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狩猎开始(1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5893 字 2个月前

纹理清晰粗犷,肩线笔挺,军服的呢料有股新鲜艾草味,边沿勾出细密的常青藤,标明了禁衞军的编制;佩剑入手沉重,侧面能当成镜子使用,刃锋剃刀般锐利。杰罗姆偏过头,打量自己的肩章——眼下还光秃秃的,十分钟后,某现役将军会为它镶嵌三枚银白桦叶片——上校军衔诛杀国王近臣稍显不足,其余人等可以引颈待戮了。

裁缝穿针引线,锁好最后一趟袖边。杰罗姆发觉衣架挂着另一套崭新制服:佩刀单锋微曲,长裤开了骑缝,今天或许还有骑兵军官等待授衔?从衣码裤长看、此人身材魁伟,不知姓甚名谁。

心不在焉默念几遍誓词,他对走过场耐心欠佳,恐怕将来也不会怀念今天这幕。军人最光鲜的一面随时代远去,除了掌中利刃,有价值的部分所剩无几,冲一副空架子心潮澎湃还是免了吧。

——但愿别找个糟老头办这事。

叫末路英雄主持仪式,杰罗姆心裏不是滋味。自王储兵变未遂,罗森的将军身价大跌,国王重用文官,不少戎马半生的宿将落得晚景凄凉。他加入协会当年,军队的资历表几乎断了代。年轻将校获得突击提拔,大量弥补职务空缺,从此再不闻“哪年入伍”的寒暄,这伙人更关注收入多寡、捞到多少实惠。缺乏老资格震慑群氓,风纪败坏难以遏止,操行士气皆不如前。可悲的是,王储咸鱼翻身,将历史污点全泼在失势一方头上……眼看自己也走到风口浪尖、沦为政客的砝码,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

待他收拾妥帖,一名少尉从旁引路,朝王宫旧神庙方向步行。少尉年纪轻轻,像个没发育的漂亮姑娘,褐色眼睛填满艳羡。长官少年得志,苍白的脑袋仿佛顶着一摞光环,让人不敢直视……殊不知这位正牢骚满腹,阴暗想法能败坏半年的好心情。

一早赶到官署,此时晨曦尚未褪尽,远处空多利斯基宫的圆顶光辉四射,官员幕僚正等待君主召见;青铜塑像表情庄重,回廊与藤蔓围绕着王国议事厅的白色会堂。各地领主等夏末秋初才能与会,仍有人每日持熏香洁净坐席,敲响晨昏的六下钟声。寻不着灰眼睛和尖脸庞,高智种走后“权杖回廊”空了大半,首都的制高点暂时遭到遗弃,钟点响过,风掠过常绿植物引一片沙沙悸动,调子格外寂寥。

杰罗姆无心观景,只盼赶紧了事回去处理实际问题。刚上来仪式循规蹈矩,祭司口中碎碎念,围着他不住绕圈,观礼席只爱德华跟格鲁普就坐,相互也不说话,能听见长明灯灯芯的延烧声。对着洛克马农神像好半天,杰罗姆奇怪怎么典礼官仍不露面,想恶心我不成?!脚步声一起,他迅速瞄一眼门口,表情立码僵住了。

笑容不咸不淡,爱德华起身恭迎来人,对方则伸手虚按,以免他不小心闪了腰。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当初身为勤王先锋,爱德华先生同王储势成水火才赚到而今的政治资本;这会儿仇家见面反一团和气,风向突变,也点明了高智种的态度——国王半截入土,身后仅有这名逆子,外敌当前,重新选人不如因陋就简。

“诸位的耐心值得褒奖。有句话叫‘等待换时间’,金玉良言。”把皮手套丢给侍从,王储殿下、罗森·里福斯第四、意味深长地笑笑,“必须承认,过去的我没能正视这点,以致耽搁不少工夫。请,别拘束,让仪式开始……假如不算太迟。”

抑扬顿挫、带点专横的男中音,像随时准备發表演说。杰罗姆身如坠铅,被勾起不少回忆。接过肩章佩剑,对方走过来正对着他,相距不足两步,杰罗姆盯住王储所持利器,竟有些跃跃欲试。

“或许记不准人名,对样貌我过目不忘。”祭司高声吟唱的间隙,男中音轻声问,“你有点面熟,队长,似曾相识……我肯定。”

