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探进来的阳光照在脸上,杰罗姆难得感觉面颊有些暖意,手脚却僵硬麻木,禁不住闭着眼伸了个懒腰。昨晚凌晨夜归,实在不好意思再打搅莎乐美,就一个人躺在壁炉边的沙发上、细看手中这部《骗术大全》。复杂巧妙的布局圈套让他瞧得心惊肉跳,高度系统化的骗术门类在罗森尚不多见,科瑞恩骗子果然有独到之处。
记不清什么时候沉沉睡去,此时睁眼一看,壁炉早已熄灭多时。盖在身上的大衣换成了羊毛毯,鞋子摆在一边,黑皮书夹着片黄叶安静搁在茶几上,厨房正传出煎蛋的香味……重新阖起双目,森特先生五指交叉,对冥冥中随便什么人做了一遍祷告,同时感到心中惭愧。
就算味觉聊胜于无,早饭尝起来却特别新鲜。夫妇二人相对无言,杰罗姆不急于向莎乐美致歉,只不时瞄一眼对方。表面上一切正常,她神情专注、碎碎切削着煎蛋卷和果蔬,也让他看得哑然失笑。
发现杰罗姆笑容古怪,莎乐美也不说话,手底下却加紧用力;一会儿工夫,少量菜肴变成细碎小块均匀铺在碟子里,然后她才不慌不忙、一点半点地叉起来送入口中,眼看这顿饭足够吃到下午了。
森特先生很快用完早饭,起身穿好大衣,顺道蜻蜓点水般吻吻她额头。莎乐美无动于衷,听着背后屋门咣当响过,只是将小片菜叶陆续往嘴裏送。两分钟不到,她轻轻叹息一声,终于放下了刀叉。
“天呐,主妇的生活我算见识过了。”
被杰罗姆吓了一跳,莎乐美应声回头,发现这家伙一直屏息凝气、站在不远处偷窥,刚才不过凭空推了一把房门。
脸上挂着笑,他回转过来拉住莎乐美的手说:“昨天我跑到怀特那儿,被他狠揍了一顿。还好受伤不重,脑袋也清醒过来……不管怎么说,在咱们没准备好增添家庭成员以前,新鲜空气应当不限量供应。跟我出去找波那混蛋吧,你还没怎么去过下城区呢。”
莎乐美不感兴趣地抽回五指,收拾着碗碟说:“不了。我总也不喜欢阳光,再说,出门被人看挺讨厌的。”
狐疑地皱起眉头,杰罗姆沉吟道:“不习惯阳光情有可原,不习惯被人看……这是美女该说的话吗?你可怎么长到这么高的?”
“你很无礼呐!我从地洞里长起来不行吗?”
“噢,原来变成蝴蝶以后还保留着小虫子的爱好啊……喂,你见过蝴蝶没有?”
见对方完全一副无辜嘴脸,莎乐美气不过、把摞好的碗碟往桌上一顿,鼓着腮说:“这种做法不是随时都管用的!我现在心情不是很好,请你饶了我吧,让我自个安静会儿!”
杰罗姆收起戏谑神情,讪讪地说:“说实话,你的好妹妹很可能是个赏金猎人,等着拿一只皮口袋、把你丈夫拐到科瑞恩卖掉呢。”
莎乐美考虑一会儿这种说法,出奇的没怎么吃惊。“还有呢?”
“呃,你的口气怎么跟怀特差不多?到这地步还嫌不够吗?”
把森特先生晾在一边,莎乐美回头继续整理餐桌。杰罗姆只好若有若无吹着口哨,假装欣赏悬在半空的吊兰。僵局持续了半分钟,她忽然道:“杰罗姆,你是个有太多秘密的男人……也许,不懂事的小女孩喜欢这种人,可我已经不小了,该懂的差不多都已经明白。”
绿眼睛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杰罗姆只好无声地望着她。
莎乐美用餐巾擦擦手,鼓足勇气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在寻常夫妻看来,两个人猜谜似的过日子十分不可思议,可是我明白,你和我注定没法作为平常人活下去。黑暗中肩并肩往前走,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只要还能手牵着手,这我也认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一个,你能不能别问内容,只是答应下来?”
