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白兔子(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5088 字 2个月前

不知是选择性健忘,或者尚未从昨晚事件中回过神来,杰罗姆狐疑地摇着头,“‘这类问题’究竟指的是——”

听他这么说,客人也沉默起来,掂起桌上的银汤匙心不在焉把玩一会儿。像掉进蛛网的小飞虫,森特先生被空气中无形的粘性搞得坐立难安,仿佛卷入一系列麻烦中脱身不得。站在男性的立场,就算没有对妻子不忠的念头,有异性主动示好难免产生一点自得之情;不过事情的走向越发别扭,澄清误会才是首要任务,否则倒霉日子这才刚开了个头。

“你打算一直要我干坐着?”伊茉莉终于停下手中的小动作,出奇认真地说,“午饭吃的早,现在我真有点饿了,不骗你。”

杰罗姆不由拍自己一下,起身为客人呈上片开的烤面包,再为她盛满汤盘。伊茉莉也不说话,托着腮好像有些心事,喇叭口形状的衣袖不知不觉滑开一段,露出半截粉妆玉琢的小臂。奶油浓汤香气袭人,却掩不住女性周身素淡的体香。近在咫尺,杰罗姆忽然萌生出古怪想法——她来之前是不是先洗了个牛奶浴、皮肤才会如此光洁细嫩?

单纯的化学反应让联想变得荒诞不经,随之而来的负罪感却再真实不过,暗暗诅咒自己胡思乱想,正要把目光移到碗碟上,却意外发现、她小臂外侧带着一块新伤,从淤血状况判断,应当不超过两天。

“这怎么弄的?”纯属随口一问,话没说完、杰罗姆就意识到自己的好奇心有些过火。对方的反应迅速证实了这一推测。

伊茉莉茫然摇头,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看,立时间脸色大变。伸手拢一拢衣袖,她双颊微红,嘴唇微启,却说不出完整句子。仿佛给人当场抓住什么把柄,不能遏制地流露出忙乱神色来。

杰罗姆不知所谓,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汤里放了不少奶油,怀特这家伙实在喜欢甜食……对不起,我是说,可能大部分女士害怕太油太甜的东西。胡萝卜营养丰富,单独捞出来你看怎么样?”

“先生!”声音所包含的凝重打断了他,伊茉莉悄然抹一把面颊,嘴唇轻颤道,“向我保证,你什么都没看见……请!就现在!”

声调和表情不容质疑,杰罗姆满头雾水,言不由衷地发誓说、自己刚刚脑子卡壳,什么都没瞧见、云云。其实森特先生很习惯睁眼扯谎,伊茉莉反倒相当过意不去,替他难过得直皱眉头。没听到一半,她便捂着面颊垂下了头。

“唉,够了!”蚊蚋般细着嗓子说,“抱歉在您面前失态。我想,我得马上回家去……啊!”仿佛因为羞耻发出一声叹息,她摇晃着起身便走。杰罗姆满腹狐疑,在楼梯间的窗口边拽住了她。

“慢走一步!有必要这么激动吗?以这样的精神状态由着您独个离开,我没法向自己交代呀。请冷静下来,有什么难题这么紧急?”

被他迫得直摇头,伊茉莉连声道:“求你了,让我走吧!我突然有不好的感觉,相当不好!……今天、今天只是时间不凑巧……”

与此同时,由下往上的脚步声响起。反射般松开拉着对方的手,杰罗姆确信此情此境会让自己陷入严重的窘境,遂压低声音道:“算帮我个忙,请您再待一会儿可以吧?”不由分说拉着她回到座位上,将刀叉塞进她手中,末了还掖掖对方凌乱的衣角。

几秒钟的工夫,客人表现得绵羊般温顺,让杰罗姆产生难以言传的暧昧感觉。等主客二人相对坐定,伊茉莉已不敢抬头多看一眼。明明只见过几次面,此时屋里却生出一层诡异的气氛。

没时间仔细思量,莎乐美出现在客厅门口,换上了可体的衣裙,脸色却极不确定,站在那半天没吱声。五分钟以前,男主人还能拍胸脯保证自己的清白,现下却变得莫名心虚,甚至有点惴惴不安起来。

只听莎乐美迟疑地说:“有位新来的客人,他自称有权出席这次小小的聚会。”杰罗姆清楚瞧见、对面伊茉莉双肩一颤,仿佛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让出身后空当,女主人用古怪口吻介绍着,“伊茉莉小姐的丈夫——至少,他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第四个人的出现令各种猜疑得到了合理解释。在场诸人神情各异,尤其是背对门口的伊茉莉,几乎把前额埋进了胸膛。杰罗姆长这么大,绝少见哪个女人这般痛不欲生过。客观的讲,新来的家伙算是相当俊朗,除一身酒气和稀疏胡茬外,大略一看像个过气贵族、或家道中落的浪荡子模样。一身行头价值不菲,不过游目四顾时眼睛过度灵活,甚至还对莎乐美轻浮地笑笑。

