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远方来信(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5380 字 2个月前

“是吗?你们这些号称做事有底线的,原来连女人也不放过。”

“这得由她自己选。”杰罗姆像想通了似的微笑起来,淡然道,“半夜以前,去尝尝新鲜大虾吧,我请客。你这身破衣裳也该换换了。”

“谁抢到算谁的如何?让我单独跟她聊聊,兴许能说服她……”

“一点都不好笑。再说废话自己付账……”

生鲜贝类搁在滚烫的铁板上烤得嗞嗞作响,残余的盐分在贝壳底部依稀结出了微小晶体,蘸一点辛辣汤汁,六分熟时送入口中、鲜美味道让客人频频点头。杰罗姆没有饮酒的嗜好,想到已经收了人家的定金,波也只好陪他啜饮些来历不明的果汁。

饮料盛在朴实无华的木纹杯中,呈现出碧绿色调;表面漂浮着薄荷叶跟一圈泡沫,两只杯子各丢进半颗古怪种子,闻起来的确清香宜人。饮料像专为配合烧烤食物而准备,杰罗姆饮用两小杯,波却一连灌下去不少,似乎对新鲜饮品十分青睐。这顿饭不慌不忙吃到半夜,间或谈些陈年旧事,杰罗姆从波嘴裏听到不少老战友的近况,也让他起了去探望杜松的念头;不过以杜松的性情、说不定会把自己强留下为他卖命,最终这类感慨唏嘘也只能付之一笑。

店铺打烊,最后两位客人被礼貌地轰出来。仿佛雨雪来临前的短暂空档,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干冷气候下、两人都有些不饮自醉的感觉。说几句没营养的无聊话,径直朝公园方向走去,路上躲过一伙巡夜的武装人员,波忍不住嘿嘿怪笑起来。

“果汁也能喝醉?长见识了。嗯,肚子有点不对劲,坏了……”

杰罗姆揉揉眼睛,使劲晃荡着脑袋,伸手冲对方背上就是一巴掌。过了两秒钟,波才反应过来,“嘿!干嘛打我、你!”

森特先生喃喃自语着,“怎么会?糖分在胃里发酵了?”表面上却撩起衣袖,板着脸说,“谁打你了?我拍我自己不行啊?”

波捂着肚子、苦着脸道:“难受,我得先走一步,明天再说吧……”

“去你的,再爽约我都没脸见人了,今天你哪也不能去!”意外酒醉让智力有所下降、胆量却增进不少,波没怎么反对,任由森特先生拽着快步往目的地走去,不一会儿就看到公园正门黑漆漆的栅栏。

隔着几十尺,森特先生伸出一根手指、作个噤声的姿势,接着拍拍波的肩膀说:“我正门,你翻墙。照老规矩,先到先得……”

“哦,我翻墙,你走平地,还先到先得……当我白痴啊!”

“呃,那我翻墙好了,别忘了,先问清楚再动手。”

商量妥当,即便状态不佳,波还是毫无困难地溶入阴影中,仅余下微不可查的足音迅速远去。森特先生显然没有对方醉得那么厉害,快速施展一道“隐形术”,不去爬墙、反而稳稳坠在波身后不远,也跟随着他潜入了公园。

走道迂回曲折,左右是形状各异、面目蒙在阴影中的雕像群,黑暗中看似大量虎视眈眈的潜在敌手。激活夜视能力,灰白底色下只能分辨物体的轮廓,刚拐过一处转角,耳中忽听前方响起“噼啪”两声,靠近一看,果然只留下触发陷阱后的零散配件。

波一马当先,凭直觉和过人的敏捷连续闪过三处机械陷阱,虽然口中悄声咒骂,却并无回头的意思。森特先生暗暗咋舌,不知道敌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设这么多陷阱,除了前头那喝醉的傻瓜、谁会一股劲儿只进不退啊?从破裂的绳套、罩网和敞开的针板来看,置人于死地的装置尚未出现,看来他们确有生擒敌手的打算。