“只要我能办到。”杰罗姆郑重其事地举起手,心中却暗自叹息。
莎乐美低头思量片刻,现出个略有些倦怠的笑。“现在我只要这句话就够了,也许将来什么时候,等我想起来再兑现。”
“我怎么觉得,这保证有可能会生出利息来?不是高利贷吧?”
莎乐美侧着脸、轻抬起下颌,似笑非笑说:“对我好一点,只算是存款利息,惹我生气就改成贷款;再不信我,高利贷也不是没可能。”
“那跟我找人去。中午带你到小吃街转转,也省了做饭的麻烦。”
“抱歉,今天日程排满了。”莎乐美掐指一算,淡淡地说,“中午不用等我吃饭,因为收到别人的邀请,可能得晚上回来啦。”
“邀请?谁的邀请?我怎么不知道?”杰罗姆忍不住连声追问。
她伸出两根手指推开对方,从容不迫地微笑着。“女士们的小圈子,闲人免进。早上有些来信,大部分是账单和收据,都放在走廊挂橱里了。还有,先生,以后请不要私拆我的信件,谢谢合作。”
看她风姿绰约地进去厨房刷盘子,森特先生愣了好一会儿。不用问,自己的老婆快要加入贵妇人的行列,过不了多久,家务事就得交给钟点工打理。想得入神,杰罗姆苦笑两声,人家要去品尝红酒奶酪,自然看不上下城区的平民小食,午饭也只好自己解决了。
头顶上的天空笼罩一层轻雾,大片稠密云气在地面投下壮观的阴影,充足日照被云幕遮蔽,抬眼一望、罅隙中透过的光线随流云快速变幻,让大白天看来有种白日做梦的离奇感觉。
杰罗姆一路往垃圾场方向走去,心想做贼的通常昼伏夜出,波应当正躲在家里睡大觉,结果刚到小吃街不久,就发现了这家伙的影子——蹲在小巷入口阴湿的角落里,一粒粒硬磕着小粒坚果,两只眼睛死盯住街道上往来诸人,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
没等他靠近招呼一声,波老远就冲这边轻轻招手。走到巷子入口处,杰罗姆不明所以,也跟随他目光的落点瞧一会儿热闹。
小吃街上方被一段细麻绳打横掠过,高度差不多抵住成年男子的咽喉位置,原本拴在顶上的条幅碎成破布片,油腻腻胡乱缠了几圈,风一吹、便章鱼触手般前后摇摆不定。经过这裏的高个子只得撩起破布和细绳、从底下矮身钻过去,喃喃的抱怨和咒骂声也就时有耳闻。
一名瘦高个给破烂条幅截住,别扭地端详几眼,接着便伸手猛拉、想把面前的障碍直接扯断。波指指那人,只见他抹一手油泥,晦气地跺着脚,最后还是无奈低头。刚踏出半步,突然脚底打滑,男人以劈叉的姿势摔个干净利落,哼哼着半天才爬起来。
这人刚走没多久,杰罗姆发现,跟绳子较劲的高个男性前仆后继、接连趴下好几位,女人小孩和矮个市民通过时却都安然无恙。
“你还真是有够空闲,跑这边发坏来了。”森特先生摸摸下巴,不以为然道,“我记得你技术不差,与其浪费时间看人跌跤,不如到酒馆赌两把。害人玩又赚不到钱,不嫌无聊吗?”
“你懂什么。”用一粒坚果磨着牙,波心不在焉地说,“男女老幼通杀不算本事,只绊倒瞧着不顺眼的、那才叫高水平。表面来看挺一般,其实绳子和传动杆、脚下量体重的浮块、教人跌跤的活板……配合起来需要解决大堆问题,光计算步幅就得想破脑袋。你没来之前,有个小矮个摔了个嘴啃泥,这次活儿干得不利索,只能推翻重来啦。”
“也好,谈谈正事吧。”杰罗姆摘下宽边帽拍打两下,“给你介绍个差事,目标可能是两个科瑞恩来的赏金猎人……”
一听这话,眼睛眯成一条缝,波说:“去你的。我的麻烦够用了,这种棘手活计想拉我下水?免谈。你自个玩命去吧。”
森特先生不快地冷哼一声,把脚边散落的果壳踩得嘎嘣直响。“少来这套有的没的,最近你吃穿用度都从哪来?藏身的地方谁给你准备的?用着你了开始讲条件,我要跟人玩命、你也别想消停!”
