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慢板(1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6208 字 2个月前

细折,轻放,挤挤推推。莎乐美手下不停,打好的行李显得格外规整,牛角梳和干燥浴巾都染上旅行的色调,她心裏却充满疑惑,目光不住滑向丈夫的背脊。昨天恍恍惚惚打了半天水漂,临行一场急雨把几个人淋在湖畔小旅店,种种猜测伴着她一夜无眠……急匆匆赶回家,不料只盼来另一句借口。“维维安心情不好,我答应她叔叔照看这丫头几天,你就当顺道去散散心。”

一边讲话,眼睛还瞄着窗外,右手陷进坎肩口袋里、发出细弱的金属微响。莎乐美不作声地看,他说谎时常不自觉拨弄一串钥匙,仿佛海水对岸有把心锁等他去开。收拾不停,无声叠起丝织睡袍,让手指在滑腻、微凉的纤维间勾留片刻……总有一天,她想,这男人会清晨作别、飞也似地乘一片帆逃往莫名远方,给准备晚饭的妻子留一封短信——掀开半页木桨纸,仅有寥寥两行:五百裡外,望珍重。

“我知道,跑来跑去很累心,”对方还在无谓地言语,试图用回声塞满空阔的旅行包。“近来城里不安全,有她跟着我才敢放你走……你俩互相作伴,琐事先抛下,这边生意告一段落、我尽量去陪陪你。”

说这话的神情格外较真,令莎乐美险些禁不住笑。他像只到处寻觅居所的软件动物,执意把海螺壳换成玻璃瓶、再搬进生满水藻的宝石箱,却舍不得分给新居一点体温。只懂朝前看的男人,差不多又要出发了吧?她默默跟自己说,哪天等我跟不上你,会有其他过客在壳里暂住吗?至少目前,让我将这面壳再多经营几天,好储存些回忆偶尔拿来梳理。“那,我走啦?”稍微期许地眨眨眼,他总算还记得拥抱下自己,莎乐美笑吟吟转过身,提着行李很快出了门。

车轮碌碌,其他乘客爆出麻雀似的交谈声,已等不及迁入适合观景的高层住宅。目送马车离去,这家的男主人没机会多发感慨——大麻烦还在背后蹲着。“你先回去睡一会,”苏·塞洛普严肃地走过来,脸上嵌着道淡淡的口红印,“白天有我呢,熬夜太久身体受不了。”

本不想搅扰别人的好兴致,不过他这德行怕没精力搞监视。什么都没说,森特先生点点头,去楼下房间找读心者。今天只稍化淡妆,叫“玛拉”的女孩身量细瘦,眉目清秀,不发火时有双小动物样的眼睛,确有几分惹人爱怜的本钱。发现有人接近,她立刻警惕地望过来。

“我跟塞洛普很熟,和你还没怎么认识过。”杰罗姆说。

“早听说过你,”对方有点迟疑地说,“那个有名的‘铁脑壳’。”

杰罗姆走近点望着她,“没错。我就是那个跟你们‘绝缘’的‘铁脑壳’,有什么感想,说出来听听。”

玛拉定定地盯着他看,忍不住做个试探:类似一缕微风拂过前额,接着被毫无悬念地弹开了。马上挪开目光,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观察窗外,不准备再多开口。“转过脸来衝着我,现在。”杰罗姆冷然道。

对方嘴唇附近的皮肤紧绷起来,脖颈僵硬,勉力抗拒几秒,还是拗不过执行命令的本能。杰罗姆俯看她半晌,低声道:“工作时间,请跟你同事保持距离。没下直接命令,说明还拿你当人看,而不是一件设备。就算读心者不习惯尊重别人,至少试着尊重下自己。懂了?”

玛拉很快点头,完全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过眼睛里的戒备像竖起一道防波堤,三言两语说了也白搭。森特先生不再废话,上楼拿冷水敷面,吞两粒薄荷辛香片,穿戴整齐后出门到其他望哨兜一圈。

昨天雨水过剩,今天反而艳阳高照,距离夏至没剩几天,九、十点钟地面光线已相当刺眼。杰罗姆还在为打发妻子住酒店耿耿于怀,虽然很想对她和盘托出,可深心裏隐隐觉得、这些事最好只字不提,坦白产生的后果自己可能消受不起……再深入思索,就快触及一道危险的界线,杰罗姆微微摇头,把有关妻子的念头驱赶出脑海。

“喵——”听得打个激灵,他迅速扭头寻觅声源。

发|情期的刺耳猫叫几天前半夜曾听过一次——除了两位巡官被炸身亡、自己死里逃生、还撞上老狐狸弗格森以外,那晚可说稀松平常。光天化日,森特先生这回成功逮到目标:深色脸盘,面部扁平,长毛蓬松,还拖着条灰尾巴……没见过如此外形(喜马拉雅猫变种),看来不像野生品种。小东西眯着眼在阴影里尾随他,不时停下来抹抹脸颊,像极了有话要说的样儿。暗自嘀咕,杰罗姆宁愿相信是睡眠不足导致的幻觉,或者、来自恶魔邻居的压力的确产生了效用?