再向前就到了适合跳崖的好去处,眼珠一转,森特先生想到某种令人不安的可能,迅速缩进走廊一侧的缝隙里,搂着个冷冰冰的石头美女闷声不响。吮吮右手食指,悄然探出去一点,把注意力集中到体表的触觉上。十几秒刚过,凉浸浸的指端察觉到空气的异常流动——有什么肉眼捕捉不到的活物飞掠而过,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且同样感觉前后出现了两次——心中豁然开朗,敌人的伎俩已经相当清楚。

要活捉某个名声在外的厉害角色,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目标逼进绝境,然后再相互配合实施偷袭。两个敌人应当早潜伏在入口处,一旦目标意识到身中埋伏,自然会急于逃离现场;此时突然现身、逼迫对方向后退却,波所触发的陷阱才刚好能派上用场。背后既然是峭壁悬崖,倘若敌人逃过陷阱而难于活捉,就地处决也会方便许多。

想到这裏,森特先生暗暗冷笑。步入埋伏圈的四人全都藏身暗处,一上来敌人的计划先被波打乱,现在谁偷袭谁、可就不那么好说。

耐着性子多等十秒,直到确信无后顾之忧,杰罗姆才蹑手蹑脚、上前尾随两名潜行的敌手。前方便是狭长的观景平台,面积至多容纳七、八个成人,只需堵住唯一入口,平台上的目标立成笼中困兽。

最后一道陷阱被踏入平台的波触发,染色的石棉粉末砰然炸响,先扬上半空、接着再纷纷降落,潜藏的倒霉蛋立刻无所遁形。趁目标视线受阻,蓄势待发的两名赏金猎人不再留手,弓弦炸响、轻十字弩和短弓同时朝对方发射出弹药。

轻松避开来箭,粉尘中武器出鞘,波此时也明白了敌人的意图。既然是二对二,自己还有帮手不曾现身,纵然一时处于劣势,扳回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倒持剑刃警惕下一轮远攻,同时飞速戴上银亮的新面具,以防石棉粉末模糊视线、或造成呼吸困难。

全身裹在特制皮衣内,从头套到短靴严丝合缝,只在眼睛部位留出一道望孔。敌人外表极度诡异,肉搏器械是套在手腕周围的三棱尖刀,整体看来几乎跟四周夜色结合成一体。

身材矮小那人堵住入口,把短弓收到背后,举手抽出一根“彩球术”法杖来;较为高壮的则取斜线向前连续空翻,教人全摸不清三棱尖刀的出手角度。第一发“五彩球”毫无悬念击中了波,与其跟高速飞行的法术光球较劲,不如把精力完全放在冷刃对抗上。光球命中带来的麻痹危险还没过去,尖刀便已经近在眼前。

翻翻滚滚战在一处,场中二人均一副相当个性的打扮。“金面人”的行头胜在足够炫目,镜子似的面具反射出对方的形态,披风狂舞时常有剑刃包藏其中;赏金猎人的装扮则更趋实用,右手尖刀不断锁拿对方长剑,鞋跟配备的尖钉蝎尾般大力抽击,为打斗场面增色不少。

双方战得难解难分,只见无数细小纤维中舞动的黑影和闪光纹路纠缠在一处,险象环生却又旗鼓相当。场中的猎人打个呼哨,法杖再次吐出光球,紧接着观战那人搭弓疾射、眨眼送出两箭。

正当射手准备再次取箭,背后接近的杰罗姆冲对方膝窝蹬出一脚,让那人双膝触地;同时一拉一拽,绷紧的弓弦应声将对方右腕和脖颈绞缠在一块。上下两股力量方向相反,一口气没喘上来,射手眼冒金星、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被即刻解除了武装。

场中激斗的两人发现形势逆转,赏金猎人眨眼成为孤立无援的一方,不由得萌生怯意,倒翻两个跟头企图援救同伴。波启动戴在右手的戒指,一道“气爆术”拦腰命中正在空翻的敌手,伴随飞溅的石棉粉,赏金猎人直接给平推出几尺、落地时已失去了知觉。

算人者反遭算计,波走过来捡起法杖,再把轻十字弩踢到一边,剑尖抵住剩下那人的咽喉。“怎么这么慢?我可结实挨了两下呢!”