“665年夏末,我还是少年禁衞,带队清剿山岳人余党。战斗结束,您检阅我所在的建制,将随身佩剑赠给了我。那柄剑至今仍很锋利。”(见第十一章《呼喊与细语》)

“十一年前?”声音微妙起伏着,对方转瞬明白过来,发出含义复杂的笑,“啊,竟然是你!岁月不饶人,简直认不出来……”

你也一样。杰罗姆端详对方,打心裏说。前额宽阔,两腮无肉,粉底和假发掩不住皱纹,王储看似五十许人,缺乏高智种混血的特征,比实际年龄至少苍老十岁,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只剩干枯轮廓。右手紧握他肩膀,偏着头上下打量,“出色的指挥官,令我印象深刻!那会儿别人忙着表忠心,我问你‘想要哪种奖赏’,你说‘只想回家探望母亲’……诚实率直,军人本色!”

——而你是个王八蛋,殿下。

杰罗姆表情复杂,强忍住宰掉对方的冲动。初次杀人留下了深刻伤口,王储奖给他血染的战旗,少年只好披一身血腥回家省亲。他永远忘不了母亲看他的眼神——陌生而惊恐,像面对破门而入的侵略者。那天改变了所有一切。所有一切。

回忆带来的痛楚生鲜热辣,杰罗姆像给劈成两半,机械地完成宣誓。对方似乎又讲了许多,直至曲终人散,他检查过崭新佩剑、才能确定自己没做什么出格举动,侥幸蒙混过关。

“你们先走,我处理些私事。”术士长的话将他拉回现实,“行动以前我的人随时待命,听候调遣。当心,现在你需要很多保镖。”

兴许发现杰罗姆的异样,格鲁普一走,爱德华主动开口:“你见过‘紫水晶’的尼侬夫人,他们有点亲戚关系。”

“‘紫水晶’有人留下吗?我以为大部分高智种去了夏宫。”

“情况复杂,得借重尼侬夫人的预知能力。我不过问她的事,你最好也跟她保持距离。预言者身份特殊,总有怪事发生在她附近,为自己着想还是敬而远之。至于王储,”对方加重语气,“姿态属于姿态,不必胡思乱想。我争取尽可能多的盟友,至少叫他们不从中作梗。你管好手下,很快会开始行动。”

“国王陛下跟王储达成了谅解?我只想确定,遇上密探该怎么办。考虑昨天的事,城里敌暗我明,危机四伏呢。”无声调整呼吸,杰罗姆平复心情,转而观察对方的表情。事后得知,昨晚的“意外”属于新手操作不当,法杖误射所致。发生得这般凑巧,“意外”的提法难令人信服,若由他一手操办,查不出线索也很正常。

爱德华脸色不变,言无不尽地说:“除你之外,密探一名高级主管同样得到提升,‘法眼厅’仍将是主要竞争对手,除了术士会,别信任其他势力。王储向我们靠拢,因为国王对他深恶痛绝,父子俩必定得分出个死活。宫廷生活仅仅表面光鲜,内里再龌龊不过,缺乏腐烂的泥土就种不出鲜花来。我想你早该明白。”

讲得这么露骨,森特先生只好主动告辞,去跟自己人汇合。经昨天一场大闹,杰罗姆再没法保持隐蔽,可以想象暗中敌人的矛头都指向自己。花一整晚时间把家搬到驻地,自个出门还得配备保镖,以免死于非命。做惯了副职,忽然转正真有些不习惯。

离开“权杖回廊”,两辆马车就等在下面,他的新队友高矮不一,模样十分惹眼。朱利安·索尔主动留下助他一臂之力,这会儿正跟狄米崔窃窃私语,苏·塞洛普陪着自己的女友,找个角落忙着谈情说爱,至于佣兵首领、又高又壮的蛮人,则独自晒晒太阳,活动着铠甲般的肌肉,跟别人无话可谈。

“……要知道,合成毒素比单质致命许多,控制好剂量,能准确把握对象的死亡时间。记住,下毒是替对方着想:咱们可不是野人(壮汉冷哼一声),生存竞争在所难免,就算以死相拼,叫人家做着梦长睡不醒、总比动刀剑文明许多……”

“后悔叫你留下了,别教坏我的学生。”杰罗姆打断朱利安,冷淡地说,“他来长见识,不是学杀人,当后勤已经足够。”

朱利安点头,接着冲狄米崔说:“你的导师从我这学会了虚伪,而且发扬光大——只干不说,还自诩正义。好好向他求教,能有一半水准,你离成功就不远了。”