边走边想的工夫,这只宠物猫像遭到什么威胁,浑身毛发倒竖,做出个威胁姿态;短到不能肯定是否看走了眼,森特先生仿佛瞥见、猫咪的影子活了过来!张牙舞爪露出一嘴尖牙,“影猫”倏然猛扑,将小东西连皮带肉吞入腹中……许有三分之一秒的光景,刚还站着活物的地方只剩一片沙沙风响——邻居破房子的投影忽然加深了几分。

“长官,”一名监视小组成员平地冒出来似的,把发愣的杰罗姆吓了一跳。“幸存者的口供出来了,需要过目吗?”收摄心神,他这才想起昨天事件中还有一名证人没断气。“两栖动物”的老板不负众望,再次给死灵法师的顽强生命力打了活广告。

“刚才你瞧见没?”森特先生紧抿着嘴唇问,“那只猫哪去了?!”对方一脸茫然,自己也实在无从肯定,杰罗姆最后放弃道,“算了!当我没说……口供送到我家里,我得跟现场指挥谈谈。”

“呃,指挥官今早去治安厅还没回来,另外,当地警察刚截获一封平信,裏面含有敏感内容。因为收信地址写错,送信的小孩在附近街道上乱转悠,治安官盘问过后、就把信件留下来检查。”

杰罗姆若有若无地听着,接过信纸一看,内容平平无奇。有人写给自家开染坊的亲戚,上来问候所有兄弟姊妹、朋友家人,再谈谈自个无聊的学习生活,要对方寄些鼠夹到学校,寝室发生鼠患云云。通篇生活气息浓郁、或者说极度乏味,看得人直打呵欠。所谓“敏感内容”,真需要歹毒的眼力才能发现——密密麻麻小字间,有两句提到、导师愿购买亲戚家制取黄颜料的全部硫磺,还打听瓷器作坊有没有硝石剩下,请帮着问问价钱,具体用途不明。看到这,森特先生立刻抬头问:“寄信人现在何处?为什么不通过邮局?信差走了没?”

“据治安官说,信差年纪不大,没提供有价值的消息,他是看到‘硫磺’这种易燃物、才感觉事有蹊跷。因为学院不许外出,许多当地学徒经济又不宽裕,往市内寄信很少通过邮局,由小孩代送十分常见。只要接到家人回信,学徒有时会用实物支付跑腿费……”

“哪所学院?”杰罗姆心想,难不成要拿硫磺硝石制造黑火药?

“就是城区外围那个‘常青藤进阶法力专修学院’,路程不远。”

一听这话,他马上摇了摇头。法师学徒需要化学物没啥稀奇,炼金术课程少不了硫酸制剂,硝石硫磺拿来制取硫酸再自然不过。可转念一想,硫酸和硝基炸药关系密切,这玩意比黑火药厉害许多……默念几遍“常青藤进阶法力专修学院”的校名,森特先生止不住拍拍脑袋——不就是狄米崔就读的鬼地方?这小子一直音信全无,这样一来,与其原地痴守疑神疑鬼、不如亲自跑一趟,顺道去探探他也好。

“准备一辆公共马车,”最后扫一眼阳光下的阴影,杰罗姆说,“弗格森回来,就说我到学院调查取证,预计下午六点前返回。”

※※※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马车离自家越远,焦躁的心绪越容易平定,连头脑都变得清晰起来。对眼前困境想得出神,杰罗姆捏着墨水笔、不自觉在纸上涂抹,盘算着如何一劳永逸地剪除地狱恶邻。

以自己的身份,做官样文章有害无利,明着宰掉对方局面会不可收拾;不论参议会商量出什么结果,胶着时间一长,敌人複原后危险性倍增,定会不择手段展开报复。真有起事来,排人墙也拦不住恶魔的暗算!森特先生痛斥对方行事阴险,却忘了自个也是暗箭伤人的高手,清醒过来一看,纸上竟勾勒出影子恶魔的样貌,形象格外可怖。

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窗外“常青藤学院”高耸的围墙近在眼前。车辆贴着东西向走道接近校区入口,成排针叶植物影影绰绰、绿意盎然,虽缺乏养护资金,伞盖似的树冠自有一股喜人生机,令学院的环境顷刻拔高不少。可惜这地方空余一座门面,设施陈旧,师资水准逐年下降,早走上下坡路。狄米崔入学时竟然向学生家长收集不用的玻璃器皿,好节省实验仪器的部分开销,寒伧得不像话。