隔着几步远,对方面向杰罗姆脱帽致敬,“原谅我姗姗来迟,”声音略有些沙哑,或许跟饮酒过量有关,“在下拉斯普廷,不介意的话,您可以称我为拉尔夫,呵呵。我妻子介绍她自个时该对您提过吧?‘罗森人不习惯太长的名字,余下的部分等更捻熟再说’……就我个人的观点,如果某个女人耻于提及名字中夫家的姓,可以想象,她会时常变幻作自我介绍时的异性对象。”

拉尔夫先生话音里的轻蔑说明了许多问题,杰罗姆忽然觉得胸口窒闷,自己正扮演所谓“异性对象”中的一个,这称呼叫他怒从心起,却找不到发作的理由。男人慢慢踱步过来,伸手按在伊茉莉受伤的位置上——让她整个人颤了一颤——然后用一种显然是在享受的表情、瞑目往半空中吸一口气。

“味道不错。”拉斯普廷把嘴唇靠近妻子的耳轮,“还觉得不太足够么?我有时间等你满足再说,最最亲爱的伊伊!”

“先生,您有只脚踩着我了。”明知没有讲话的立场,杰罗姆仍对伊茉莉表示着同情。既然没给主人留面子,杰罗姆心中窝火,也免去了无谓的客套。

慢慢反应过来,拉尔夫先生迷惑地摊着手,“左脚,还是右脚?您知道,我刚才只顾着享受和妻子的热乎劲儿,没来得及照顾您敏感的触觉……”他在杰罗姆愤而出手前简单鞠了一躬,“告辞!”

伊茉莉差不多是被拖着走的。靠近门口时,她奋力挣脱男人的掌握,转而冲莎乐美惨笑道:“您今晚上漂亮极了!”

这话让杰罗姆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一楼那些拖拽、压抑的叫嚷和门扉碰撞声消散在夜色里,他还是没能彻底明白过来。

莎乐美站在站在门边一言不发,脸上带着淡淡的不确定。与之目光交触,两人像初次见面一般,无声打量着对方。

※※※

“你不觉得,现在打搅别人是种顶讨厌的行为吗?”身披睡衣,怀特打着呵欠往楼上走,烛光在穿堂风中来回摇晃。

杰罗姆默不作声,亦步亦趋紧跟着他,直到让自己瘫在椅子里,才感觉心力交瘁。勉强挤出几个字,“给我条毯子,让我自己獃着。”

怀特还想挖苦他两句,可一见对方无血色的脸颊,快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搬张椅子坐到他对面,叹口气道:“跟我说你已经破产了,我会马上把你踹出去。如果不是来借钱,倒有点时间听别人发发牢骚。说实话,其实我不怎么需要睡眠。”

游逛了几小时,清冷月色和袭人的寒意还在脑袋里徘徊不去。实在没有买醉的习惯,虽然经过几家招牌诡秘的夜店,最终还是敲响怀特家的屋门。杰罗姆强烈感到,建立家庭、假装过着安稳日子的尝试轻易遭遇挫折,有必要对现状进行一下反思。

眼望窗外寂寥的夜景,他自言自语道:“结婚生子,赚钱养家,满以为有样学样就好,怎么轮到自己时就变得这么复杂?”一脸茫然地转向怀特,“开始选错了,还有机会补救吗?”

“这讲的什么一套?跟破产无关?猜字谜我可不在行。”

“我说出来,你不会对别人嚼舌根吧?”

连话都省了,怀特冲他竖起中指,然后作个送客的手势。下定决心,杰罗姆吞吞吐吐,从初识伊茉莉直讲到刚才的不欢而散。开始他还没精打采,说起话来不能确定的样儿,怀特只好不时打断他问问详情;等谈及今晚这部分,表情渐渐生动、还添上不少手势,比划着把心中疑虑和盘托出,怀特连插嘴的空档也找不着。

总算教对方明白了自己的近况,杰罗姆叹气摇头,主人却面无表情。用力把睡衣的腰带结成死扣,怀特问:“然后呢?”

“然后?不管我再说什么,她就是毫无反应,”森特先生苦恼地摊着手。“这种表现简直……儿童心性!”

怀特一言不发,起身在他面前绕着圈儿,一面活动双臂关节,一面冷冷地撇他几眼。最后像得出了结论,这才回到椅子边坐下。

“闹半天,你意思是:由于自己一时失察,兴许把一个不择手段的女人娶回了家,对吧?……她对此有什么看法?”