杰罗姆手下一缓,让俘虏喘一口气,理直气壮地说:“我又不是猴子,翻墙能快的了吗?谁叫你偏要走下面。”

“你走下面早给挂起来了,还好意思讲。喂,先到先得,对吧?”

“先听听这位怎么说。”把短弓从上往下套至腰间,双手一并卡在里头,那人狼狈地跪坐着,看身形显然是女性没错。“谁派你来的?”

波不解地瞪着森特先生,心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杰罗姆制止了他拉开那人面罩的举动,只是无声摇了摇头。对方喘息稍定,恨恨地说:“六年前,你劫掠运送商会家属的船只,男女老幼都遭了毒手……事情还早呢!我们逾期不归、格杀令自然有别人执行!”

“吓唬谁啊,隔海追杀?亏你想得出来。”波讪笑着指指那人,“不过无所谓,这位先生一向自诩正派,可能打打屁股就把你放了。”

“正不正派与我无关。简单地说,你们找错人了,我没兴趣广结怨仇,你最好也放明白点。不会再有下一次,咱们走。”

“啊?!你还当真演上瘾了?伪君子!他妈的来这一套……”骂骂咧咧,波被森特先生扯着走了,现场只留下身份未知的两人。

直到离开别墅区,杰罗姆才冷冷地说,“怎么,真以为瓜分战利品呢?杜松要知道自己的门徒出了这种人,天涯海角也会取你人头!”

把面具掷在地下,波厌恶地说:“去你的,那丫头算什么玩意儿?我就瞧不惯你这副嘴脸!杜松是这么教你的?虚伪透顶!”

杰罗姆一把推开对方,不含喜怒地沉声道:“我宰的活物,比你们这些新丁加起来还多,所以自己有了家室才懂得害怕。哪天你也找到个真正在乎的人、自私自利的日子到了头,再谈什么虚伪也不迟。”

看他转身离去,波独自站在夜色中,数着半空飘散的丝缕雪花。

※※※

“事情搞清楚了?”暂停整理资料的活动,怀特咬着笔杆问。

杰罗姆表情凝重,有些失神地眼望窗外。“不知道,完全无所谓。”

对他的态度不明所以,怀特想想道:“换句话说,没把事做绝?保留余地我很赞同,可也该区分具体情况,对方还不死心怎么办?”

“随便他们,”杰罗姆低头把玩一张折起来的信笺,心不在焉地说,“真下了杀手,等于自己承认海盗的身份,到时浑身是嘴也别想解释清楚……”疲惫地揉搓面颊,他忽然对怀特说,“可能,我早该离开吧?逗留太久,拉拉扯扯的事越来越多,现在抽身都有些晚了。”

“我记得你跟人借了不少高利贷啊,想一走了之?除非离开罗森,贵金属的人不会轻饶你。”怀特皱着眉说,“哎,先把那张纸给我看看吧,都快揉烂了!……离四十还有几年呢,未老先衰的家伙。”

夺过他手里的信笺,展开阅读几行。公文专用的木浆纸,全文不过百十字,末尾印着“长途贸易公会”的标签,发出日期在个多月以前。怀特面无表情看完,来信的口吻完全是冷冰冰的客套,首先感谢提供车队幸存者的消息,然后抱歉地告知发信人、仅剩的那名幸存者几年前已没有直系亲属,虽然公会有抚恤遗孤的义务,但目前找不到乐于接受此人的队伍或个人。

再往下,用花体字列出一份简短清单,用以说明自673到675年之间、五个满员车队的最终状况——不是遭遇抢劫、就是遇到集体食物中毒,甚至还有碰上桥梁断裂、山体滑坡的例子。无一例外,这名幸运的小姑娘一一经历了上述事件却毫发无伤,也在公会内部引起不小的争议,至今未能达成共识。末了对现有状况表示遗憾,同时对方也暗示、如果幸存者被遣送回来,最终归宿非济贫院莫属。

结尾连签名也没有,怀特阅罢长叹。“不出所料,果然是个灾星!”