为多吸几口新鲜空气,杰罗姆下车步行一段。没钱付给园丁,学院高墙倒时常检修,新旧灰泥的成色有明显差别。门禁森严,裏面再养几条恶犬、马上跟监狱差不多。“谁?!”走走停停,忽听有人高声断喝,杰罗姆不禁揉揉耳朵。说明来意后,干瘪的看门人进去请示半天,再回来身边跟几个闲人。森特先生一眼认出了校长助理——同蛇类相似,这一位笑起来嘴唇遮不住牙根,貌似颌骨关节能自由分合。

有侧门不开,四名壮劳力特意拉开大铁门,表示对来访贵宾的敬重。门轴发出恐怖的“吱呦”声,斑斑铁锈落了一地,校长助理未语先笑,抢上来拉着客人嘘寒问暖。杰罗姆额头见汗,咬牙应付两句,甩开大步便往里走。“您真该通知我们一声!前天有场小规模法术演练,不少家长都有出席,只能说——精彩的很!呵呵!”

道路两旁的夹竹桃比人还高,灌木丛都得到良好照看,环境衞生相当不错。再走两步,学院的主建筑插着根螺旋形避雷针,怪模怪样似有其它用途,爬满青藤的校舍有资格画入历史书的插页。“我侄子学习进度如何?跟其他学徒相处融洽吗?”杰罗姆边走边问。

助理赞叹道:“除了‘精彩绝伦’和‘不可思议’?不不,很难找出合适的溢美之词!短短几周,您侄子就成了学院的风云人物。授课教师一致赞同,他具备成为卓越大法师的潜力,五年级课程不构成挑战,跳级势在必行。当然,跟才能相比,优秀品格更值得称道:课余时主动分担园丁的工作——路旁茂盛的夹竹桃都由他悉心照看;食堂大厨周五回家探亲,他调配的祖传香料令人叫绝,连习惯外食的教师们也破例和学徒一并就餐……简直是全才呀!呵呵呵!”

把小半盒薄荷片剂倒进喉咙里,森特先生只觉胃部不适。致命吹捧像糊状的动物油脂,很容易造成反胃和干呕。这时他才注意到路面不太平整,花砖地磨蚀严重。最近似有载重车辆经过,生生压碎了几块路石。“别打搅校长,我没什么要紧事,说过话就走。”

助理抱歉地说:“其实,校长先生被多年的心脏问题困扰,想跟您面谈也力有不逮。另一方面么,您侄子是我曾见过的最纯粹的利他主义者。课业如此繁忙,仍不失时机地关注他人健康,令我个人颇有些无地自容。踏实肯干,不骄不躁,如今这样的年轻人太少了!难怪校长的宝贝孙女对他另眼相看……年轻人嘛,呵呵呵呵!”

杰罗姆听得哼哼两声。臭小子懒得写信,果真是年龄到了。学业怎样尚不清楚,几周时间便泡上校长的孙女,难说有何居心。不知女孩多大年纪?助理讲话神情似乎别有所指,他不是闯了什么祸吧?

越想越担心,森特先生径直朝学徒居住的宿舍走去。助理紧紧尾随,不时介绍学院的悠久历史,间或穿插些无聊的冷笑话。杰罗姆随口问问:“学生们时常打架吗?我怎么没发现宿舍分区?”

对方马上答道:“我们学院不存在任何暴力问题,学生斗殴一律受退学处罚,宿舍分区大可不必。呵呵。”

心说你糊弄谁呢!带有“进阶”字样的法术学校、大部分培养的是专精法师,八个法术派别对立与内斗再寻常不过,不打架才怪!

死灵师和造化师(咒法师)由特殊机制进行选拔,除去这两个派系,一般院校至少存在两大学会——“战斧”和“火炬”。前者包含操纵能量的塑能师,长于精神控制的附魔师,以及专研法术防御的护法师,以上三个学派针对性极强,学员的职业大都跟战争有关;“火炬社”包括搞化学的鍊金师,控制光学幻象的幻术师,再加上冷门的预言师。因为专业知识广泛涉及民用领域,学员就业门路很多,犯不着向战场靠拢。如“占星家学会”就全由预言师组成,待遇十分优厚。

法师教育的危险性不言自明,学会间、学会内部、不同学院间的争斗时有发生,军事院校甚至领有“额定死亡率”指标,像杰罗姆这类人更是一路血雨腥风,“非暴力”的言论放在这相当不合时宜。

虽不相信校长助理的谎话,学员宿舍当真没有分区。狄米崔跟两名室友共用一个套间:小厅堂连着盥洗室,三间卧房外加一个储藏室,位于二楼阳面采光良好的位置,比森特先生当年在通天塔的小地方强得多。两间屋都已上锁,幸好狄米崔的房间隐约有人声传来。

使劲推推没动静,裏面好像被反锁住,校长助理敲两下,半天也无人响应,只好跟杰罗姆面面相觑。“管宿舍的应当有钥匙吧?”

