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记得那一夜的绝望与茫然。于三万米高空飞翔,云海翻涌,幻化无边。身下是山脉,河流,川泽,盆地。他把头靠在舷窗上,突然想,若是这一瞬飞机颠覆,世界消失,他也情愿。他不想降落,不想踏上那片叫做芭蕉的土地,不想见她。
而他清楚记得自己对她说过,也许我来到人间,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能够遇见你。无论你做什么,即使是沉沦,我也会陪着你。你要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囡囡,你要记住。
这句承诺如此之重,如此之暖。他为自己那一瞬有关毁灭的念头而羞耻。他不能消失,他必须微笑着出现在她面前。因为此时的她只有他,只有他,才能渡她离出黑暗与苦难,斩断纠缠与耻辱。他坐直身子,看见显示屏上的红线正往芭蕉的方向延伸。头很疼,他饮尽咖啡,又续了一杯。他想这一刻自己的面色定然憔悴无比。于是起身,在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冲脸。抬头时,眉目清爽,一切隐忧与迟疑都悄然褪去。
飞机正在降落。
他换好电话卡。那是一个只属于他与她的号码,存满她的短信。他拨通了她的电话,却被挂断。他在候机室买了一罐咖啡,继续拨。依旧是挂断。如此往复很久,他暗自用力,咖啡罐竟被捏变形。转头看落地窗外起起落落的飞机,盛世繁华安稳,他的悲喜,又算什么。他的电话再次被她挂断。她是怎么了,是一瞬间不敢见他,不愿见他,还是临时出了什么事?他内心如煮,坐立难安。
天飘着碎雨。芭蕉空气果然潮湿无比。大丛烂醉的杜鹃开在颓靡夜色里,远处山脉绵延,天空黑沉沉压下。这是芭蕉,这是她所在的城市,这是他内心的隐秘伤口,这是他之后的耻辱隐疾。无论如何,他今晚一定要把一切终结。他要去见她。
打车去她的学校。离机场并不甚远。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阴郁的脸,似乎在一瞬间成熟沧桑。他试着微笑,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冰冷。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司机用浓重的芭蕉口音告诉他,到了。
他继续拨她电话。她再度挂断。他可以感到她的狂躁与不安。他压抑心火,发短信说,囡囡,我已来到你们学校的正门,过来接我,好吗?我已来到,不要担心。什么事都没有的。
他在正门的报亭来回踱步,等待回音。时间那么漫长。仿佛悬在草叶尖怎么也滴不下来的水珠。他感到眩晕。铺天盖地的碎雨将他内心扰乱。漫长的煎熬。他听得见心脏濒临崩溃的嘶叫。
她回复了。她说,你转过身来。
他转身,看见路对面的香樟树下,撑透明雨伞的她。她长发披垂,穿过膝的棉布连衣裙。玉色底子上开出大朵碧色菊花。手腕上零零碎碎缠绕了红丝线和玉石镯子。她抬手撩开额发,腕间丁冬作响。他看见她明亮清澈的眼眸,顿时内心清凉透地,无比安静。他走过去,温和拉住她的手,我来了。囡囡,我来了。
这一年,她十八岁。他二十岁。
她的身体很软。他想起那个与她一起骑车看教堂的夜晚,石榴花开如火。那时候她的身体茁壮清香,仿佛蓬勃的植物。而此刻,她仿佛失水的鱼,没有了重量与温度。
她的手那么凉。她微笑低语,家程,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好吗?他依顺她,陪她吃饭。芭蕉的食物很辣,呛得她几乎流泪。她用力喝汤,用力咀嚼,细瘦的手腕因为用力而嶙峋可怜。他看着她,只有心疼。他看看腕表,轻声说,我们走吧。和医院约过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她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已近十二点。她迟疑不决。他又柔声说,不怕。现在这么晚,医院人迹已稀。
他握着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温度。她略略颤抖。她声音带着哭腔,她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她说家程,我不去了。家程,我不去了。
不要任性。我们一定要去。一切必须了断。多延迟一分,是对你多一分伤害。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你。你看着我,我是家程,我从三千裡外过来,你什么都不需担心。
她清澈的眼里流出眼泪。她说家程,我已无颜面见你。
傻囡囡,不要说这些。快些跟我走吧。你要记住,我在,一直都在。
她躺在他怀里,他是她的光他的明。她紧紧捏住他的手指,指甲因为用力而苍白透明。她咬着干枯的唇,眼神虚弱。医生很温和。微笑问她,你们最近一次同房是什么时候。
羞于启齿的问题。她脸刷地涌上鲜血。他表情镇定,说出一个大概时间。医生埋头记录。林初染。女。十八岁。未婚。停经四十二天。一侧下腹撕裂样疼痛。伴有恶心呕吐。阴|道出血。疑似宫外孕。先做血HCG与尿HCG。
他扶起虚弱的她,从十二楼的诊疗室到底楼的化验室。已过凌晨的医院没有其他病人。电梯里只有他与她。她突然掩面低泣。我害怕。家程,我真的害怕。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几乎箍得她喘不过气。眼泪浸湿他的衣裳。他轻吻她的眉骨。囡囡,别怕,我一直都在。马上,什么都会过去。她身子软下来,成为失根的藤蔓。
她突然感到疼。剧烈的疼。他从化验室出来,化验单上是一枚红色印章。阳性。她脸色苍白,依旧在微笑。
因为严重腹腔内出血,必须立刻采取全输卵管切除术。她嗫嚅说,可不可以吃药。再苦我都可以吃。他握紧她的手,听话,你再拖下去会有危险的。他声音沙哑,而眉间依旧是温暖与心疼。
一直在手术室外默默等待,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真希望一切顷刻结束。而他必须坚强。他捏紧拳,骨节格格作响。他在恨,恨那个让她疼痛让她绝望的男人。他要把她受的每一点痛苦加倍偿还给那个男人。他一定要。恍惚间,突然发现手术室警报灯亮了。两名护士匆匆跑出,他大骇,拦住问怎么了。
大出血。病人已休克。
他在黑暗里默背《圣经》:……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他站在手术室外,头脑里掠过大片迅疾的洁白闪电。他的思维在那一刻凝冻。突然,手术室灯灭去。他看见她被推出来,脸上有安静美好的笑容。
他与她住在芭蕉一家安静的小宾馆内。房间临江,在窗口可见荒芜的码头与漂泊的船只。她躺在床上,已忘记今昔是何夕。她已不再流血,因为失血过多而无比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请临近的饭馆做了乌鸡山药汤,买来一口口喂她。她喝完了又躺下去,眼神凝滞。他望着她,抚摩她的额头,囡囡,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一切已经过去,我该回学校。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我会过来接你离开。
她扳动手指。家程,你已陪我三天,该走了。