没工夫纠正他的谬论,一伙人很快抵达湖区驻地,杰罗姆召集各组组长开会到日头西斜。先摆出协商的态度,承认自己有诸多不足,欢迎批评指正、群策群力;接着笑容一敛,开始公布预算安排,明确职权赏罚。众人对这套再熟悉不过,谁给钱听谁的一向是协会会员的宗旨,情况稳定薪资又合理,总比投靠密探有利,计算过得失也就默许了以上安排。慰问过伤员,做足表面功夫,再吃一顿工作午餐,森特先生基本完成权力转移工作。受人节制那会儿、也觉得官僚体制相当可恶,现在轮到自己做主,才发现没有比这更便捷的规矩。视角变化抵消了部分负面情绪,忙到天色不早,他总算挤出时间探望家人。

桥下的私宅拦不住蓄谋攻击,昨日凌晨举家搬迁,把妻小宠物全移到驻地。空间虽不大,却有术士昼夜放哨,让他宽心不少。盖瑞小姐兴奋了整晚,此时熟睡未醒,大家落得耳根清净;维维安基本没受伤,一直留在隔壁照看莎乐美,以免她醒来受到惊吓。

推门进去,维维安正削苹果皮,莎乐美面朝墙壁侧躺着,虽没作声,显然恢复了意识。等屋里只剩夫妻俩,森特先生捡床沿坐下,“你还好吧?她怎么跟你讲的?”推一推没反应,莎乐美不愿开口,杰罗姆一时只觉筋疲力尽。“我很抱歉,真很抱歉……”再找不出其他说辞,阵阵倦意袭来,他喃喃自语着、陷入沉睡之中。

※※※

大氅饱含血腥气,贴在肩头湿冷一片,叫上下牙床不住打颤。长草坡上野花盛开,半红半白,星星点点,映着小丘后一道笔直的炊烟。“为了纯洁的安妮·洛丽,我愿从此溘然长逝……”记不清其余歌词,他像台发条松动的座钟,哆嗦着反覆吟唱,“为那纯洁的……我愿……溘然长逝。”

半梦半醒间睁开双眼,将欲回家的错觉令他茫然了十几秒。窗口半掩着,天色尚未全黑,说明刚躺下不久;窗外夜风悄然掠过,家具跟壁纸陌生极了……所幸枕边人熟悉的体香还在左近,给杰罗姆带来一阵宽慰。“又发怪梦。”莎乐美静静地说。

翻身面向她,杰罗姆沉淀一下心绪,藉着层次分明的墨绿色瞳光醒醒神,“习惯了,无所谓。你身上疼不疼?头晕吗?丁点不害怕?既然没事,过来让我抱抱。”

“热,别乱偎。”轻轻推拒着,她寻觅一会儿贴切的形容,“不难受也不疼,像……忽然给洪水卷走,上岸找不着方向,只好孤零零站着。”怅然懒卧,心不在焉拨弄着发梢,模样虽妩媚,却叫人胸口隐痛。话音一转,莎乐美轻快地问,“刚做什么梦?给我讲讲。”

杰罗姆稍微不解。逃过一场横祸反而格外镇定,更关注起丈夫的精神生活,这算怎么回事?不过换个思路考虑,回避创伤的应激反应也很常见,最好顺着她改变话题,以后再慢慢开导。“梦见些陈年旧事,刚到家门口转了一遭,没敢进去。然后就醒了。”

脸上画问号,莎乐美扁扁嘴,森特先生识趣地接着讲:“你也知道,母亲她身世坎坷,宁愿我将来种豆酿酒,一直不满意从军的安排。有时她看我的表情很特殊,没缘由就大发脾气,兴许觉着越来越像那个男人、也快变成强盗中的一个,所以有点恨我吧?”

“当妈的才不呢,懂什么你。”

“唉!她可不是寻常女人,桩桩旧怨埋在心裏,且能记恨呢,或迟或早,非讨回来才肯罢休。既漂亮,又泼辣,发火时还挺吓人——你掐着腰的样儿跟她有八分肖似,我见了腿发软,自动听候差遣。”

“哦?改天多试下。”莎乐美眨眨眼,“照你的意思,开始受这么大委屈,她怎可能忍气吞声?”