助理面露难色,眼睛左看右看,从过道里揪住一名学徒,打发对方去取钥匙,似乎不愿让森特先生有片刻落单。心中生疑,杰罗姆淡淡地说:“我算见识了贵校维持纪律的手段。学徒没毕业就敢把导师晾在一边,当年我求学那会儿,这样人根本没资格参加升位仪式。”

助理苦笑道:“‘非暴力’并非随便说说,导师体罚学员也是不容许的。要不(提高声音),咱们过五分钟再来?”助理拉着杰罗姆离开两步,小声道,“哎呀呀,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您看,咱们先避开一小会儿,总比闯进去大家尴尬强一些,是吧?”

杰罗姆想想说:“也好。盥洗室门没锁吧?我有点内急,烦你稍等片刻。”对方还想说话,他早没意思再听,转身进去关紧了门。不出所料,浴室气窗有铁栅栏,外头高度一般般。取出铁丝随手弯折,探出去伸到靠近单间窗口的方向,电光一闪,把自己堪堪传到窗玻璃外侧,踩着窗台边缘,伸脚狠踢拉着布帘的窗户。

校长助理还在小厅房里绕圈,反锁的房间突然传来连串破碎声,锁扣拧转几圈,房门从里至外被人一脚踹开,被推出来的却是个十五六的姑娘——衣衫不整,面红耳赤。宿舍管理员和拿钥匙的学徒见了,只好停在门边互相摊手。校长助理一下认出这女孩,苦着脸把人推到墙角里,再把两名旁观者拽进来快速吩咐两句。这工夫,单间屋门再次紧闭,隔着门板都能听见森特先生暴怒的讲话声,狄米崔被他逮个正着,刚开始稍微争辩几句,接着就被响亮的耳光打断。门厅里当事人又羞又恼,三个局外人更找不到立场,背对着年轻女孩装聋作哑。

“……混账东西!说!你俩刚才干什么来着?!……放屁!我才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她今年够十六吗(又一记耳光)!……什么?没怎么样?这他妈谁的内衣?你当我白痴啊(响亮耳光)!!!”

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校长助理猛跺脚,回身给满脸是泪的女孩整理几下,至少看来别太显眼。管宿舍的这会儿也心虚了,放进一对小情人自己怕脱不了干系,很快跑个来回,弄件宽边女外套给她披上。无辜卷入的学徒没工夫幸灾乐祸,助理对他疾言厉色说上一通,这才嘱咐两人架着女孩悄悄走掉,他自己当先开路以免撞上其他学员。闹了半天,等他抹着汗回来,就见着铁青脸的杰罗姆,身边立着双颊红肿的狄米崔。

学生家长还算理智,喘口气说:“这事我也有责任,不过你们确实严重失职!马上有个重要会议,没时间纠缠不清……这样吧,请你先跟女方家长通通气,考虑一下善后问题。待到今晚六、七点钟,我再与他们详谈。”狠瞪了狄米崔一眼,他接着说,“现在开始,把这小子关进屋里锁起来!我来之前他哪也不能去!”

勉强收敛怒气,森特先生一甩手走了。校长助理跟着亦步亦趋,从二楼窗口朝下看,他算说了数不清的软话;直到把贵客送出大门、乘上马车走人,助理站了好半天,才唉声叹气地返回校舍。

下午五时许。暮春傍晚热气消退了大半,两只看门狗懒洋洋的,趴在门房外小憩,尾巴扇风、颈子里的铁链一动不动。看门人忙着修剪盆景,偶尔淋些水花在绿油油的叶片上。远处高耸的烟囱冒出热气,再过半小时,饥饿的学徒们就会大声喧哗、照例抱怨食堂恐怖的饭食。

祥和景象持续一小会儿,不知怎么,两只狗双双竖起耳朵,其中之一跳起来冲门口频频吠叫。看门人朝外探头却一无所获,刚要呵斥两句,突然趴倒桌上陷入了昏睡。两只狗把铁链绷直,冲隐形的闯入者呲牙咧嘴,大团空气散发蛇一样的嘶响,看门狗退出几步,最终安静下来,四周只听见看门人微弱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