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奖了。”森特先生不客气地消受下来。“不如将这面墙放下,让我也给你两下。有来有往,这场戏才有看头。”
弗迈尔认真思量,眼望着他问:“就算明知道所作所为毫无意义,仍然要垂死挣扎吗?”
“对不起,哲学非我所长。”杰罗姆平心静气地答道,“毫无意义,你不也玩得挺开心?要真如你所说,大家是同一只棋盘上的棋子,我宁愿好好享受这场戏法。没准你该到战场上走一遭,去看看什么叫无价值的死。人要是填饱了肚子,还真以为自个比动物高等许多,非得为两句口号而活呢。”
弗迈尔禁不住大呼鼓掌,“一语中的!!!”
脸上的褶皱都在发光,他愉快的表情不像面对死敌,倒好比碰见了生平一位知己。“向阁下致敬,”老裁缝躬身行礼,接着抬起头,恳切而遗憾地说,“如果可能,开始逃命吧。”
说完这话,弗迈尔手势微变,充当掩体的光幕马上聚拢成线,变成一列锋利的刀具,将金属外壳裁纸般剖开两半。光线所过之处青烟顿起,金属残片红热崩裂,同时温度飙升。螃蟹的脊背像巧克力般翘曲塌陷着,杰罗姆四处腾挪,跳跃传送,落脚点转瞬沦为炽热的熔融状态。只见他整个人片刻不停,变作流动的闪电链,与中央一道光刃共舞。热蒸汽裹着大量尘埃,蓝色电芒仍不住画圈,不肯跳下业已滚烫的金属表面。
光刃平推纵切,弗迈尔逐分寸地剖割着,揭开外壳露出下方的高温陶瓷。此刻平台表层纷纷化作冒烟的条块状,仿佛久旱龟裂的粘土地,令闪电链失去赖以流动的介质。眼看杰罗姆即将在致命高温下重塑成肉身,收起游走的光刃,弗迈尔无声瞻仰着对手的结局:电芒劈啪作响,一具人形在逆光中半跪起来,四肢猛烈挣扎,映出三片花瓣状乱舞的影子。尘埃中星星点点的可燃物噼啪发响,裹着大片火星朝四周弥散开。再经历一波痛苦痉挛,挣扎的人体忽然凝定不动,仿佛灌满了氢气的圆球离地升腾,中央仅略具人形,外观化成一团飘浮的球状闪电。
电团举起前肢,极度陌生地打量着自己,无法肯定刚发生何种状况。由于得不到任何解答,杰罗姆·森特只得将注意力转向四周:半空悬挂的水晶射出耀目光辉,照亮了所有尚未断气的活物,模糊形体下,他们像随风摇摆的星星烛火,在概率汪洋中载沉载浮。那些半死的个体眨眼就要熄灭,其他个体情况各自不同,但都随概率的潮流波动不已。
相比之下,立在吊臂顶端的邪教裁缝外形诡秘,状似长满尖刺的蒺藜,表面找不出任何平滑之处,质地和上过釉彩的瓷器差不多。斜下方那位手执大剑、四处收割生命的,此时像一柄巨型镰刀,浑身开刃,新月状刀锋每夺走一条性命、就被打磨得更加锋快,是不折不扣的杀人机器……
面对眼前奇景,杰罗姆只能推测、自己不慎触发了一道“预言术”,并且在法术效果结束后未能及时脱离,才会陷入这般奇特而尴尬的境地。整个世界扭曲为象征符号构成的“象限”,这与他多次施展“预言”所进入的场景如出一辙——至少以上猜想比认定自己突然发疯要好一些。
“精确地说,此地属于‘现实的侧面’。同一区域若聚集了太多特殊人物,现实的森严壁垒被迫让出一道夹缝,你所处的位置就在其中。”耳边响起熟悉的女声,杰罗姆浑身僵硬。距离如此之近,他完全肯定来人就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C女士——概率的一面,母性的集合体。
“别回头,”对方安静说道,“试着依赖自己的直觉。观察这块水晶。敌人全部的力量便来源于此。打碎它,胜利在你手中。”
