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姆乘市内的公共马车回到家,一进门就发现,自己狼狈的扮相并没引起预料中的惊讶。
莎乐美接过他手里的破布条,嗔怪地盯他一眼。怀特叹口气,把一张信笺交给他——还是“骨桥”徽记。
“巴别度商盟”的第二封信意外的客气,首先对今天的“误会”表示遗憾,所有不快皆因“工作失误”所致。然后隐讳地指出,“峡湾之城”需要雇傭强大武力的组织只有“巴别度”一家,除此之外其他“有争议的机构”都得看商盟的脸色做人,何去何从自不待言……最后邀请他,明日起三天时间内,欢迎于傍晚之后再度来访,必以礼相待,云云。末尾署名:“公民凯恩”。
“他们的效率比料想中要高一点,”杰罗姆沉吟着说,“至少比公共马车稍高。这个‘公民’凯恩是谁?我不记得罗森有‘公民’这类荣誉称号。”
怀特挠挠鼻子说:“就像你对‘闯祸’这个词没一点概念,罗森当然没有这种称号。先去换身行头,待会儿建筑师就来了,我想你该不介意提前吃饭吧?”
消耗了不少体力,杰罗姆难得感到饥肠辘辘,耸耸肩换衣服去了。莎乐美取出绷带和药膏,熟练地为他裹伤,不时狠狠扎紧手中的布条。森特先生大呼小叫,却不敢多说废话,只得搂搂抱抱地跟她赔笑脸。
收拾停当,怀特已经把食物上桌,正在摆放餐具。
“只有这些了,时间不够完成剩下几样,将就点吧!”
杰罗姆看看四个人用的餐桌:菠菜鲱鱼汤飘着薄荷叶和小茴香;新出炉的烧鹅嘴裏放着樟脑块、表面涂满蜂蜜,调味姜汁摆在一旁;本城特产的“半岛小红肠”和莴苣叶参差罗列在盘中;勾兑过的苦艾酒、加上扣在陶盆里热腾腾的派……
杰罗姆认真回想一下,这些东西明明是从自己那简陋的厨房里端出来的。“我们家有烤炉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无中生有……”
“孩子,”怀特一面把酒渍梨和小点心端上来,一面语重心长地说,“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会明白,家庭生活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
“是吗?可是再怎么说……”
“你要吃饭,还是嚼舌头?”
森特先生嘟哝着坐下,对着一桌子菜肴深吸一口气,不禁由衷钦佩怀特先生的生活技能——如果变戏法也包括在内的话。
很快,三个人就围坐桌边谈笑风生了。怀特不住地向莎乐美介绍各地特色佳肴、就餐礼节和相关的趣闻轶事。
“理论上说,浓汤先上桌,小点心最后,烧鹅在饮用开胃酒之后再上。尝尝这个,蘸着姜汁味道更佳……嘿嘿,我的手艺如何?别担心,吃这一部分……不会发胖的。还有,应当左叉右刀,方向握反被认为是没教养的表现——这就有个现成例子。”
杰罗姆努力填饱肚子,看起来的确台型不佳,莎乐美做个鬼脸,怀特神魂颠倒地把酒洒在餐巾上。
“建筑师怎么还不来?”森特先生快速吃喝完毕,含糊地问。
怀特挑着块腌梨说:“可能不会来了吧?你现在成了热门人物,在不确定你是否将受雇于‘骨桥’之前,大家都会对你很客气、并且保持安全距离。在一群小市民之间,流言的传播速度总是很惊人。”
杰罗姆擦擦嘴说:“跟我谈谈凯恩先生,我该对他了解多少?”
怀特认真想想,摊手说:“这得看你跟他的关系。泛泛之交的话,是个不错的家伙,每年过节准能收到他一些小礼物;如果经常见面攀谈,就得小心吃暗亏;等真有人跟他无话不说时,这人的死活通常取决于一个眼神、或者某个词的发音方式——命悬一线——就这样。”
“我有点明白了。‘公民’是什么意思?”