波挑起眉毛,抬眼望着对方。“就那个垃圾窝棚?打发乞丐呢!我说老爷,你好像挺健忘啊,我不是不清楚金币长什么样儿。”扭头撇一眼背后的死巷,他不知不觉中囫囵吞下两枚坚果。“这么恶心的地方,召妓都得跑出几条街,算总账我在行,早晚还给你就是。至于什么赏金猎人,你自己也知道,玩命的价码不是这么算法。”
杰罗姆吐出几个表示不屑的单音,过一会儿伸出三根手指,眼望别处冷然道:“就这数,你看着办。”
心中合计一阵,波终于还是点点头。“什么时候动手?”
“很快。”话一说出口,只见对面有人狠狠仰跌进烂泥里。
※※※
着色的陶土砖形状各异,拼凑出令人惊叹的巨幅地面彩绘,行走其间像忽然踏进了童话故事,踩着盛开雏菊和吐炎的恶龙、杰罗姆只身来到上层区最值钱的地段。向四周环顾,这片区域地处城市最北端,左手边“骨桥”的高塔隔着深堑和暮气隐约可见,正西方山崖耸峙、只需步行几分钟,落日掩映下波光粼粼的海湾即可尽收眼底。在这附近购置一处宅院,一向被视作成功进入“峡湾之城”顶级社交圈的标志,配备私人衞队的巨富们,无不将老巢安置在此地。
距离幽静的住宅区不远,有着城内最适合写生的位置。“岬角公园”占地虽不大,布局却颇具匠心,大理石长廊和栩栩如生的动植物雕塑连成一片,连冬青都无法生长的季节里、此地富含磁铁矿的蛇纹岩带来一抹罕有的绿意;公园尖端建筑在形似手掌的岩石平台上,下方礁石林立,地势异常险峻。据说密云不雨时、游人在此凭栏远眺,铅灰色穹隆看似触手可及。假如幸运的话,噼啪作响的静电会爬满游客周身,带来终生难忘的奇异经历。不少人夏季慕名而来、花巨额金钱入住海景旅社消磨上个多月,就为了能有机会一睹胜景——当然,那些被闪电灼成焦炭的先例,也为给此地平添不少惊悚气氛。
扶着大理石围栏,杰罗姆面前虽没有雷鸣电闪,沧海落日的壮丽景色也足够他屏息凝气好一会儿。这边地价高得不可思议,算起来即使自己倾家荡产,还不足以买下一栋靠海的小楼。森特先生轻轻摇头,有胆量购买地产的、绝大多数会终生居住在此;一旦生意遭受挫折,只房屋的贷款就足够逼死一些财力不济的买家。
前胸抵着栏杆,倾身向下探看,利刃般的乱石犬牙交错,海水冒着泡大力拍击岩壁……如此凶险的场面与周遭美景仅一线之隔,没有恐高症的也免不了胆战心惊,真掉下去可说必死无疑。暗自思忖,不知多少人曾经命丧此处?可惜罗森没有怀旧的习惯,一朝失势、无人问津才是常态,失败者大都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如果白天无限风光属于活人,夜深人静时、则正好为死者提供一处悲叹吟咏之地。
眼看暮色昏沉,杰罗姆捕捉到微弱响动,扭头查探时,身畔阴影中响起了波的刻薄腔调。“讨厌的地方,看门狗比治安厅的杂种还多。没说的,个个都已经坏事做尽,只等报仇的上门啦!”
“查得怎么样?”森特先生耐心为零,毫无打趣的意图。
波左右瞧瞧,虽然四下无人,仍旧把面目藏在暗处。“那俩人真是赏金猎人?住这么高级的旅店,平常干的都是什么差事啊?”