追逐,嘶喊,狂乱的尖叫。一半置身于“现实的侧面”,杰罗姆朝中央水晶迈出一步。周围暂停的时间随之流动起来,像一首恢复演奏、还有些仓促的舞曲。再一步,他听见弗迈尔拉长腔调的叫喊,目睹尼克塔极度缓慢地斩杀一人。水晶仿佛触手可及,前方强光攒射,传来的斥力几乎令他再难寸进。
动用全部意志,杰罗姆勉强触到水晶的实体。最后一步,球状闪电的外壳收敛殆尽,他总算恢复了正常模样,看上去万分狼狈,所幸浑身部件都还处在原来的位置。一面按住水晶外壳,一面摸出挎包里的共振装置……杰罗姆感觉有人手把手地指导着他,凭空挥舞金属锤,沿既定速度快速空转两圈——金属锤立刻变成个关着小恶魔的鸟笼,强烈的震颤令他几乎握持不住。眼下旁观者再没有机会阻止破坏过程,锤子“咣当”一声落在水晶表面,瞬间迸发出二十倍于“敲击术”的力量。
最后瞥一眼面目狰狞的弗迈尔。对方显然没料到失败来的如此轻易,又如此不可理喻。手中的锤子当先粉碎掉,脚下悬浮的水晶体继而出现一道蜿蜒裂痕,并最后一次大放光明。杰罗姆如释重负,知道刚完成了既定任务,在破裂声中朝下一跃,就势打个滚,背后射来的强芒猛得熄灭了。
不论哪种视觉器官,光明到黑暗的转换总需要时间加以过渡。水晶碎块雨点般落入下方空洞,还来不及打开黑暗视力,耳边就响起弗迈尔夜枭般的嘶鸣。对方痛恨的目标明白无误,杰罗姆猫着腰连窜出好几步,方才站立的位置已哗哗响成一片。
像排队追逐鹌鹑的猎犬,大量纸蝴蝶聚成螺旋状,紧贴地面飞舞嗅探,让他连回头确认的工夫也没有,不得不手脚并用,踏着瓦砾堆找寻掩体。金属螃蟹背上依旧射出暗红色光芒,弗迈尔仿佛兀立在舞台中央,被一圈燃烧的布景所包围。灼热灰烬为他戴上一张可怖的面具,整张脸干瘪乖戾,迫不及待地转来转去,搜索着敌人的影子。
勉强蹩进几块碎混凝土构架的小角落里,杰罗姆透过缝隙向外探看:伴随着水晶的破灭,巨型传送阵被挤压成为可怜的半球状,恰似褪色发黄的立体镶嵌画。传送阵彼端,雄伟的“石枞树”时暗时亮,竭力稳定住水晶分解造成的电力回馈,短路的火花此起彼伏,大量金属蜘蛛往来奔走,照亮了地下城的无边夜色。
这场较量必须用两败俱伤来形容。待到传送窗口浓雾般散尽,平台边仅剩一杆旗标,斜插在蜥蜴骑手的尸身旁。剩下的光源立刻变得屈指可数。战略上的溃败令敌人无心恋战,尼克塔的屠杀计划却异常顺利。他像只追逐火光的猛禽,全速扫荡任何举火的活物,凭一己之力震慑住半数敌人。也许是快速运动产生的视觉偏差,尼克塔仿佛被云雾状甲胄所包裹,构成甲胄的物质虚无飘渺,形如一簇簇索命冤魂,细看时却空空荡荡,叫人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可以肯定的是,激烈杀伐不但没能绊住他,反倒明显增强了力量和速度,令他越发类似收割苦麦的长柄镰刀,放进人堆里准能爆出血泉来。
欣赏过弗迈尔和尼克塔的联袂演出,杰罗姆由衷生出一股厌恶。假如这就是所谓的“自由”,这类“自由”可说毫无价值,相形之下,人性所含的虚伪反倒难能可贵!动荡中“细语戒指”传来信号,杰罗姆发现通讯频率上有人小声发言,数量不多,组织也很松散。看样子自己人终于穿透重重阻碍,抵达了核心区域。
集中精神打开指挥频率,杰罗姆第一时间联络上二组和三组,得知他们身边不仅有自己人,还跟着不少术士和密探。由于通道狭窄战况又激烈,三股力量已然拧成了一股绳,暂时没法分得太清楚。两位指挥员对上司的生命力十足惊讶,没想到森特先生在敌人心脏部位折腾了许久却依然健在,真叫人由衷钦佩!