怀特摆摆手。“这家伙是个无聊的民主派,曾经是。着名的激进组织‘真理会’就由他创建,鼓吹议会政治,声讨君主专制。要不是家族根深叶茂,早被吊死十几回了!”
“听起来是位‘有志之士’,据说理想主义者大多惯于吸毒。”
“不包括这人。”怀特肯定地说,“滴酒不沾,三十岁以后不近女色,过着苦修生活。令人畏惧的意志力!十年前他的战友们迫于政治压力,决定支持老国王平定叛乱,他就把曾经歃血为盟的弟兄集中到小木屋里,放火活活烧死,然后挫骨扬灰。这家伙得到的回报是,被判永久圈禁在商盟的高塔中。他的家族是‘骨桥’的主要资助人,据说还有两个神秘人物和他共同掌管‘巴别度’的生意。”
怀特淡淡地说:“为了不破坏你的好胃口,吃饭之前我才没跟你讲这些。不用我提醒,你也该识相点,照他说的做。没必要感到丢面子,总有一些人是开罪不起的,对吧?”
杰罗姆半天没说话。
看来今晚就得跟艾文好好谈谈。
※※※
第二天早晨八点整,天黑沉沉的。一推开大门,杰罗姆就发现,不少人正在门口翘首等待他现身。
建筑师连打几个喷嚏,强烈要求降低谈妥的施工费用。他声称,由于木石建材价格走低,依照原定价钱,他们有义务再多装修三个房间。对客户的责任感促使他不能加收额外款项,如果愿意把整座房屋一次性翻新完毕,还可以享受七折优。
然后是前来“返还”管理费的市政官员。据说取暖蒸汽管道的修缮工作获得财政拨款,个人缴纳的数额应当如数奉还;旧神庙所在地区公共建筑太多,免收用水和清扫费用,已经上缴的需要退还给原主;“峡湾之城”欢迎新市民购买市政厅发行的建设基金,利率很高,近乎零风险……
紧接着是杰罗姆认识的那个“快腿”,带来了销赃买家的口信,要他到下城区盗贼公会街的小酒馆接头。债券已经换成真金白银,只等他验明取货。杰罗姆感到一阵荒谬,对方明明就是商盟的雇员,几小时前两人还打生打死,这笔钱等于平白赠送给他。
最后,向他索贿的两个治安官羞羞答答地物归原主,还拍胸膛保证,今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维护市民合法权益是治安官的天职,看不顺眼的家伙只要他一句话就会立码消失……等等等等。
待到这场闹剧表演完毕,杰罗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危机感让他不禁心生寒意。
“巴别度商盟”拉拢他的力度比较惊人,让他必须考虑对方的动机。自己昨天表现的素质、对一名优秀打手来说可能太过出色,但显然还够不上这一连串的特殊礼遇。
最糟的情况是,自己“前协会会员”的身份已经曝光——掌握着协会对罗森王国搞阴谋的关键证据,这也是他个人最大的利用价值,可以被别有用心者拿来兴风作浪。如果凯恩先生只是爱才心切,倒还有周旋的余地;一旦“骨桥”的目的在于他所拥有的信息,自己可说是陷入罗网之中、已然无处可逃……
这种可能性有多高?杰罗姆权衡各方面的因素,感到最糟的状况发生几率并不大:他原有的身份在加入协会后被完全抹去,连至亲好友也未必能认出现在的他,偶然泄密几乎不会发生;“巴别度商盟”虽然势大,可跟协会比较就不值一提,商盟若能得到这类关键情报,协会的刺客团早让他伏尸街头了;更主要的是,艾文没有提及相关的可能性,凯恩应当志不在此。
正在胡思乱想的功夫,有人拨动木栅栏,发出“吱呦”一声怪响。杰罗姆一抬头,竟是治安厅的巡官。