杰罗姆不耐烦地说:“能确定就用不着你。市政厅现在巴不得出售空气,正因为没钱付账、才向这些人低价出租……便条送到没?”
“你说呢?”换上嵌金边的银色斗篷,和布满亮蓝纹饰的暗灰衣装,波看起来跟通天塔初见时差别不大,只是少了作为招牌的笑脸面具。“进去倒不难,表面上对方丝毫没防备。你那个小情人正忙着穿衣打扮,我就把东西塞进要换的胸衣里……她看着质地挺不错啊。”
“让我说你什么好?”森特先生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鼻子数落他,“早跟你讲明白要‘低调行事’,她真是赏金猎人,在该死的胸衣里找到张字条、难道不会惹起警觉?要不是的话……”
“要不是的话,人家对你可就爱恨难分喽。”接着他语气,波冷笑道,“怎么,像您这样的人物,也免不了见异思迁、想跟她玩玩?”
烦闷地一摆手,杰罗姆懒得多做解释,只默然望着西沉的落日。
波讨个没趣,耸着肩说:“好消息是,你八成给人家耍了。一拿到相约见面的纸条,那娘们就急匆匆穿着内衣跑去找自己老公,然后两个人关门聊了半天。她要不是猎人,兴许就是个神经病。”
“没偷听?”
“偷听?哼哼。”波坐到石台上支起右腿,“我只远看了一眼。房门装的是改造过的丘伯锁,窗口挂着风铃,走廊铺了地毯……抱歉,我还想多活几年,把眼睛凑过去,难保钥匙孔里不会射出毒针来。”
考虑着对方的专家意见,杰罗姆确实对伊茉莉生出憎厌来。要求长相可爱的女人表里如一,本就是愚蠢的念头,她不仅心怀不轨,而且挑拨离间的做法着实上不了台面;若非自己顶着个海盗头衔、别人手段歹毒也算事出有因,今晚很可能就要痛下杀手了。
“很好。她做出回应没?其他同党出现过吗?有进一步的举动吗?”连串发问,语气越发理智冷酷,显然已经进入探讨敌情的状态。
“呃,除了一个旅店的工作人员,没瞧见跟别人接触。就赏金猎人的作风来说,深入敌境人员应该既少且精,免得反被自己人拖了后腿,逃跑时也方便些。”波考虑着说,“我待的位置不怎么安全,所以暂时到屋顶上趴一会儿,后来瞧见卧房窗帘给拉下来一半,那娘们躲在帘子后面探头探脑,也就直接回来找你。”
窗帘拉一半,是字条规定的暗号,说明对方接受了今夜零时到公园私会的邀请。杰罗姆点点头,“你是专家,把这边做好记号,确保再来时不会误中陷阱。我先到窗边露个脸,也稍微麻痹一下敌人。”
说完整理衣帽,翻矮墙离开公园,绕旅店转个小圈,再从相反的方向接近卧房所在的位置。街上行人寥寥,只见点燃路灯的市府雇工,灯光把杰罗姆的影子一分为三,立在窗口斜下方不远处,抬头便瞧见卧室人影憧憧、刚巧某人也在向外探望。
心说“好敬业啊,小姐!”,手中攥一粒预备敲打窗玻璃的小石子,此时倒也用不着了。待看清屋里的人,森特先生忍不住心中叫绝:伊茉莉果真只穿着素白胸衣,蕾丝花边的纱面窗帘让她显得影影绰绰、遮遮掩掩,柔亮发丝自然斜披在左肩,看上去神色黯然、同时微带几分羞赧之情,火候掌握得分毫不差,让楼下看客暗生感慨。
像淑女们喜闻乐见的爱情小说那样,杰罗姆双足并拢、腰杆笔直,脱帽收在胸前,向对方无声颔首致敬。做完这套动作,便毫不停留,转身消没在夜幕中。
“接下来怎么办?”还没离开别墅区,波这家伙突然半道冒出来说,“是不是现在去蹲守,趁他们没布置好直接偷袭较容易赢?”
杰罗姆淡淡摇头。“给他们时间把事做绝,到时行事比较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