杰罗姆淡淡地说:“也有人这么称呼过我。”

“看来你已经拿过主意……当真不信邪?”怀特斜眼瞄着他问。

只做个“前头领路”的手势,森特先生跟在主人身后,来到小女孩卧房前。还没敲门,就听见汪汪在裏面人立起来刮擦门板的声响。杰罗姆默然片刻,径直走进去,只见小姑娘穿着衬裙趴在床上,忙着组装一套类似锺錶的古怪器械,发现有人进来、立刻放声尖叫起来。

面色一沉,森特先生冷然道:“三……二……一!”三个数数完,小女孩识趣地闭上嘴,只是鼓起腮看他。

靠近床边蹲下,杰罗姆扳着手指说:“听清了。现在开始,随便捣乱到门外罚站二十分钟,吃饭挑三拣四,多加二十分钟,在我面前大声叫,多罚二十分钟。不同意我说的无所谓,照做就好,敢表示不满,站到认错为止。现在只想到这些,多者不限,容后再补。”

小姑娘好像觉察到什么,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无辜地眨眨眼睛说:“哦。能重复一遍吧?一下子记不住。”

笑起来倒很和蔼,森特先生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别担心,温习的机会有许多。”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他随口问道,“你哪天过生日?”

眼珠转上几圈,小女孩继续埋头啮合齿轮,嘟哝着说:“忘记了。”

“那就定在每年最后一天。还有两周多,你自己别忘了。”摸摸汪汪的脑袋,再扫视一遍小房间的状况,这才把屋门关好。

两人走出一段,怀特摇摇头,“这任务可不轻松,祝你好运喽。”

杰罗姆默不作声,把衣帽穿戴整齐,下楼离开天文塔。昨晚的降雪只在墙根和背阴处留下点白霜,路面仍旧干巴巴的,溜滑的薄冰蒙在一层燃烧造成微尘下,不小心踩上去有可能会猛跌一跤。

听说锅炉房换烧了长焰煤,处在下风位置的城区都能闻见煤气味,更别提烟囱里冒出来的粉尘。原本只剩一座完好的锅炉,其余两座在暴乱中遭损毁,维修进度又极其缓慢,若不是气温回暖,下城区又得出现大量冻死的平民。即使气流很少携带烟尘登陆上层区,燃烧产生的大量危险气体也让上面的市民忧心忡忡。今冬市政厅面临的困难着实不少,杰罗姆往冒烟方向眺望,心裏却考虑着今后的去向。

这时有人丢出团淡黄色物体,滚几圈后落在他脚边,扭头一看,只见某个男孩飞跑离去的背影。用脚踢两下,这东西看似是个包着石块的草纸团,捡起来才发现、里头草草写着一些文字。

再次接到坏消息的感觉涌上心头,森特先生左右巡视一圈,低头细看字条的内容。对方好像刻意令笔迹无从辨识,大量拼写错误和模糊的隐语相互交织,促使他一个一个字母地进行猜测,才差不多搞清大致含义。字条向他发出警告,并宣称三天内、对某个恶名昭彰罪犯的悬赏将向科瑞恩所有现役赏金猎人公开,确认悬红的加急快信已通过信天翁寄出,一旦跟原来掌握的、有关此人的资料两相对照,事情也就无可挽回。信末附上随手涂鸦的一串数字,让杰罗姆看得两眼发直——尾巴上去掉一个零,这笔巨款也足够令杀手刺客们前赴后继、横渡静海前来探访某人。利益驱使下,用不了多久,罗森本土的“专业人士”也会闻风而动,这倒霉蛋算是已经躺在了砧板上。

字条的出处没多少悬念,关键问题是,眼看自己又要陷入遭人追杀的困局,心中不免七上八下。昨晚的选择是对是错且不论,罪魁祸首此刻还呆在自己家地下室,是时候让它承担点责任了!

急匆匆赶回去找艾文谈心,五分钟不到,再出来时这一位就显得镇定了许多;原路折返天文塔,等把门敲开,杰罗姆开门见山地说:“帮忙安排一下,明天我必须到科瑞恩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