还以为对方也是来献献殷勤,杰罗姆露出个矜持的微笑,“欢迎欢迎!您今天到这附近巡查么?似乎神庙区治安状况良好,不法之徒在这都会成为老实人……”
巡官停顿一会,说:“我来找你。有时间的话,想跟你聊聊。”
“我正要去拜访裁缝,之后还预约了家具商,你看是不是……”
巡官马上说:“正好,让我为你领路,边走边谈。”
杰罗姆想不出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不过对方没有提供拒绝的机会,只好狐疑地跟在他身后。巡官七拐八拐,很快把两人领进僻静的街巷。杰罗姆暗中提高警惕,破晓前冒出来的湿气形成薄雾,路边青石雕像背光的一面覆盖小片青苔,空气中充满风雪降至的气息。对方好像不急于开口,直到眼前出现五尺高的宽石栏,再跨出一步就会跌进下方的无尽深渊。
“这裏不虞偷听,”巡官说,“‘骨桥’的耳目遍布全城,为了几个脏钱,血亲相互出卖也是常事。”
杰罗姆坐在寸草不生的花坛边上,等对方把话说完。
“商盟的杀手在你手下吃了亏,我承认刚开始低估了你的能力……”对方冷硬的神情令杰罗姆感到很不舒服,下面的话更让他瞪大了眼睛。“……同时我也低估了你的愚蠢。你们这些……稍微高等的打手,卖弄着一点杀人伎俩,让肌肉蠕动取代大脑的功能——就像受人操控的蚂蚁满地乱爬。你得承认,有时候这景象使人感到烦躁,忍不住就想上前踩两脚。”
杰罗姆很快恢复常态,环抱双手,矜持地说:“令人遗憾,请接受我的歉意。”
巡官居然点点头说:“我接受。即使你卑微的存在注定了短视和功利,即使你并不能从本质上意识到言语的真意,我仍愿意给予你一点指引,免得车轮辗过时误伤了蝼蚁。”
“请!”
刚开始,杰罗姆很想一脚把巡官揣到悬崖底下、目送他在岩壁上翻滚几圈。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展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摄人气势——对他人深入骨髓的轻贱和蔑视,同时包含来源未知的惊人自信——一般在疯子和惯于生杀予夺的上位者身上,容易见到此类特质。
立在远方群山、和电芒频闪的雨云构成的背景下,巡官眼光灼灼,扬着下颌说:“不要试图效力于‘公民凯恩’,不要试图考验‘我们’的耐性,不要试图质疑你将接到的命令。”完全撕掉伪装,面前这人带着令人震惊的狂妄,以宣读赦命的语气朗声说,“在没有得到具体指令以前,准你相机行事——如果‘我们’届时有更多资源可供调度,你将无需任何自主,要做的只是服从。对你来说,这就是最合理的安排。”
杰罗姆完全被巡官的语气态度和肢体语言镇住了。
大多数狂妄之辈,无论如何衣着光鲜故作姿态,一旦开始叫嚣,至多类似品种名贵的疯狗;眼前这人却正好相反:穿的再普通不过,双目寒光四射,面容冷酷笃定,双手自然垂在身侧不见丝毫波动——可被认为是“拥有疯狗气势的、半神般的人物”吧?
“有个小问题,能不吝赐教吗?”杰罗姆下意识地摩擦左手戒指,内心暗起杀机。只要对方再漫无边际地自吹一句,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掌握好动手的力道。“‘你们’究竟姓甚名谁?”
“让我满足你小小的好奇。”巡官平静地说,“‘我们’代表罗森王室根除腐败和犯罪行为的决心,是授命于最高权力的监察机构。国家意志不容质疑,针对凯恩的锄奸行动筹谋已久,你即刻被紧急征召为国效力,抗命不遵将以叛国罪论处!”