对下属仰慕的眼神无动于衷,眼前还有其他难题比接受奉承急迫许多。因为缺乏霍格人分流信息,他与两个小组只能透过一问一答交换情报,至于远离战线的“半畿尼”,除非对方主动发起联络、几乎没办法互通声气。这样一来,安放炸药并引爆必将摧毁许多友军,这场仗堪称进退两难。算算时间,倘若“半畿尼”手脚利落,爆破程序应该正在布线中,再犹豫片刻,变成烟火表演的牺牲品可就太不值了。
盘算未果,“细语戒指”的通讯回路突然浸入一片凉意,沿脊柱快速向下传导,仿佛血液中倾注了大量水银。杰罗姆感到额头冰凉,连打两次寒战,短暂的通讯已被敌人识破。喊杀声四起,“长矛法杖”霎时击穿了下方走廊两道防御工事,接着涌现出一批乱糟糟的人头,都赶来声援他们的指挥官。比我方援军早到了半步,弗迈尔就站在破混凝土柱子旁边,表情空洞,眼睛里的冷酷足够冰镇半个夏天。“要么我高估了自己,要么我低估了你。”
知道慌张失措也没法延长生命,杰罗姆推开乱石块,拍拍灰尘道:“我听说,棋子不必执着于胜负。”
弗迈尔嘴角抽搐:“如你所言……身在局中,别无选择。”话音一落,他抽出根铮亮的金属丝,伸拉时琴弦般闪着光。细线滚扎盘卷,眨眼画了三个半圆,凭空勾出一溜纹路来,看上去竟颇具美感——直到它轻易切碎了大块混凝土,杰罗姆才放弃这友善的联想,确定自己必须得逃命了。
脚踏着遍地砾石碎屑,空中落下不少鸟妖的羽毛,右面则是一片狼藉。金属螃蟹红热的外壳正溢出阵阵烧烤味,像个倒扣的巨型煎锅,顶部烟尘四散,往墙上映出扭曲的红光。加速跳过两块方尖碑似的水泥残体,左侧响起纷乱脚步声,杰罗姆一偏头,赫然瞧见个疾行中的两足蜥蜴。
背上的骑手早已毙命,身畔还装着三棱尖的长矛,蜥蜴短粗的前爪紧贴在前胸,夹起尾巴放蹄狂奔,沿“S”形路线反覆摆胯,试图甩掉背上披甲的累赘。青铜辔头叮咚乱响,身后凉风顿起,杰罗姆几乎感觉索命的金线搭上了肩头。激烈的破碎声传来,眼角余光无意识扫过:只见金属线兜住了大块混凝土,接着向内紧收,将两束“方尖碑”并排剖成整洁的石头积木……蜥蜴长尾末端也被细线扫中,立即发出尖锐嘶叫,将背上的骑手侧抛下来,右腿却还卡在脚蹬里。
骑士的尸身在凹凸不平的碎石间拖行,差点拽倒了坐骑。两足蜥蜴像扯着块碎铁皮的挖沙船,在惯性作用下截头猛拐,将杰罗姆的去路悉数堵死……一时间走投无路,杰罗姆跟鼻孔喷气的爬行动物脸脸相对。菱形眼孔眨了眨,蜥蜴低声呜咽着,辔头上铁索横甩,环佩闪闪发亮。不知怎么,杰罗姆发现、蜥蜴三角形脑袋边上挂着个小小的纪念品——“收割者”狄拉克西姆的护身符。这位负责生殖健康的神祇面色不佳,笑容跟打呵欠似的,正竖起右手大拇指,仿佛在鼓励别人“好好干!”