“她要愿意解释,我干嘛满大街乱转?你能想象,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她。只要当面跟我讲‘这是个恶心的误会,那家伙自个找上门的’我没理由不相信她!关键在于,有时我觉着,她这人有些习惯特别古怪。到底是我不近人情,还是她也有问题需要解决?”

“的确挺混账。”怀特神色不善地下了结论,“听你这番话,我一直想着抽屉里那把.38。先生,你需要的不是听众,等弹壳落在你肚子上,你就会发觉其实这些事完全无关痛痒!”

杰罗姆不明所以,只听怀特冷然道:“大人,你以为你是谁啊?像她那样的女人,从世界另一头千里迢迢跟你跑来这鬼地方,语言不通,一切从头学起,每天闷在屋里对着影子练习说话,等你回家还得笑脸相迎……我不知道,可能有人觉得理所应当吧?”

带着接近落寞的表情,他不眨眼地盯住杰罗姆。“我没提过这些,本该等你自个明白,如果你没色迷心窍的话。教语言课的时候,有时她手里正做着零碎的家务,会不知不觉走神几秒。你记着,要是这时女人脸上有微笑,说明她们感到自己的生活还值得珍惜、有必要花时间去维护。即使像我这这样的怪胎,都懂得欣赏差不多完美的造物——她说话的方式、眼睛和表情的变化、还有走路的模样……你真不清楚自己有多幸运?难道就因为你偶然把她娶到手,接下来就一劳永逸啦!?女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回忆和时间,趁她还没对你失望,该怎么办需要别人提醒吗?”

平常不说正经话的人突然吐漂亮句子,听众只得哑口无言,杰罗姆哼哼哈哈一会儿,最终承认道:“你说的对,都没法否认。不过我也谈不上色迷心窍,本来和搞外遇无关,只是水到渠成的……乱了套!该怎么说合适?”他双手扭结,努力寻觅恰当词汇,“跟其他女人无关,我以为比过去更了解她,结果却更迷糊,这感觉糟透了!”

怀特说:“我的建议是,除非不珍惜现有的一切,否则别做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举动。有些事开头像玩笑,往后想停都停不了。不管怎么样,吸取教训总没坏处。我问你,听过‘白兔子’、‘灰兔子’没?”

杰罗姆茫然摇头,怀特转身到书房一趟,弄来一部镶银的精装本书册,奇怪的是书脊和封皮没有任何文字。“内部文献,拿回去好好研究。科瑞恩不止盛产文人雅士,也是骗子们的老家,这本《骗术大全》虽挡不住活学活用的高明人物,一般蟊贼的手段差不多齐了。”

“认真的吗?她可是‘三叶草’的人,说是骗子实在挺出格!”

怀特不耐烦地摆着手。“什么叫骗子?脑袋上没有唬人的头衔,说明是刚入行的新手。‘三叶草’怎么了?就像罗森常见鬼头鬼脑的密探,赏金猎人在科瑞恩满大街都是,有一半同时兼任各商会的正式职务。想想你最值钱的地方——‘赛门·奥布莱恩’先生!”

“啊……该死的!”

“从你的戒备程度来看,当海盗早死了百十回。”

杰罗姆暗暗苦笑。自己真正的仇家根本用不着玩鬼蜮伎俩,加上他经常把无良海盗这一“真实身份”抛诸脑后,难怪会阴沟里翻船。若没有怀特的提醒,保不准这回得栽个大跟头!

怀特说:“科瑞恩婊子该是双人搭档中的‘白兔子’,他老公也许是‘灰兔子’,也许是‘豚鼠’,得看后面的布局。你仔细想想:含色|诱的双人骗、没旁证、没嵌套、几乎没有铺垫……别太难过,至少你是个令人放心的笨蛋,破产尽管来找我,借点钱给你路上花。”

嘴唇紧闭,杰罗姆懊恼地蜷缩片刻。“成家真不是闹着玩的!换了过去,我会先宰掉他们再问话,现在满脑子只有账本和发票!……这件让我对自己很不满意!”

怀特默然半晌,说:“你别太自责,提防所有人完全不现实。‘欺骗最多疑的,只需讲几句实话’,凡是活人都有中招的时候。女骗子尤其难对付,谁叫你是男人来着?所幸提早发现,接下来要怎么办?”

“如果这俩人的确设了套等我上鈎,”杰罗姆勉力平静下来,做几次深呼吸说,“我会用最理智的办法解决问题。”

“听起来不错,你自己掌握尺度。还有就是,赏金猎人善于活捉敌手,他们设下的陷阱会造成一定威胁。至少该找个帮手。”

“陷阱吗?”喃喃地重复一遍,他忽然说,“这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