杰罗姆揉揉面颊,不太自然地说:“那是大人的事。我年纪还小,每年只假期能回去,没空搭理他们。反正,各有报应吧。”

“报应?”莎乐美重复一遍。森特先生耐心解释:“她的族人相信、存在某种狭隘的因果联系,作恶者迟早付出代价,所行恶事会变着花样落回自己头上,通用语里找不到对应词。以前她常吓唬我,说强盗会遭灭顶之灾,谋杀脱不了制裁。不光想法怪,着实叫我吃不少苦头,有空得听她讲故事——会飞的城市,古老遗迹、植物精灵……还说打算带我回家乡、去看看真正的文明人。文明到作奴隶,呵。”

“最后去了没?”

停顿片刻,杰罗姆若无其事道:“去没去再无所谓。等事情告一段落,我想把家搬到南方小岛上。温暖水域有益健康,况且罗森的生活方式不适宜养育下一代,找个更宽松的环境,坐下欣赏风景。”

莎乐美泄气地望着他:“我才不要呢!趁年轻努力打拼,以后开间铸币厂,把硬币擦得雪亮,全垒成90乘90乘120的一堆,看够了包进纸筒排成八角形,埋地窖里永远不打开……跟你去岛上,难道卖椰子给土人?亮晶晶的、刻着人头的小圆饼呀,一想到就感觉心裏踏实,什么风景好看过它?”

陪着她幻想半分钟,森特先生不禁头晕眼花,心说还不如喜欢钻石项链。铸币厂?饶了我吧,这摆明是种恋物癖嘛!“对对,将来全世界的硬币都归你,叫别人拿贝壳换红薯去。”含糊答应着,他把注意力转向妻子的伤势,“有块淤青没上药,胳膊疼不疼?没必要硬挺着,给你揉揉吧。喂,就不能装得柔弱点?”

时间分秒流逝,枕边夜话被敲门声打断,毕竟是临时居所,种种不便才刚起个头。“怎么?”出门发现朱利安,杰罗姆耐着性子问。

“恭喜升迁,人家把贺信寄到了家门口。”掏出扁酒壶啜饮,朱利安冷眼观瞧,杰罗姆脸色不变,阅罢只是耸耸肩。

“‘公民凯恩’。我没收拾他,他先找我来了。咬得真紧。”

送信的不置可否,哼哼着问:“该怎么办才好,大人?”

“自然是马上应战。”

“原来如此。”

※※※

几小时过去,杰罗姆同自己的组员穿过狭窄水路,汇入“跃马湖”的水上市集。拖船,挖沙船,平底舟,两头尖而翘的游艇,以及载沉载浮、架在双体船壳上流动的商铺,虽然时近午夜,水面仍被各色光源装点得异常绚烂。朝远处望去,湖面雾蒙蒙的,视线也急骤缩减,只见大片浓稠夜色、外加斜上方一抹暗淡弯月。

跟天色相比,人流反倒十分亢奋。搪瓷摆设、蜜饯果脯、风干的花瓣和香精器皿……游客慷慨解囊,商人们忙于兜售,平日这时湖面早一片静谧,此刻却热闹非凡,连偶尔出现的治安官也端着果子露。

“仙女棒!来根仙女棒!”卖焰火的大声招呼,森特先生一行人面无表情,唯独苏·塞洛普往前欠身,抛几个铜板过去。值勤时间难挡热恋中人,杰罗姆没好意思提醒他、大半夜点燃焰火岂不成了活靶子?不过朝四周一看,这样的活靶子密密麻麻,数都数不过来。

“今天什么日子?”狄米崔小声问,“大家似乎在等零点。”

朱利安解释道:“青藤节,有蜡烛宴和食用越橘浆果的习俗。各地时间不一,叫法也多样,忙里偷闲吧,仅罗森里亚才搞水上庆典。”指指夜色蒙胧处,“咱们被特别优待,今晚到鬼屋呆一夜。刚建好那会儿,湖心旅社不向普通市民开放,地方幽静适合密谈,接待过不少达官贵人。后来出了事被教会查禁,现在连守夜人都很少上去。”

捞起一株水浮莲,杰罗姆说:“闲话不提,我们负责监控该片水域,以免节庆期间出乱子。附近共五个组当值,湖心旅社做为指挥所,由于提前接到预警,今晚都把眼瞪大,难保不发生意外。”

“别紧张,溺毙事故绝少不了,游客是来找刺|激,谁也救不了他们。”朱利安无所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