回忆涌上心头、一幕幕、快速闪烁着。
静海的流波拍打岸礁,长草坡上生满了野花,酒窖里弥漫着葡萄初酿的甜香。母亲哼着一首儿歌,洗衣盆冒出色彩缤纷的水泡来……暴雨,初吻,灼人的焦渴……薇斯帕似笑非笑,迎面甩他一记耳光……婚礼正大声彩排,莎乐美紧抿着嘴唇,独自坐在岩壁一角,对未来的夫婿挺不满意……大雪将至,墙上的石脸一本正经地望过来,嘴裏还说“多吃点,都指望你呢”。
杰罗姆突然感到荒谬绝伦。
——什么嘛,我才不信这一套!
眼看一人一兽即将变成满地碎块,他狠拉缰绳纵身一跃,两腿夹住了蜥蜴的鞍鞯,同时用全身重量朝反方向猛压下去。蜥蜴滴溜溜原地绕个弯,竭力平衡着背上新增加的配重,堪堪避开了致命的金属线……攀附在蜥蜴背上,杰罗姆一手拉扯辔头,另一只手用短剑截断死去骑士所踩的脚蹬。紧密胶着的两三秒,他大半身向下俯探,嘴唇微启,在死者耳畔低语两句,仿佛在感谢对方出让坐骑的义举。金属细丝的外缘刮断了几缕额发,弗迈尔距他不足五步,这一刻生死之间几乎难分彼此。
斩断同死亡的最后一丝瓜葛,杰罗姆抛下尸首,口中低声喝叱,两足蜥蜴猛得挣脱了束缚,全力平治起来。目睹指挥官骑着蜥蜴大跨步跳过乱石堆,刚冲进来的组员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亮相之后,杰罗姆大声下令停止追击!继而用“细语戒指”发出对爆炸物的严重警告。他抽出身畔长矛,用力兜转坐骑,沿一条狭长的弧线持续加速,回头迎上追杀他的弗迈尔。
虽没有充足距离作全速驰骋,蜥蜴仍然压低上身,摆出迎风面最小的架势。骑手不住调整冲锋角度,一副同归于尽的态势。弗迈尔干脆织起漫天罗网,放出全部的金属丝,随时可将对方剐成碎块!长矛尖端还在颠簸中震颤着,穿过两次心跳的间隔,流动的金属丝犹如夺命的图腾,支开两翼迎头压上……胜负简直毫无悬念。弗迈尔正待收拾此人,忽然感觉有股巨力在拉扯自己的足踝——稍一低头,就瞧见死去蜥蜴骑士那张破碎的脸。
——“唤起尸体”???
闪电般抬头,弗迈尔再难掩饰震惊的表情,杰罗姆·森特眼光闪烁,一双死敌近距离交换了最后的共识。
弗迈尔:你干得不赖……
杰罗姆:求生本能而已。
蜥蜴骑士狠狠一拉,老裁缝立刻失去平衡,空中的罗网被迫断开一道裂隙。长矛趁虚而入,几乎洞穿了对方的左肋——来不及造成致命伤害,金属矛杆便断作两截。杰罗姆一掠而过,空中留下他小半句没说全的脏话。带着功亏一篑的愤恨,森特先生回头看看:尼克塔鬼魅般现身,及时解救了敌人,骇人瞳光比某些种类的恶魔更加刺眼。弗迈尔负伤跌退,尼克塔无声望着杰罗姆,手中剑轻轻一拖,脚下的蜥蜴骑士便身首异处,停止了活动。
杰罗姆手持半截铁杆奔出几步,重新审视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两秒钟后,他一夹胯|下坐骑,转身返回出口方向。此时弗迈尔已经移动到中央的献祭深坑附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尼克塔扭扭脖颈,紧随其后消失在深坑边。看完这一幕,杰罗姆不再犹豫,下令带好伤员、全体撤退!术士们负责殿后,临走一齐放出火球,震塌了撤离的坑道,将对方的残余力量封锁在厅堂内。
巨大爆炸的冲击波追上他们以前,杰罗姆·森特拍拍蜥蜴的脑袋,脸上挂着个难以言说的表情,仿佛对这结局还有些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