年间,留下四窝猫崽,在一个傍晚,老死于我怀中。”

裴戎顿时想起自己养的那只白猫,苦海岸边捡的。小崽子不知怎么爬上一块孤立海中的礁石,四面皆水,游不回来,不停嘤嘤哀鸣。被他捞回来后,也是喂了一些果子,便一直赖在他身边。

“我的猫?”

李红尘颔首一点:“不错,正是它的子孙。”

“继承了那身雪白的毛发,与贪吃耍浑的脾性。”

“而后,我下山行走,生死便变得很是寻常。”

彼时中原王朝更迭,烽火燧烟燃了六十余年,李红尘化身游方郎中,出没于饱受战火摧残与瘟疫横生之处。

偶然路过一处被屠光的村落,见一妇人在死人堆里胎动分娩,两个三岁大的男童在她身旁嘤嘤啜泣。

他在女人的连声哀求中,接过三个孩童,令大点儿两个坐在药筐里,将初生的放在垫着药草的竹篮里。

“他们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将军之子,一个是义山府大儒之子,一个是这倾颓江山的遗孤。”

“求您,在其成人后,告诉他们是谁,有多少人为他们流过血……复国,定要以复国为念……”

他敛目默声,握着妇人的手,静静聆听她临死前的诅咒与不甘。伸手合拢气绝后依旧圆睁的眼睛,握着竹杖,负筐携蓝而去。

他没有答应妇人的恳请,王朝更迭乃兴衰循环,而入我道门尘缘即尽。

当新的王朝在中原定鼎,他开始游历大江南北,浪迹海角天涯,结交了许多朋友、仇人与债主。

三个孩子有时带在身边,又有时寄养在朋友与债主家里。

许是人生没有什么追求,他做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曾在西子湖畔跟人学做糖人,也曾在昆仑山与须弥世尊比赛吃雪,常不请自来地搅入诸多纷争、谜团与仇杀,不知扰乱过多少野心家的布置,一时间搞得江湖上对他人惧鬼怕。

化身史君司马琛,也非只为坑江轻雪一把。

探究、参与和记载故事是他的喜好,因为他本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在那段日子里,他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孙一行。

一个死了的活人。

这人虽身健体壮,能为不凡,活个上百年不成问题。但此人的心,却已死在被逼吞吃的一碗人肉里。

心死者能活?他趣味地想着。

于是,孙一行迎来了一生中最狼狈折磨的时光。

他拿出吃奶的本事,东躲西藏,扮过乞丐,装过女人,也未能逃出李红尘掌心。

每天白日出门,就能看见对方坐在茶摊上,品着茶向他点头微笑。夜里裹着被子辗转反侧,还要忍受对方月下吹箫。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年半,孙一行择了一个良辰吉日,穿起自己最为华丽隆重的僧袍,找到惯常在茶摊上喝茶的李红尘,二话不说,嘭嘭磕了三个响头,抱住人的大腿又哭又喊。

“李道君,要杀要剐随您,给我一个痛快吧!”

于是,善解人意的李红尘,从善如流地逼人同他打了一个赌,未料竟救活孙一行的心。

心死亦可活,此事令他对生死之念体悟更深。

后来,江湖岁月催人老,随着阅历渐丰,人生的白纸上被写满了故事。

他也过够了风絮飘萍的日子,便落地生根,挑选了一处满山桃花的所在,建立起百里玉城,天上道场。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那些“狗拿耗子”的事迹被传成了“慈航普度”,世人渐渐称呼他为慈航道君。

再后来,他收了许多弟子,也送走了许多门徒,虽历经沧桑,但也终究只是生死轮回的局外人。

直到江轻雪野心勃勃,屠尽慈航旧人,令他寂灭至血祭重生,亲身走过一场生死轮回。

由肉体之生灭,心魂之生灭,到己身之生灭,令他圆满了无生无死的一生。

寥寥数语,道尽慈航道君生平,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裴戎听得出神,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个念头。

“无生无死到生死圆满,难不成江轻雪杀师纂权一事,也在你算计之中?”

“你为圆满自己,一直在幕后推波助澜?”

裴戎越想越觉真实,竟被自己脑中那智计卓绝,深不可测,手段非凡,对被人狠与自己更狠的慈航道君震住,忍不住低声称叹:“这实在太……令人佩服。”

身后忽然没有声音。

良久,李红尘无奈道:“你把李红尘当成了什么,神仙么?”