杰罗姆总算对自己的倒霉程度有了个直观认识。凯恩和眼前的杂种都绝非善类,不管是沦为奴贩的打手,还是和密探同流合污,对他都没有丁点益处。
巡官最后抛下一句,“等有人对你说‘兵七进三’,你只管听命于此人,其他情况不容多问!”语气一变,他眨眼换上伪装的面目,若无其事地笑笑说,“离开这条路向西两百步,就可以进入商业区。见到裁缝时,就说我介绍你来的,让他给个优惠价。市民,一路上还请多加小心。”
这家伙的演技可能跟自己不相上下,杰罗姆无话可说,见他转身离开,考虑三五秒,箭在弦上的“钢钉齐射”就被悄然取消。
接下来,照原定计划前往商店区量体裁衣,定做毛呢外套,按衣物质料颜色选定了相配的宽边帽和皮手套;等他窝在家具商的库房里挑选书桌和茶几时,密集的冰雹终于开始敲打窗台和街道。
阳光被云幕遮蔽,家具商把防火的球状风灯点燃,库房变成个密闭的小空间。神色如常,内心却不住思量当前的处境:敌人气焰嚣张,任何一方都能只手遮天,自己夹在犬牙交错、复杂尖锐的中间地带,随时可能遭受波及,死的不明不白。被表面的平静所笼罩,杰罗姆感到,整座城市正在阴谋的氛围中缓慢腐烂,像插着水仙的绿色泥塘,散发阵阵诡异、污浊的瘴气。
冰雹下了一刻钟,附近的橱窗被各色灯火点亮,不少脸孔趴在窗边向外张望,对灰蒙蒙的冰雨指指点点。暂时无法回家,杰罗姆被烦闷的思绪纠缠,只好观看墙上悬挂的个人收藏消磨时间。
七、八件兵器似乎是批量生产的装饰品,长剑和马刀镶金带银俗不可耐,闪亮的血槽和刃锋显然没经过实战。目光停在一柄通体漆黑、两端束有镀银铁圈的尖头手杖上。杖身毫无修饰,按动簧扣,抽出来的细剑尚未开刃。剑身笔直,表面的金属纹路像扩散的涟漪,弯折时韧性上佳。家具商声称,这柄剑是一位友人寄放在此地的,不在出售之列,经过一串果断的加码,最终以十五枚金币的价格成交。
根据战士的传统,优秀的兵刃被认为灌注了匠人的灵性,购买时必须表示尊重,讨价还价会损害主人和武器的精神联系。杰罗姆虽不像杜松那样忌讳众多,对和性命息息相关的兵刃却也不敢怠慢,只要稍加修整,这柄剑相当适合随身携带。
他做出个匹刺的准备动作,眼前浮现出巡官先生的形象,剑刃破空的厉啸马上变得冷酷决绝。熟悉一会手感,杰罗姆把剑收回手杖里。除了艾文提供的情报,他赖以为生的全部、就系在利而脆的金属薄片上。
冰雹渐趋稀疏,短暂白昼也只剩两个小时。杰罗姆离开商店区返回自己家,刚进入二楼小客厅,就给吓了一跳。
一面落地镜子摆在客厅中央,怀特正在边上敲敲打打,戴着单片眼镜仔细查看。杰罗姆见到自己苍白的面貌,有点不快地说:“哪来的?就算你良心发现,也送点实用的礼物吧!”
怀特撇他一眼。“可惜不是送给你。信在餐桌上,我早上来时东西已经抬到二楼了。‘欢迎携夫人参加周二晚会’,他们想得挺周到。”
“……又是商盟的混蛋!这么说当时只有莎乐美在家?!我得把屋门装上铁栅栏,现在这样跟睡在野地里有什么区别!”
“算是一种变相威胁吗?不过做工相当不错,能把这么大块的玻璃烧制均匀,已经很不容易。毕竟地面上工艺水平有限,炉温也有不小差距,精密的光学仪器只能来自‘下面’……”
“她上哪去了?”没见到莎乐美的影子,杰罗姆感到一阵不安。
怀特指指卧室门,耸耸肩说:“就在‘落锁那扇门’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