裴戎:……

“所以,你讲这些,是想让我悟出死人刀的更高境界?”裴戎茫然。

“谁说要你悟出什么?”李红尘低低地笑起来,气息温热,令人耳边又酥又麻,忍不住想要揉一揉。

“只是想告诉你,李红尘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你他还不是阿蟾与魔罗的从前。好让你知晓,他曾了无牵挂,所以不欢欣于生,也不惧于死。”

“而今有你活在这世上,再无法坦然无畏地说一句‘不惧死’。”

“我的狼崽儿……阿戎,你明白了么?”

裴戎喉结一滚,几乎要为这一声,泪眼阑珊。

觉得自己的心很乱,你……真的什么也没忘?

李红尘虽看不见他的脸,但仍察觉了什么,屈指蹭过人的眼角,刮去一滴湿润。

“再教你一课,死为终结,但也开创新生,是以杀己之后乃是蕴生。”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随着大自在剑诀一出,滂湃刀意凝聚金刀,如江潮浪涌,生生不息。

裴戎被风浪吹得睁不开眼:“活人剑,这不是剑法么?”

李红尘朗声一笑:“活人剑,死人刀本就是一对,我要用剑,它便是剑,我要用刀,它就是刀!”

扬刀而起的一刹,天极风雨突变,嵯峨辉煌身影映入天穹,滚滚乌云如同破开的海潮,一荡尽空。

一轮金红大日自他身后升起,亿万豪芒四刺,那熔金似的的焰芒滚滚而落,仿佛将燎尽天地。

巨掌极近,几乎已按住沙海众人的头颅,不少人被巨大风压刮倒在地,如同野草匍匐。

李红尘长身凌风,眉眼峥嵘,“来得正好,且品我这一刀。”

金翎刀亮起,仿佛天光、水光、血光全都凝聚于这一线绝锋之上。

裴戎侧目,凝望李红尘俊美面孔,映着如水刀光,艳煞了他的人。

“一起出刀。”

“一起。”

一声鹰唳,澎湃明焰直冲九霄,刀芒斩出,天地一片金红。

“不————”哀鸣从云间滚来,震耳欲聋,巨掌上一条裂痕触目惊心。

咔嚓,裂痕顺着白玉道君的手掌,一路上攀,密密麻麻,布满大半具身躯,如蛛网一般。

当裂痕在顶心终止,半张含笑面孔猛然滑落,轰隆!

道君破碎,胸口凹陷处,隐约露出陆念慈真身。

陆念慈愤怒不甘,扬起白玉道君将要破碎的手臂,向地上砸去。恰此时,浑身一震,痛楚袭卷全身,天人骨竟被一寸寸抽离。

“师尊,为何?”他茫然回首。

一声惨烈至极的叫喊贯穿云霄,道君彻底崩碎。

陆念慈的身影从空中坠下,落入大漠深处,不知踪迹。

而天人骨化为一道流光,消失于云端。

玉屑纷纷,宛如一场鹅毛大雪,覆天地茫茫一白,仿佛一场大戏的落幕。

终于结束了,裴戎紧绷的心神松懈,顿时疲乏至极,软倒在人怀里,想要好好大睡一场。

但在此之前……他撑起沉重眼皮,手划拉着,握住人垂落的发。

揽住脖颈,抬头贴住嘴唇,抿一口,温热柔软。舌尖欺入缝隙,一勾一勾的,想要挑开唇齿。

然而,还没尝到什么甜头,便累得歪在一旁,挂在人怀里,发出轻微鼾声。

李红尘垂下眼帘,凝视睡死的裴戎,笑着摇了摇头。

周围响起沙沙脚步。

谈玄、独孤、拓跋飞沙、依兰昭、穆洛、阿尔罕……苦海门徒、大雁城勇士及千里驰援的江湖人士,踏着热浪黄沙,向这位四百年来的江湖顶峰聚拢。

仰望着这位活的传奇,激动,兴奋,探究,深思,神色各异,不一而足。

众目睽睽之下,李红尘将裴戎打横抱起。

戮、生、欲、命四部部主单膝跪地,无数黑衣杀手手掌刀剑,拜倒在地,恭贺之声一浪叠着一浪,如山呼海啸。

商崔嵬与他带来的援军站在远处,看着这千人朝颂场面,神色复杂。在李红尘向他投来一眼时,垂首作揖。这一礼,是敬慈航道场的开派祖师。

李红尘让众人起身,抱着裴戎,走出沙海,松姿鹤貌被流光印刻于风中。

“宣告天下,李红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